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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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昭用手中的毛筆杆敲了敲桌子,問道“張掌櫃,你要借多少,做什麽用?”
    張掌櫃低下頭,臉紅到脖子“……借十兩,彌補家用,等這批藥賣出手就還。”
    他頓了頓,從袖中掏出一把檀木鑲銀老算盤“可以用這個抵押。”
    十兩不多,台下的姐兒們隨便湊湊就有了。可她們平時受慣了張掌櫃白眼,哪肯借他?
    姐兒們輕飄飄地諷刺了幾句,起身就要走,小多連忙攔住,認真道
    “他的錢都給妓女辦白事了!”
    “哪個妓女?”
    “還你們金器的那個暗門姐兒。”昭昭淡淡道,“上吊死了,隻有張掌櫃和他婆娘去送了一程。”
    姐兒們神情俱是一滯,前前後後都坐了回去,默了會,才有人問
    “幾分利?什麽時候還?”
    沒等張掌櫃答,昭昭舉起了手中的紙,上麵歪歪扭扭地寫著‘九出十一歸’,道
    “你們若是樂意,也可以讓他九出十歸,或者十出十歸。”
    那哪還有利錢可賺?
    姐兒們嘰嘰喳喳地討論起來,有人說這一筆有風險卻賺頭少,不劃算;有人說反正他借的也不多,就當還個人情唄;還有人說他是替那個姐兒辦白事花光的錢,於情於理我們都該搭把手。
    一番討論後,姐兒們看向昭昭“我們借。”
    昭昭提起筆,準備仿著手邊的借據寫狀子“幾分利?”
    卻聽姐兒們道“不要利錢,也不用還。”
    張掌櫃震驚地抬起頭,看向這些平時被他鄙夷慣了的妓女,做夢也沒想到她們不僅肯施以援手,還不要利錢。
    姐兒們笑了笑“你有情有義,我們也不是沒心肝肺的畜生。”
    說罷,她們一個個走上台,從袖中掏出不同分量的銀子放在昭昭麵前。
    昭昭剛學寫字,字寫得又慢又醜,記她們的名字和出款記了老半天,許久後才寫好了。
    張掌櫃來畫押領錢時隻覺得如在夢中,原先以為昭昭叫他來隻是演出戲的,卻沒想到真得到了救助。
    “多謝大家……”他感激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望著姐兒們“等我周轉過來了,你們來買藥統統打折。”
    姐兒們沒做過好事,偶爾發一回善心,倒把自己整不好意思了。
    她們甩著手絹說煩死了,讓張掌櫃趕緊走,別在這兒占台子。
    張掌櫃拿著一張不需要還的借據,抱著沉甸甸的銀子走出了宿春風。
    守在外麵的看客們圍上去問他“當真不用還?”
    張掌櫃抖了抖手中的借據,讓眾人看清了“連押物也沒要我的。”
    看客們一臉驚訝,卻又有些不相信“……這銀子是假的吧?”
    張掌櫃從懷裏的布包裏隨便拿出一塊碎銀子,用牙咬了一口,把牙印露給眾人看“看清了?”
    他抽身往自家藥鋪走去,看客們不肯放過他,攔住他接著問
    “你又老又有婆娘,那群婊子送你錢做什麽?”
    男人們看不起這群姐兒,一口一個婊子的喊。
    可婊子也是美人,美人送錢,誰不盼著遇上一回這種好事?
    張掌櫃停下腳,擺出一副高深莫測的神情,輕飄飄地說出昭昭教他的台詞
    “她們說我有德。”
    德?
    德是個什麽狗屁東西?
    長相俊不俊一眼就能看出來,才氣高不高也能用紙筆驗,可這有沒有德,如何能判斷?
    眾人愣在原地,相視無語,也不知是誰猛地一拍腦袋,大喊道“我也有德!”喊完便急慌慌地衝進了宿春風。
    另一人唯恐不及,連忙跟上去“老子也有!”
    德可化財,誰他娘沒個虛無縹緲的德呢?
    眾人像咬餌的魚一樣湧入了宿春風,鑽進了昭昭的網。
    *
    宿春風的名號像風一般卷過了青陽縣的每條街巷。
    人人都把這看作撿錢的機會,又把妓女們肯借多少銀子,要幾分利視為一種評價。
    借的多利錢少,你德高望重;借的少利錢多,你品行不端。
    大家天一亮就去宿春風門口排隊,等著小多敲鑼叫號,像唱戲的戲子般挨個登場,向台下的姐兒們表現自己有多品德良善,有多辛酸不甘。
    都是鄉裏鄉親,誰不清楚誰?
