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8章 灰燼開花那天,英雄沒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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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那株仿佛用龍鱗雕琢而成的晶化麥花,在清冷的風中已經搖曳了整整三日。
它不敗,不謝,通體流轉著一種近乎神聖的微光,像一顆墜入凡間的星辰,點亮了灰燼紀元下小鎮居民心中最原始的敬畏。
田埂邊,人影綽綽。
起初隻是三三兩兩的好奇者,如今已匯聚成一片沉默的人潮。
他們不敢靠近,隻是遠遠地望著,壓抑的呼吸聲此起彼伏。
有人雙手合十,嘴唇翕動,低聲念誦著古老的禱詞,祈求這“神跡”能帶來庇佑。
更有甚者,膝蓋一軟,就要朝著那株麥花跪拜下去,眼中閃爍著狂熱與期盼。
這是一種危險的信號。
希望一旦被扭曲為盲目的崇拜,便會成為滋生下一次災難的溫床。
就在這股集體意識即將凝聚成形的刹那,一道身影破開了黎明的薄霧。
林逸肩上扛著一把再普通不過的舊鐮刀,刀刃在晨曦中泛著冰冷的寒光。
他麵無表情,步伐沉穩,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眾人狂熱的心跳上,發出沉悶而清晰的回響。
“他……他要幹什麽?”人群中發出一陣騷動。
“別過去!那是聖物!褻瀆聖物會遭天譴的!”
林逸充耳不聞。
他徑直走到那株晶化麥花前,無視了它散發出的誘人光暈,也無視了周圍幾乎要將他吞噬的目光。
他彎下腰,手臂一揮,鐮刀劃出一道利落的弧線。
“唰——”
清脆的響聲,如同驚雷炸響在每個人耳邊。
那株被寄予了無限希望的麥花,應聲而斷。
林逸直起身,將這束奇異的麥穗輕輕放入一個隨身帶來的粗陶碗中。
他轉過身,麵對著一張張驚愕、憤怒、不解的臉,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了整個田野:
“它開花,不是為了顯靈。”他的目光掃過每一個人,冷靜得像一潭深水,“它是為了證明——這片被我們視作詛咒的灰燼,能養活人。僅此而已。”
話音落下的瞬間,一直悄然立於遠處屋脊之上的楚瑤,敏銳地感知到了一股無形的變化。
那股在人群中彌漫、即將固化成“神聖期待”的集體意識,仿佛被這冰冷而務實的一刀斬斷,如被陽光驅散的晨霧,迅速退潮、消散,再也未能凝聚成形。
人們怔在原地,看著陶碗裏那束依舊美麗的麥穗,再看看林逸平靜的臉,心中的狂熱被一盆冷水當頭澆下,漸漸冷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為複雜的思緒。
當晚,夜深人靜。
林逸坐在桌前,反複擦拭著那把鐮刀。
地底,伊凡那斷斷續續的低語,在沉寂了數日之後,第一次變得異常清晰,拚湊出了一個完整的句子:
“第八節點……在‘被遺忘的犧牲’裏。”
林逸的動作猛然一頓。
被遺忘的犧牲?
他反複咀嚼著這幾個字,腦中電光火石般閃過無數念頭。
不是那些被萬眾敬仰、名字刻在英雄紀念碑上的大人物,比如龍五。
清道夫的殘餘意識,或者說那個扭曲的“救世主模板”,需要的不是崇拜,而是另一種更深沉、更持久的養分。
虧欠感。
一種源於遺忘,發酵於愧疚的龐大負麵情緒。
林逸猛地站起身,衝進堆滿雜物的儲藏室,在一堆塵封的檔案中瘋狂翻找。
終於,他抽出一份泛黃的牛皮紙文件夾,封麵上用褪色的墨水寫著幾個大字——“平凡英雄計劃”。
這是灰燼紀元初期,為了應對無窮無盡的災變,由聯盟發起的半官方組織。
無數覺醒者在其中燃燒了自己的生命,他們中的大多數,甚至來不及留下姓名,就在一場場慘烈的戰鬥中化為灰燼。
他們的功績無人知曉,他們的名字未被銘刻。
戰後,他們那混雜著能量殘餘的骨灰,被統一收集起來,封存在了城外那座被稱為“靜默塔”的石塔之中,從此再無人問津。
林逸的指尖劃過檔案上那些冰冷的編號,呼吸變得急促。
他終於明白了。
清道夫殘識選擇的最後據點,並非在那些被塑造成神像的“被崇拜的英雄”身上,而是在這裏——在這些“被遺忘的犧牲”之中!
