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莊的炊煙在暮色中凝成青銅色，沙小淨蹲在柴扉前磨著鐮刀，刀刃沾著的不是鐵鏽，而是昨夜收割時沾上的冥鈔碎屑。孫小聖倚著井欄打盹，火眼金睛半眯著——自靈山歸來後，他總能在井底望見些不該有的東西：比如昨日浮出的半張龍女銀鱗，今晨卻變成了酆都城的殘瓦。朱大聰的鼾聲從穀倉傳來，懷中的青銅麥穗在夢裏抽枝，根係紮進地脈，悄悄啃食著流沙河畔的因果線。
    三更梆子響時，井水突然沸騰。沙小淨的鐮刀脫手墜井，撈上來的卻是個描金漆盒，盒麵刻著八百童女獻祭東皇鍾的場景。掀蓋的刹那，幽冥鬼火自盒中竄出，在空中拚成行血字：“子時三刻，海市開墟”。
    孫小聖的虎皮裙無風自動，火眼刺破夜幕：“西南三十裏，忘川改道了。”
    朱大聰揉著惺忪睡眼嘟囔：“管他海市蜃樓，俺老豬的釘耙...”話音戛然而止，他望著重鑄的九齒釘耙怔住——不知何時，斷齒處已生出紫竹紋路，刃口泛著龍女淚的熒光。
    腐船殘骸在河灘發出嗚咽。三人撐篙離岸時，船槳攪碎的月光裏浮出張人麵，竟是玄奘青年時的模樣：“此去莫飲孟婆湯...”警告被浪頭打散，船頭已闖入濃霧。
    霧散處，百裏海市懸於忘川之上。八百艘畫舫以人筋為纜，骷髏燈籠映著琉璃瓦，瓦縫滲出帶腥味的金粉。沙小淨腕間東皇鍾忽然沉寂，他瞥見最高處的朱樓掛著“因果坊”匾額，廊下老嫗正叫賣玄奘的頭蓋骨茶碗。
    “客官買記憶麽？”青衣小廝攔路，托盤中盛著孫小聖在花果山的第一根猴毛，“三錢怨氣換大聖毫毛，附贈五行山下淋雨的滋味。”
    朱大聰的釘耙剛挑起托盤，毛發突然化作捆仙索纏住他脖頸。沙小淨的鐮刀掠過，割斷的繩索卻滲出血淚，落地凝成高老莊的殘磚：“是執念化形的倀鬼！”
    因果坊內忽起騷動。穿腸破肚的商賈們捧著髒器奔逃，廊柱間遊出條九頭巨蟒，每個蛇首都銜著沙小淨的輪回殘片——剜心的夜叉眼、焚毀的佛骨、八卦爐裏的青銅舍利...蛇身鱗片翻轉，露出東皇鍾缺失的“癡”字裂痕。
    “等的就是你這孽畜！”孫小聖淩空躍起，金箍棒殘影攪碎三顆蛇首。墜落的首級卻化作執念洪流：靈山巔自戕的沙小淨、忘川河底啃噬自身的朱大聰...幻象中，朱大聰的釘耙突然調轉方向，青銅麥穗根係紮入同伴腳踝。
    沙小淨的鐮刀在此時勾住蛇尾。刃口佛光與魔紋相激，爆出的火星點燃海市帷幔。火海裏浮起艘骨舟，舟頭立著個敲木魚的沙彌——正是靈山菩提樹下的引渡人！
    “三位可要買歸程票？”沙彌的木魚槌指向熊熊烈焰，“一張船票，換一魂一魄。”
    東皇鍾在沙小淨腕間發出悲鳴，他望見骨舟貨艙裏堆著玄奘的十世頭骨。孫小聖的火眼突然淌下金血，七十二道分身齊喝：“裝神弄鬼！”棒影如林刺向沙彌，卻穿透虛影擊中九頭蟒真身——那巨蟒腹部赫然嵌著東皇鍾的“癡”字碎片！
    朱大聰在混戰中扯下片蛇鱗，鱗內封存的竟是高老莊覆滅的景象：翠蘭化作青銅像，麥田裏遊蕩著啃食記憶的倀鬼。暴怒的豬妖現出巨靈法相，釘耙犁開蛇腹，掏出的卻不是蛇膽，而是半卷帶血的《大唐西域記》——正是沙小淨在靈山埋下的無字經！
    經文遇風即燃，火舌舔舐處顯出一行小楷：“癡劫破於執念舟。”沙彌的木魚聲陡然淒厲，骨舟化作九頭蟒的第九首，銜住東皇鍾碎片遁入忘川。海市在崩塌中露出真容：哪有什麽畫舫朱樓，分明是東皇太一被剜出的七情六欲，在忘川河底發酵成的孽海幻境！
    沙小淨鐮刀劈開濁浪，刀光裏浮出龍女褪鱗的場景。他猛然醒悟，將東皇鍾按入河麵：“太一以癡念養蠱，我們皆是蠱中薪柴！”鍾波蕩開處，八百童女燈籠盡滅，幽冥海市如泡影消散。
    黎明前最暗的時刻，三人癱坐在流沙河灘。朱大聰的釘耙沾滿蛇血，血珠落地長出帶佛印的曼陀羅。孫小聖的虎皮裙焦黑一片，懷裏卻多了片“癡”字鍾碎片。沙小淨望著重歸平靜的忘川，腕間東皇鍾的裂痕已自愈三分——每道裂痕愈合，他鬢角便多一縷白發。
    腐船殘骸上，不知誰用蛇血畫了幅新地圖：忘川盡頭，萬魂塚的輪廓被改寫成“貪狼噬月”的星象。朱大聰的青銅麥穗在晨露中結出新穗，粒上刻著“嗔”字梵文——八十一難的第二劫，已在孽海餘燼中悄然滋長。
    沙小淨摩挲著東皇鍾新愈的裂痕，鍾壁映出他眼底跳動的金紅火焰。河風裹來玄奘的殘歎，散入高老莊未散的炊煙：“劫數方起，歸途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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