    每每有人在上麵做作,下麵就有一夥人起哄,三言兩語就將台上人的老底戳破。
    姐兒們磕著瓜子看戲,時不時跟著譏諷幾句。偶爾遇上真可憐的,也會溫聲細語地安慰,大手一揮,讓昭昭立契放錢。
    這可比戲好看多了。
    虞媽媽是個精明人,昭昭搞出這樣烈火烹油的場麵,雖妨礙了她安排姐兒們做皮肉生意,但這波客源加以利用也能大發橫財。
    她在樓下門前都擺了桌子,賣茶賣點心賣酒賣鹵菜,讓閑著的夥計都去前堂跑腿後廚做菜,再賣上比平時高一倍的價格,短短幾日就賺得盆滿缽滿。
    大家也不全是傻子。
    很快就有人發現,這群妓女隻放小錢出去,免利免還的次數更是少得可憐,這不就是拿蠅頭小利做噱頭,引得大家都來當冤大頭麽?
    一日,幾個被虞媽媽坑了酒菜錢的漢子結夥鬧事,大罵虞媽媽打著做善事的名頭開黑店。
    他們剛砸了幾個盤子碟子,準備大鬧一場,就聽門外傳來了笑眯眯的聲音
    “是誰在這兒汙蔑良善啊?”
    陳監市帶著幾個兵走進來,笑著打量那幾個鬧事的漢子
    “我看這是一等一的好買賣,你們覺得呢。”
    那幾個漢子一見官兒就慫,哆哆嗦嗦答道“……小的們和陳老爺一個想法。”
    陳監市帶著兵尋了個桌子坐下,虞媽媽趕緊送上酒菜,笑臉相迎。
    他一來,原本熱烘烘的氛圍就冷下去了,樓外看戲的和排隊的人作勢要散,卻聽人群中響起一把透亮的嗓子
    “我要借二百兩!”
    眾人駐足,紛紛往聲源望去,好奇什麽樣的人會窮得這樣失心瘋,竟想找一群賣春的婊子借這筆巨款。
    隻見阿明走出了人堆,踩著一道道目光走上了無人的台子。
    他這幾日沒做活計,身上幹幹淨淨的,少了壓力,日子好過了臉也變俊朗了。
    “我要借二百兩。”他從袖中掏出一張令書放上桌,道
    “這是朝廷明發的糞道委任。雖不體麵,但也算是丟不掉的鐵飯碗。我押這個,借二百兩。”
    台下看客紛紛大笑,心想這挑糞的真是窮瘋了,那令書雖是真的,可這群婊子難道會因此借他二百兩?
    要知道,姐兒們放的都是小錢,而且都放給了頗有威望、丟不起臉的老好人,豈會放給一個挑糞的?
    果如大家所想,妓女們默不作聲,估計在尋理由拒絕。
    大家都等著這家黑店出醜,卻見一個二八模樣的妓女站起了身,斬釘截鐵道
    “我出三十兩。”
    話音剛落,其他妓女又一個個站了起來,三言兩語就把二百兩湊夠了。
    事情到了這一步,大家還疑心有假,吼著問道“錢呢?二百兩銀子呢?”
    隻見小多領著幾個龜公從後院抬出一箱白花花的銀子來,定定地放在了阿明身前。
    昭昭利落地寫了借據,一手遞給阿明,一手收走了阿明的令書,輕聲道
    “我答應過你,前三個月免利。後麵利錢得正常給,每個月一成。”
    這是姐兒們的錢,且數目不小,昭昭得幫她們謀利。
    跟趙四的每月三成利滾利相比,昭昭簡直厚道得不行,阿明感激地點點頭
    “多謝了。”
    木已成舟,外麵卻有人不服氣地喊道
    “不是說看德行放錢嗎?這臭挑糞的有什麽德行!”
    陳監市停下剝花生的手,冷眼看過去,威壓道
    “他沒德行,難道你有?沒這些傾腳夫我們內城會臭成什麽鬼樣子?喊人家臭挑糞的,明天老子就安排你去挑!”
