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生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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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淮河的水突然退了。

    不是慢慢退去,而是一瞬間幹涸,仿佛被某種力量抽空。河床裂開一道三丈寬的縫隙,露出底下青銅澆築的台階。

    台階上長滿綠鏽,每一級都刻著人名——王方在第七級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旁邊是阿繡的,再往下是父親王天風的。

    最底層刻著“往生棧”三個字,字跡被血浸透,至今未幹。

    王方踏上去的瞬間,整條河床開始震顫。

    身後傳來蛇吐信般的嘶嘶聲——是那把白劍“吐影”,它不知何時跟了過來,劍尖拖在地上,劃出一道蜿蜒血痕。

    河底深處,一麵巨大的青銅鏡緩緩升起。

    鏡中映出的不是王方,而是一座燈火通明的客棧。

    客棧門楣上掛著褪色的紅燈籠,燈籠紙上用金漆寫著“醉生夢死”四字。

    王方推門進去時,櫃台後的掌櫃正在撥算盤。

    那人抬起頭——是阿繡。

    但又不是阿繡。

    這個“阿繡”左眼完好,右眼卻是渾濁的白色,脖子上有一圈細密的縫線痕跡,像是頭顱曾被斬下又重新縫上。

    “王大哥來啦?”她笑吟吟地推過一杯酒,“蛇娘子等您多時了。”

    酒是琥珀色的,杯底沉著一條小蛇的骸骨。

    王方沒動。

    他盯著“阿繡”的右手——那手腕上戴著一串青銅鈴鐺,和醉仙樓地窖裏係在人皮上的鈴鐺一模一樣。

    櫃台後的簾子突然掀起。

    走出來的人,讓王方握劍的手第一次發抖。

    她穿著繡金線的紅嫁衣,蓋頭下的臉若隱若現。

    不是別人。

    正是王方記憶中早已死去的母親。

    “方兒。”蛇娘子輕聲喚他,聲音卻和阿繡有七分相似,“你終於來赴約了。”

    她掀開蓋頭——

    那張臉上沒有五官,隻有一片平滑的皮膚,正中央嵌著那枚從阿繡骨頭裏取出的青銅鑰匙。

    鑰匙突然開始轉動。

    客棧四壁的燭火同時變成綠色,牆上浮現出無數人影——都是被“影劍”殺死的人,他們保持著臨死前的姿態,在牆上無聲哀嚎。

    蛇娘子伸手撫摸王方的臉“你爹沒告訴你嗎?王家的男人,生來就是往生棧的鑰匙。”

    她的指甲突然暴長,刺向王方心口的蛇形烙印——

    那裏才是真正的鎖孔。

    黑劍“吞影”突然自行出鞘,卻不是攻向蛇娘子,而是橫在王方頸前!

    劍身傳來總獄主的笑聲“殺她,你就能接管往生棧。”

    白劍“吐影”則纏上王方手腕,阿繡的聲音從劍裏傳出“毀掉鑰匙,這一切才會結束。”

    牆上的亡魂們突然齊聲低語

    “殺!”

    “放!”

    “殺!”

    “放!”

    每說一個字,客棧就劇烈搖晃一次,房梁上簌簌落下血雨。

    蛇娘子的指甲已經刺破王方心口皮膚,鮮血順著鑰匙形狀的烙印流下,滴在青銅地板上——

    那血竟然開始腐蝕金屬,冒出刺鼻的青煙。

    王方突然明白了什麽,猛地抓住蛇娘子的手腕

    “你不是我娘。”

    “你是第一個被獻祭的‘影’。”

    ——

    “最可怕的牢籠,是用至親之人的骨頭打造的。”

    〇

    蛇娘子的手腕在王方掌中碎裂。

    不是骨頭折斷的聲音,而是青銅器崩裂的脆響。

    她的皮膚片片剝落,露出底下青綠色的鏽跡——這根本不是活人,而是一具精心打造的青銅人偶。

    “你終於看出來了。”人偶的嘴機械開合,發出阿繡的聲音,“王家每一代都要煉一具‘影傀’,我不過是第一個。”

    心口的血越流越多,在地麵腐蝕出鎖孔形狀的凹痕。王方突然想起七歲那年,父親切下他小指時說的話

    “指骨鑄劍,心血為鑰,你生來就是開鎖的人。”

    牆上的亡魂們尖嘯著撲來,卻在觸碰到王方鮮血的瞬間化作青煙。白劍“吐影”突然刺穿他的手掌,將他的手釘在鎖孔上!

    血光大盛。

    整座往生棧開始崩塌,梁柱上浮現出密密麻麻的名字——全是死在“影劍”下的人,最早的一個竟可以追溯到三百年前。

    在最後一道橫梁砸下前,王方看到了真相。

    三百年前,王家先祖與蛇娘子定下血契王家世代為“獄卒”,用劍法收集亡魂鎮壓往生棧。而每代長子都要在七歲時切指為誓,將魂魄煉成鑰匙。

    阿繡是這一代的“鎖芯”。

    他父親王天風是上一代的“獄主”。

    至於總獄主——不過是往生棧孕育出的惡念化身。

    最諷刺的是,所謂“影劍”根本不存在。那些劍招不過是血契的儀式,殺的人越多,往生棧的封印就越牢固。

    王方突然大笑起來。

    笑著笑著,眼角就裂開了,流下的不是淚,是血。

    黑劍“吞影”突然飛入他左手,白劍“吐影”則自動歸入右手。

    雙劍交叉的瞬間,王方看到了兩條路

    左邊是成為新獄主,接管往生棧,繼續這永無止境的輪回。

    右邊是毀掉血契,釋放所有亡魂,代價是自己魂飛魄散。

    牆上的名字開始燃燒,火中浮現出阿繡的臉“王大哥,你答應過要帶我回家的。”

    王方想起她死前那個微笑。

    原來她早就知道結局。

    雙劍同時刺入心口。

    不是自殺,而是將劍鋒對準了那個蛇形烙印——真正的血契印記。

    青銅碎裂聲震耳欲聾。

    往生棧的每一塊磚瓦都在崩解,亡魂們化作無數寒鴉衝天而起。王方在最後的清醒中,看到自己的血凝成一隻血鴉,追著鴉群飛向殘月。

    恍惚間有人握住他的手。

    觸感冰涼,像是阿繡,又像是蛇娘子。

    “值得嗎?”那聲音問。

    王方已經沒有力氣回答。

    但他的血鴉在月光下長鳴一聲,驚起滿城寒鴉。

    次年清明,有人在秦淮河畔撿到半截斷劍。

    劍身上刻著兩行小字

    “劍本無影

    人心自囚”

    每當月圓之夜,還能聽到劍身中傳出鴉鳴。

    有人說那是王方。

    也有人說,那不過是三百年來,所有死在影劍下的亡魂在齊聲慟哭。

    〇

    “江湖不過是一座更大的往生棧。”

    ——紙上談戈《短刀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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