這裏積壓著最濃厚的虧欠感,是整個小鎮乃至幸存人類文明無意識中想要償還卻無從下手的債務。
這種“等待被填補的空洞”,正是“救世主模板”最渴望、最完美的精神食糧!
它可以在那裏偽裝成英雄的意誌,汲取著這份永不枯竭的愧疚,直到最後破土而出。
第二天一早,林逸沒有帶上任何戰鬥人員,隻召集了鎮上那群半大的孩子,組成了少年團,一同前往靜默塔。
靜默塔矗立在城外的荒涼山穀中,塔身遍布苔蘚,塔門上的鐵鎖早已鏽死,周圍的石碑碑文在風雨的侵蝕下變得模糊不清。
這裏是禁地,大人們告誡孩子,這裏沉睡著不安的亡魂。
少年們有些畏懼,但看到林逸平靜的臉,又都鼓起了勇氣。
林逸沒有施展任何術法,也沒有用蠻力破開塔門。
他隻是走到第一塊石碑前,用手拂去上麵的塵土,指著那依稀可辨的字跡,對身後的孩子們說:
“念。”
一個膽大的男孩走上前,深吸一口氣,大聲念道:“陳小雨,十七歲,為掩護三號聚落平民撤離,引爆隨身能量炸藥,與三十七隻裂隙蠕蟲同歸於盡。”
聲音在空曠的山穀中回蕩,顯得有些單薄。
“下一個。”林逸的語氣不容置疑。
另一個女孩上前,念出了第二個名字:“趙鐵柱,三十八歲,二級土係覺醒者,在西側防線崩潰時,以肉身堵住微型空間裂隙七秒,為重構防禦陣地爭取到寶貴時間。”
“繼續。”
一個接一個,孩子們清澈純粹的聲音,開始在山穀中交織、回響。
他們念出的每一個名字,都代表著一個曾經鮮活的生命,一段被塵封的壯舉。
“李芬,二十四歲……”
“王大山,四十一歲……”
楚瑤不知何時已來到他們身後,她閉上雙眼,纖長的手指輕輕抬起。
一股無形的意識漣漪以她為中心,悄然擴散開來,如春風潛入夢境,溫柔地拂過小鎮裏的每一個人。
這股漣漪,將山穀中回蕩的名字,與小鎮居民們日常記憶的碎片精準地連接在了一起。
正在修補屋頂的王大嬸,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雨天,一個叫陳小雨的陌生少女曾笑著遞給她一把傘。
正在打鐵的李鐵匠,恍惚間記起,許多年前,一個叫趙鐵柱的憨厚漢子,總喜歡在冬天烤幾個紅薯,分給路過的每一個人。
這些被遺忘的記憶,如同被喚醒的種子,在人們的心田裏悄然發芽。
他們停下了手中的活計,怔怔地望向靜默塔的方向,臉上流露出茫然與追憶。
他們終於記起,那些冰冷的碑文背後,曾是一個個有血有肉、會哭會笑的鄰居、朋友,甚至是親人。
這誦讀,持續了整整三天。
第三日的黃昏,當最後一個名字被念完,山穀陷入了一片肅穆的寂靜。
突然,一陣微風吹過,靜默塔塔頂那積攢了不知多少年的厚厚積塵,竟違反了物理定律般,緩緩地、無聲地飄浮到半空中。
塵埃在夕陽的餘暉下翻湧、凝聚,最終,在所有人的注視下,自發排列成了一行清晰的大字:
我們不是祭品。
字跡停留了片刻,便轟然散開,化作漫天塵埃,簌簌落下,仿佛一場遲來的葬禮。
林逸緩緩閉上眼睛。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一股極淡、卻無比純粹的“釋然”之意,正從靜默塔的地基深處緩緩滲出,如同甘泉,流向大地,滋潤著這片飽受創傷的土地。