    *
    昭昭花了半個月,將宿春風放善款的名頭打響,借貸生意漸漸走上了正軌。雖然賺的不多,但也算是讓妓女們除了皮肉錢外多了份收入。
    烈火烹油的勢頭漸漸褪去了,虞媽媽沒機會宰客,便換了副嘴臉,變成了慈眉善目的信佛老鴇。
    她將樓裏的裝修翻了個新,在過道走廊上掛了些佛像。
    掛佛像這事很有講究,掛中原大乘佛教的不行,那些佛都太清心無欲,客人看見會失了興趣。
    所以虞媽媽掛了西域來的佛,畫像裏淨是些什麽歡喜佛和陰陽靈修,看得客人們欲火焚身。
    虞媽媽每收一次嫖資,就會手拿念珠衝客人們閉眼默念一句
    “善因結善果,您走好。”
    有她這一句,宿春風的常客自此再也不說去嫖,而改口說自己要去積德了。
    昭昭數著手裏的銀子,冷眼旁觀著一切,以前那種遊戲人生的態度已經煙消雲散了。
    她從小就在底層市井摸爬滾打,看慣了種種荒謬醜態,如今當真是膩了——
    她這樣的人豈能一直在泥裏打滾?她該飛到天上去。
    她神遊天外,張掌櫃已經替窈娘把好脈,沉沉地歎了口氣
    “昭昭兒,你娘怕是不好。”
    昭昭回過神來,擔憂道“怎麽個不好法?”
    張掌櫃道“胎兒太大,快足月了還沒有臨產的跡象……”他頓了頓話音,看向躺在床幃間的窈娘,她正沉沉地睡著,仿佛被肚中的孩子吸去了所有生氣,“恐怕會傷了母體,這是個孽胎啊。”
    昭昭的心沉了沉,她把手裏的銀子塞到張掌櫃手裏“張叔,什麽藥好你用什麽,錢不夠再跟我說……隻求你治好我娘。”
    張掌櫃把手裏的錢放到桌上,搖了搖頭“昭昭兒,不要你的錢。”
    他猶豫片刻,“但缺了幾味貴價的藥材,隻能去雲州最大的藥鋪買。”
    昭昭將紙筆遞給張掌櫃“張叔你寫下來,我去買。”
    張掌櫃提筆寫了,又囑咐了一番,背著木簍走了。
    屋子裏靜靜的,隻有風吹窗紗和燈花明滅的聲音,昭昭心裏空空蕩蕩的,她把桌上的銀子壘得高高的,塌了又壘,壘了又塌。
    如果沒了家人,她在世上就像無根浮萍一般,賺得再多爬得再高又能如何?
    想著想著,昭昭鼻頭發酸,卻覺得還沒到該哭的時候呢,於是又把淚忍了回去。
    有錢能使鬼推磨,世上還有銀子治不好的病嗎。
    “昭昭兒。”
    門被敲響,是小多“虞媽媽叫你去一趟。”
    “來了。”昭昭揩了揩眼睛,起身打開門“虞媽媽叫我去做什麽?”
    大晚上的,樓裏人都歇了,虞媽媽怕是有事要吩咐。
    ……難道又是去落胎?
    見昭昭麵露擔憂,小多笑道“是好事,趕緊去吧。”
    虞媽媽的住處是個二進小院,她養了許多隻貓,一到夜裏,空中就飄著青幽幽的光。
    一看見昭昭,貓兒就圍過來,昭昭走在前麵,它們跟在後麵,仿佛昭昭長了條綠盈盈的尾巴。
    在貓兒的簇擁下,昭昭推開了屋門。
    虞媽媽信佛,愛在屋裏焚檀香,其中又夾雜著煙葉的苦味,沉悶得和她過去幾十年的人生一樣。
    “來啦。”躺在太師椅上的虞媽媽睜開了眼,用煙槍指了指旁邊的矮凳,“坐。”
    昭昭說了句謝媽媽,坐下。
    “這些日子你幫樓裏掙了不少錢。”虞媽媽彎下腰,從旁邊扯出一個小布包,“這是給你的。”
    昭昭打開,裏麵全是沉甸甸的銀子,數量不少。
    “媽媽……”
    “就這一件事。”虞媽媽閉上眼,疲憊地擺了擺手“回去睡覺吧。”
    昭昭抱著銀子,卻不走。
    她說起要去雲州給窈娘買藥的事,虞媽媽準了。
    昭昭謝過,正要走,忍不住又問了一句
    “媽媽,做我們這行的,最高能走到多高?”
    虞媽媽睜開眼,撫摸著懷裏的貓,看著昭昭笑了笑
    “賤籍出身,你想多高?”
    說著,她用煙槍點了點昭昭懷裏的銀子,“你賺再多錢,人家當官兒的隨便給你按個名目,就能叫你家破人亡一無所有。”
    “昭昭兒,逆時以命相搏,順時落袋為安。天底下有太多你這樣野心勃勃的年輕人,自以為翱翔在雲間,哪天摔得粉身碎骨了,才曉得那雲間之上不過是別人一手遮住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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