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璉側耳傾聽一回。
    先聽見寶玉說：“好妹妹，你錯怪了我。林妹妹是個多心的人。別人分明知道那小旦長得像誰，卻都不肯說出來，也皆因怕她惱了。誰知你不防頭就說了出來，她豈不惱你？我是怕你得罪了她，所以才使眼色。你這會子惱我，不但辜負了我，而且反倒委曲了我。若是別人，那怕他得罪了十個人，與我何幹呢？”
    賈璉便眯了眼。
    嘖，賈寶玉這又是什麽意思？原來他也嫌棄黛玉「心眼兒小」，怕黛玉惱了史湘雲？
    於是他給史湘雲使眼色，不是怕黛玉不高興，反倒是在保護史湘雲？
    可惜史湘雲倒不吃寶玉這套說辭，直接回懟：“你那花言巧語別哄我，我也原不如你林妹妹！別人說她，拿她取笑都使得，隻我說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說她。她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頭，得罪了她，使不得！”
    賈璉眼底更有些變冷。
    史湘雲這話裏又是說的什麽？怎麽就旁人都幹拿黛玉取笑了？
    又聽寶玉急的說道：“我這麽做都是為了你，可是這倒成了我的不是來了！我要有外心，立刻就化成灰，叫萬人踐踹！”
    賈璉冷冷握拳，心下冷哂，“我呸呀！這是逮誰都跟誰發這樣的誓是麽？「心形石頭送萬家」？還會整點新鮮的不？”
    不過好在史湘雲沒新賈寶玉這一套，啐了寶玉一頓之後，自己忿忿地回老太太那屋的裏間躺著去了。
    賈璉閃開到廊柱後，目送史湘雲的背影，借機將這段劇情再仔細回想一遍。
    便也想起來了，那小旦是齡官。元春省親時候誇過她，叫好好教養她，足見她在那一班小戲子裏頭是出類拔萃的，難怪老太太也喜歡。
    至於她生得像黛玉，這可能因為這班小戲原本就是賈薔到姑蘇采買的，而這齡官也是來自姑蘇的女孩兒，天生嫋娜，多愁善感，又性子直率，於是自然會與黛玉有些相似。
    這事兒原本跟黛玉無關，那史湘雲又說什麽別人可以拿這個來取笑黛玉？
    可是客觀來說，這齡官他也見過，他倒根本不覺得她跟黛玉有多相像。頂多相似的是姑蘇女孩兒的那種天生的嫋娜之態，倒不是五官眉眼怎麽就相像了。
    話又說回來，老太太是黛玉的嫡親外祖母，從黛玉幾歲大就一直看著她長大的。那齡官若是當真與黛玉五官眉眼相像，老太太會在薛寶釵生日宴這樣的場合，將齡官叫到眾人麵前來單獨打賞？那豈不是老太太這是故意授人以柄，將外孫女兒賣給外人取笑呢？
    這種情形，隻能是「菀菀類卿」，不是兩人相貌有多相似，隻是遠遠看著神態氣質有些相近罷了。終究還是兩個人、兩回事。
    史湘雲倒也罷了，終究是外人，偶爾來賈府住幾日，與黛玉的情分也是有限；倒是他賈寶玉也竟然深深覺得齡官跟黛玉相似，這就有些過分了。
    若從這件事說來，賈寶玉既然這樣認為，那就足以證明，賈寶玉的心裏竟沒有多認清黛玉。他又用黛玉的事兒與史湘雲賭咒發願地，這就更說明，他這個人完全不值得黛玉托付！
    賈寶玉見史湘雲不理他了，隻得又到西廂房去尋黛玉。
    賈璉也跟著走到廊下，竟聽見賈寶玉跟著黛玉在那裝懵懂：“凡事都有個緣故，說出來，人也不委曲。好好的就惱了，終是什麽緣故起的？”
    這話說的，賈璉都聽愣了。賈璉自知自己的臉皮夠厚了，可是在這一刻都得向寶玉甘拜下風！
    寶玉方才分明在史湘雲麵前分析得頭頭是道，小嘴兒叭叭的，可這會子怎麽竟然到黛玉麵前裝天真無邪，還要反問人家黛玉為什麽不高興？
    賈寶玉這是精分了啊？
    黛玉何等聰穎，一聽就更惱了，“你們拿我取笑，將我比作戲子，這倒也罷了。我原是貧民家的丫頭，她是公侯家的小姐，她便是取笑了我，我又能怎樣呢？”
    “可我最生氣的卻是你的態度！你去哄她，顯你的好心，你必定要在她眼前說是我小性兒，偏她不肯領你的情！”
    “反過來，你又怕她得罪了我，我生了她的氣。可我倒問了：我惱不惱了她，與你何幹？她得沒得罪我，又與你何幹？用得著你這般兩邊裝好人？”
    黛玉惱起來，句句如冰若錐，紮得賈寶玉根本回不了嘴。隻得混混沌沌出了黛玉的屋子，回自己屋去了。
    賈寶玉接下來會有個什麽反應，賈璉真是一點都不奇怪：他就又回去犯他那個「癡病」去了唄。
    不說自己心意不定，倒做出個這天下就他一個情癡，他是對所有人好，反倒是別人都欠了他一段情似的。
    寶玉離開，賈璉便抬腳進了黛玉的屋子。
    黛玉一見是他，有些委屈，立即轉過頭去，“……你又來作甚？也是來取笑我的？”
    賈璉湊過來坐著，胳膊肘杵在桌麵上，湊近了看她：“取笑你什麽呀？取笑你不會唱戲？”
    “唔，你這麽一說，倒也有理！姑父、姑母著實是將你養得過於好了，叫你念書識字不說，竟然連考狀元的《四書》都教了，可是既然教給你那麽淵博的學問，怎不把唱戲一並都教你學了呀？”
    黛玉霍然轉回頭來瞪他：“你又胡說什麽！我們家雖然不似你們這樣的公侯人家，可又有誰家的父母會讓自家女兒去學唱戲？”
    這畢竟是古代，梨園行還是下九流，學戲的小男孩兒、小女孩兒，在紅了成角兒之前，大多數還要做皮肉生意。所以但凡父母家風正派一點的，怎麽能讓自家女兒學戲呢？
    便是再喜歡戲的，看幾出，私下裏哼唱兩句也就是了，自然不可能正兒八經地去學戲呀！
    賈璉故意逗悶子：“可是妹妹住在這西廂房，想來好歹也該看一本《西廂記》~”
    黛玉便一眯眼，“什麽《西廂記》？你又渾說什麽呢？”
    賈璉輕笑，“想看麽？想看的話，那答應我，現在就不生氣了。”
    黛玉扭頭不理他，“我愛生氣是我自己的事，你管不著。”
    賈璉拉了拉黛玉衣袖，“沒聽說過那句名人名言麽？——「生氣是拿別人的過錯懲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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