第十章 浮燈(1994年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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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水灌進鼻腔時,蘇柒柒看清了棺中女人的臉。潰爛的右頰下方,那顆朱砂痣正隨著水波蕩漾,和她記憶中母親嘴角的痣分毫不差。女嬰突然在她懷中掙紮,後背的梔子烙印滲出金紅液體,在水裏暈染成箭頭形狀,直指下遊沙洲。
    蘇柒柒蹬著棺木借力上浮,懷裏的女嬰卻反常地安靜。渡口方向傳來爆竹聲,清明祭祖的紙錢紛紛揚揚落滿江麵,像給浮屍蓋了層雪被。她拖著女嬰遊向蘆葦叢時,瞥見沙洲上有簇幽藍火光——是鬆油浸過的引魂燈,母親曾說這是人販子接頭的暗號。
    沙洲背風處停著艘破舊的挖沙船。蘇柒柒把女嬰藏在漁網堆裏,濕透的藍印花布裹著的小身體正在打擺子。她摸出周翠蘭給的頂針,內壁的數字在月光下泛著磷光:430521199307。這是女嬰的編碼,也是母親失蹤的日期。
    船艙裏飄出熬中藥的味道,混著血腥氣。蘇柒柒貼著艙壁挪動,聽見村長沙啞的嗓音:“得把最後這批貨送出沅江,條子盯上渡口了“當她透過裂縫窺視,卻看見父親佝僂著背在碾藥,腳邊木盆裏泡著十幾個胎兒標本,臍帶上都係著銀鎖。
    女嬰突然在艙外哭出聲。蘇柒柒轉身要跑,後頸突然挨了記悶棍。最後的意識裏,她看見父親舉著搗藥杵走近,圍裙上沾著的淡金黏液正滴在她眼皮上。
    醒來時,鐵鏽味糊了滿嘴。蘇柒柒發現手腳被漁繩捆著,躺在祠堂偏殿的水泥地上。神龕裏的祖宗牌位東倒西歪,最上方那個嶄新的牌位刻著“蘇周氏桂枝“,立碑日期正是母親失蹤那日。女嬰被擺在供桌上,後背烙印被香灰塗成青黑,幾個戴孝的婦人正在用艾草熏她的腳心。
    “七丫頭命硬。“村長叼著煙袋鍋掀簾進來,“你娘懷你時喝了三副墮胎藥都沒打下來。“他掀開女嬰的繈褓,露出腰間的梔子烙印,“這小雜種更邪性,喂了半年鬆油還活著。“
    祠堂後門突然傳來重物墜地的悶響。蘇柒柒趁眾人分神,用頂針邊緣磨蹭腕間的漁繩。當周翠蘭瘸著腿撞進來時,她恰好掙開束縛,抱起女嬰撞向窗欞。玻璃碎裂的瞬間,她聽見周翠蘭的嘶吼:“桂枝在江神廟!“
    夜雨澆得山路打滑。蘇柒柒把女嬰裹在襯衫裏,赤腳往江神廟跑。沿途的招魂幡拍在臉上,沾著朱砂的符紙貼滿腮邊。廟門口的老槐樹上掛滿紅布條,每塊布條都係著枚頂針,在風中碰撞出催命符般的脆響。
    偏殿地窖裏,母親被鐵鏈鎖在神龕上。她左腳踝的傷口已經生蛆,右手小指斷茬處纏著藍布條。聽見響動,她渾濁的眼球轉向聲源:“阿弟餓“這是大姐夭折後母親發病時常說的胡話。
    女嬰突然咯咯笑起來,後背的梔子烙印在燭光下裂開細紋。蘇柒柒用頂針挑開結痂,發現皮下埋著粒蠟封的藥丸。母親突然暴起,鐵鏈嘩啦作響,殘缺的牙齒咬住她的手腕:“給我那是止疼的“
    廟外傳來紛亂的腳步聲。蘇柒柒把藥丸塞進母親口中,背起她就往後山跑。女嬰的哭聲引來了追兵,手電筒的光柱掃過墳塋間的殘碑。母親在她背上突然清醒:“往石碑裂口跳“聲音嘶啞卻異常清晰,“下麵是當年知青挖的防空洞。“
    防空洞裏的黴味嗆得人睜不開眼。蘇柒柒摸到洞壁刻著的正字,最新那道刻痕還帶著木屑。母親癱在角落喘氣,從內衣夾層掏出團發黴的糯米粑:“給你的生日“這是她八歲那年母親發病走失,回來時懷裏緊揣著的吃食。
    女嬰忽然發燒,後背的梔子烙印滲出黑色膿血。母親用牙撕開繈褓,就著打火機的光端詳那些潰爛的紋路:“這是活地圖每個孩子對應一段江道“她蘸著膿血在洞壁塗抹,漸漸顯出完整的沅江水係圖,“當年他們在我胎裏種蠱生的孩子都是人肉羅盤“
    洞口傳來碎石滾落聲。母親突然把女嬰塞進蘇柒柒懷裏,掏出一把生鏽的鑰匙:“從岔洞走通渡口“她推人的力道大得反常,蘇柒柒這才發現母親腹部鼓脹如孕婦——那些潰爛的傷口裏,有什麽東西在蠕動。
    防空洞出口正對著渡口貨倉。蘇柒柒剛鑽出排水溝,就看見周翠蘭被吊在龍門架上。幾個漢子正在往她腳底澆鬆油,說要試試婦聯幹部能燒多久。女嬰突然劇烈咳嗽,吐出團帶血的黏液,裏麵裹著顆生鏽的鈴鐺——正是母親戴了二十年的腳鈴。
    貨倉鐵門轟然倒塌時,蘇柒柒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七個穿藍布衫的婦人抬著棺材闖進來,領頭的正是渡口捶衣的老嫗。她們掀開棺蓋,裏麵堆滿泛黃的檔案袋,封皮上印著褪色的婦聯公章。
    “二十三年了“老嫗撕開衣襟,胸口紋著和周翠蘭一樣的梔子烙印,“桂枝是我們送出去的第七個臥底。“她指向貨架後的暗門,鐵籠裏關著十幾個孕婦,腳踝都係著刻“周“字的銀鈴。
    祠堂方向突然騰起火光。蘇柒柒望見母親站在屋頂,鼓脹的腹部在烈焰中炸開,飛濺的屍塊裏迸出無數頂針。那些銅環叮叮當當滾落江岸,正與渡口貨倉裏的銀鈴遙相呼應。
    晨霧漫過江麵時,蘇柒柒在救援船上找到了女嬰的病曆。泛黃的診斷書上寫著“先天性痛覺缺失“,備注欄裏有人用紅筆批注:最佳容器。她掀開女嬰的衣裳,梔子烙印已經結痂成地圖輪廓,沅江十八道彎的支流清晰可辨。
    周翠蘭的骨灰撒江那日,蘇柒柒在渡口開了間繡坊。那些逃出來的女人在藍印花布上繡梔子,每朵花心都藏著個名字。女嬰學會說的第一個詞是“婆婆“,總指著江心最湍急的漩渦笑——那裏時常浮出鏽蝕的頂針,在陽光下像星星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