地底,伊凡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記憶之井……吐出了最後一口濁氣。”
林逸明白了。
那些無名英雄被壓抑、被扭曲的意誌,終於從“被供奉的沉默”中解脫了出來。
他們不再是需要被償還的債務,不再是等待救世主來填補的空洞。
他們隻是他們自己,一群為了守護家園而倒下的人。
他們的犧牲,終於得到了真正的安息。
當晚,林逸回到鎮上,宣布了一個讓所有人震驚的決定:“靜默塔將予以拆除。”
不等眾人嘩然,他接著說道:“原址,將改建為‘回音食堂’。”
“回音食堂?”有人不解。
林逸的目光投向遠方,那裏是灰燼土覆蓋的麥田:“我們將用封存的骨灰,混合灰燼土,種出第一批真正屬於我們自己的蔬菜,做成免費的餐食,供給全鎮。”
這個提議如同一塊巨石投入平靜的湖麵,激起千層浪。
一個老者顫抖著聲音站了出來,臉上滿是不可思議和憤怒:“用、用死者的骨灰種菜?林逸,這太殘忍了!這是對英雄最大的不敬!”
林逸轉過頭,直視著他,眼神銳利如刀。他一字一句地反問:
“他們拚上性命,不惜化為灰燼,護住的,不就是你們,不就是這片土地,不就是想讓活著的人能吃上一口熱飯嗎?”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壓抑的怒火和悲憫:“現在,他們護住的飯,快要涼了。你們卻站出來說,不忍心用他們的餘溫來點燃新的爐火?”
老者被問得啞口無言,一張臉漲得通紅,最終頹然低下頭。
周圍的人群也陷入了沉默,林逸的話像一把錐子,刺破了他們心中那層虛偽的道德外衣。
當晚,回音食堂在一片簡陋的工地上倉促開張。
沒有華麗的牌匾,隻有幾盞昏黃的油燈。
第一鍋粥,是由趙鐵柱在世的親妹妹,一個樸實的農村婦女親手熬製的。
她一邊攪動著鍋裏翻滾的米粒,一邊笑著對圍觀的人說,眼角卻閃著淚光:“我哥以前最愛喝這個,他說幹活累了,喝一碗渾身都得勁兒。”
熱氣騰騰的粥香,驅散了小鎮的寒夜,也溫暖了人們有些麻木的心。
深夜,所有人都散去後,林逸獨自一人坐在食堂門口的台階上。
晚風吹過,他忽然看到,不遠處的麥田上空,一縷極淡的光影緩緩浮現。
那光影的輪廓,依稀是龍五當年戰立於天地間的雄姿。
但它沒有散發出任何威壓,也沒有停留太久,隻是朝著食堂的方向,朝著林逸,輕輕地點了點頭。
隨即,如同一縷青煙,徹底散入風中。
伊凡在地底深處,發出了一聲近乎歎息的共鳴:“它……終於肯走了。”
林逸知道,那個因龍五的執念而誕生的“救世主”的殼,那個盤踞在小鎮上空最沉重的陰影,在見證了這一切之後,終於徹底放下了。
次日清晨,天剛蒙蒙亮。
食堂那麵新砌的白牆上,多了一行用炭筆寫下的歪歪扭扭的字跡,筆觸稚嫩,顯然出自一個孩子之手。
那行字寫著:
“昨天我夢見趙叔叔了,他說食堂的粥熬得很好,就是有點淡了,不過沒關係,他說,正好下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