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帝國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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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安帝國,京都郊外。
帝國曆803年的初春雨幕裏,護送遊浪靈柩的隊伍以近乎隱沒的姿態行進。
路明與唐英駕著的運柩馬車與市井商販的貨架車毫無二致,若非車轅處巴掌大的麻布招魂幡在細雨中輕顫,任誰也辨不出這是承載帝國英雄的靈車。
靈柩表麵未漆金紋,粗糲木紋間還留著遊浪生前佩刀無意劃出的凹痕。
十八名黑衣騎兵右臂的白布條在雨水中浸得半透,純黑軍裝不帶任何銜級標識,馬蹄踏過泥濘的聲響都比尋常送葬隊輕三分。
沿途岔道處點燃的引路燈僅手掌大小,騎兵躬身護著火苗的動作,如同在暗巷傳遞情報般謹慎。
沒有漫天紙錢遮蔽天光,沒有哀樂驚動林鳥,連唐英壓抑的嗚咽都被雨絲揉碎。
當隊伍穿越幽暗杉木林時,騎兵們甚至熄滅了引路燈,隊伍寧可摸黑緩行,也不願星點火光引來不必要的注目。
嬴流雲的黑衣下擺吸附著泥漿,與城郊驛亭的烏木廊柱融成一片暗色。
他雙眼布滿血絲,頭發被春雨打濕,淩亂的發絲粘在額頭,整個人顯得狼狽不堪。
水寒雪嫻為丈夫撐開的素絹傘骨第三次在風中折斷,傘麵垂落的流蘇掃過贏流雲肩頭。
嬴流雲突然暴起抓住殘傘,傘骨竹篾刺破掌心,混著雨水的血線順著小臂蜿蜒而下,在青石凹槽裏洇出細蛇般的暗紋。
帝國其餘八大值司的黑檀手杖在青石板上叩出整齊悶響,卻壓不住遠東道上漸近的車轍聲。
當裹著桐油的榫卯車架刺破雨幕時,嬴流雲玄色錦靴已深陷泥濘半尺,他腳步踉蹌地朝著送葬隊伍跑去。
這位殺伐果斷的帝王,此刻奔走的姿態像極了五十年前那個弄丟玉璽後,被遊浪抱在膝上哄勸的儲君。
他完全沒有國君的威嚴,就像失去至親長輩的孩子一樣,茫然失措,本能地向長輩的靈柩跑去,隻想靠得再近些。
遊浪棺木表麵未漆金粉的素桐木紋,在嬴流雲掌心擦出細碎木刺。
他忽然記起這是胡迪要塞城門口那株百年梧桐所製,那年遊浪親手剖開樹芯時曾說:"此木納過七代忠魂血,最宜鎮守山河。"
嬴流雲木訥地佇立在遊浪的靈柩前,目光呆滯,仿佛失了魂魄,許久都未吐出一個字。
沉默良久,唐英緩緩啟唇,聲音低沉而喟歎:“陛下,咱們送遊浪長官進城吧。”
嬴流雲仿若未聞,隻是緩緩從腰間抽出長刀,他似被一股狂亂的執念攫住心智,一刀緊接著一刀,帶著無盡的悲愴與不甘,狠狠地砍向遊浪的棺木。
每一刀落下,都伴隨著他聲嘶力竭的呼喊:“你沒死!起來啊!你沒死!起來啊!”
那一聲聲呼喊,在冷雨的夜幕中回蕩,帶著蝕骨的絕望。
一刀又一刀,仿佛要將這殘酷的現實砍碎。
終於,那把長刀不堪重負,在棺木上崩斷開來,碎片濺落在泥濘之中。
這一刻,嬴流雲心中的最後一絲僥幸如同泡沫般在現實中破裂,他身上的所有力氣仿佛被無形的大手抽走,瞬間消失。
他整個人撲倒在棺木前的泥水中,泥水四濺,沾滿了全身。
看著眼前的靈柩,嬴流雲終於不得不承認,那個一直笑眯眯的老人,真的走了!
那個曾任憑自己在他肩上尿尿的遊叔叔,真的走了!
那個曾背著自己父皇給自己送零食的遊老師,真的走了!
那個曾麵對數十個刺客,在自己門前執劍而立、毫無懼色的遊長官,真的走了!
那個曾帶領八百衛兵,力拒北方蠻族兩萬大軍的遊總指揮,真的走了!
嬴流雲幾乎已經哭不出聲,他趴在泥水中,張大嘴巴,勉強從肺裏擠出嘶嘶涼氣。
水寒雪嫻紅著雙眼,將嬴流雲從地上扯起來,聲音輕柔而帶著哀求:“阿雲,咱們別在這兒了,雨這麽大,會淋著老師的。”
一聲“阿雲”,如同一縷溫暖的陽光,穿透了嬴流雲心中的陰霾,讓他稍稍清醒了些。
他努力地深吸一口氣,強忍著悲痛,收拾好自己的情緒。
而後,他毅然決然地伸出手,親自扶住遊浪的棺木,準備進入京都。
其他八大司的值司看到嬴流雲如此舉動,紛紛圍攏過來,準備跟隨他一起,扶棺進京,送遊浪最後一程。
正當第二司值司巴洛特緩緩伸出手,準備扶起那沉重的棺木的時候,唐英冰霜般的聲音,陡然劃破寂靜:“放手。”
唐英猛地抽出馬刀,緊握刀柄的手,因極力壓抑的憤怒而微微顫抖,那顫抖中,滿是決絕與殺意。
她的聲音攜著徹骨的寒意,好似無形的霜刃,刹那間讓周遭的空氣都仿佛凍結。
十八名黑衣騎兵整齊劃一,齊刷刷地拔刀出鞘。他們如同一尊尊鋼鐵鑄就的雕像,靜靜佇立在如注的雨中。
冰冷的雨水順著鋒利的刀劍刃身滑落,滴答之聲,在這凝重的氛圍中格外清晰。
巴洛特依舊掛著那看似溫和的微笑,目光卻在唐英身上流轉,語氣帶著幾分故作的疑惑:“唐長官,這是何意?我代表第二司為遊浪長官扶棺,難道有什麽不妥之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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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英的聲音愈發冷冽,宛如來自九幽深淵,每一個字都帶著刺骨的鋒芒:“我再說一遍,放手。”
此刻,唐英的雙眼被濃重的陰霾所籠罩,那陰霾之下,是洶湧如潮的殺意。
她死死地盯著巴洛特,眼神中仿佛有實質的火焰,恨不得將眼前之人千刀萬剮,方能解心頭之恨。
第六司值司慕斯裏見狀,緩緩上前一步,聲音沉穩而低沉:“陛下,遊浪長官的棺木有限,九人扶棺,的確顯得擁擠了些。下官願與巴洛特長官一同隨棺而行,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慕斯裏這番話,表麵上是在向嬴流雲請示,實則是給巴洛特遞了一個台階。
巴洛特嘴角依舊掛著那抹不變的微笑,順勢順著慕斯裏的話說道:“既然如此,那我便與慕斯裏長官一同隨棺而行。”
說罷,慕斯裏轉身走到唐英身旁,壓低聲音,帶著幾分勸慰與提醒:“唐長官,時機未到,還需忍耐。”
唐英微微轉頭看向慕斯裏,沒明白他話裏的意思。
慕斯裏接著說:“我和他,是上個時代最後的兩個人,如今已垂垂老矣。我們會為你們把路鋪平的。”
說完,慕斯裏便不再言語,唐英也不再多問。
歌安帝國,京都。
遊浪的靈柩在九司儀仗的簇擁下,自京都東門緩緩而入。
青石長街兩側早已聚滿素衣百姓,人群如潮卻寂然無聲,唯有簷角銅鈴在雨中嗚咽。
當粗糲的木紋棺槨碾過濕潤的石板路時,萬千盞引魂燈次第綻開幽藍光暈,仿佛冥河倒懸人間。
唐英身著麻衣跣足而行,每十步便以額觸地三叩首,發間草屑混著雨水粘在蒼白的額角。
她身後十八騎的黑氅早已被雨水浸透,刀鞘與甲胄的碰撞聲穿透雨幕,與百姓壓抑的抽泣交織成哀歌。
突然,人群深處爆發出撕裂般的哭喊:“英靈歸兮!”這聲呐喊如同投入靜潭的巨石,頃刻激起千層浪。
萬千百姓如麥浪般次第跪伏,悲愴的呼喚從喉間迸發,聲浪震得城樓角鈴叮當亂顫。
白發老嫗顫抖著將引魂燈高舉過頭,垂髫稚子懵懂複誦著悼詞,連簷下避雨的孤雀也撲棱著翅膀衝入雨幕。
唐英的膝甲重重磕在青石上,她望著百姓手中連綿如星海的燈火,忽然想起遊浪最常教導的一句話:“民心如火,可燎原亦可焚身。”
此刻雨絲穿透引魂燈藍焰,在她睫羽凝成細碎冰晶,分不清是雨是淚。
京都,帝國英靈殿。
天空陰沉,烏雲仿佛凝固在蒼穹,帝國英靈殿被黑色的帷幔環繞,巨大的金瑾花徽章在風中微微顫動。
三麵旗幟如垂天之翼覆於遊浪棺槨之上。
金瑾花旗幟流淌著皇室暗紋,邊防軍鷹旗爪喙沾著極東魔族的血液,雙頭虎校旗斑紋間尚存遠東密林的鬆脂氣息。
黑曜石地麵倒映出帝國儀仗隊森冷的陣列,他們倒持的佩劍刺破雨幕,劍穗金鈴在死寂中震顫出細碎哀鳴。
英靈殿九重玉階之下,帝國元帥們的綬帶浸透雨水,將星在黑色軍禮服上洇出暗紅血斑。
英靈殿外,千百盞引魂燈組成的金瑾花圖騰在暮色中轟然綻放,贏流軍守衛聽見了百姓們跪伏時擠壓肋骨的脆響。
一個稚童的紙燈被夜風卷向高空,那團幽藍火焰掠過嬴流雲蒼白的指尖,在英靈殿穹頂的《山河永固圖》上灼出焦痕。
這位一生致力於保衛帝國的老人,最終與他的前輩們一樣,安葬於帝國的英靈殿。
這座大殿見證了帝國無數的偉大成就。遊浪的到來,為這座大殿增添了更多值得銘記的輝煌。
帝國英雄紀念碑前的火焰,八百年來從未熄滅。
百姓的慟哭化作實質的浪潮拍打著英靈殿的窗欞,而贏流雲在浪濤聲中聽見了冰層斷裂的預兆。
那柄懸在帝國貴族命脈之上的道刃,終於要斬落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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