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2章 掃地的那天,土地開始記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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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片死亡的麥田,像一塊烙在豐饒大地上的醜陋疤痕,邊緣清晰,內裏死寂。
作物在一夜之間被抽幹了所有生機,焦黃枯敗,根部下的土壤則板結成塊,堅硬如鐵。
用最先進的儀器檢測,土壤無毒,作物無病,空氣成分也無任何異常。
這種無法解釋的詭異,比任何已知的災難都更令人心悸。
林逸帶著他那群年輕卻已經見識過風浪的學生們站在麥田邊緣,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混合了塵土與絕望的焦灼氣息。
幾個農業專家圍著那“死圈”束手無策,理論和數據在眼前這片蠻不講理的現實麵前,蒼白得像一頁廢紙。
“林老師,這……這完全超出了我們的認知範疇。”一個學生喃喃自語,聲音裏帶著一絲被未知挫敗的顫抖。
眾人焦躁不安,林逸卻異常平靜。
他的目光越過那些枯黃的麥稈,仿佛能穿透板結的土地,看到更深層的東西。
他沒有理會那些複雜的儀器,而是轉身朝不遠處的農具棚走去,取來了一把最尋常不過的鋤頭。
在眾人驚愕的注視下,林逸卷起袖子,走到死圈的正中央。
他握緊鋤柄,手臂肌肉微微隆起,然後猛地揮下!
“鐺!”一聲脆響,鋤刃與堅硬的土地碰撞,僅僅砸出一個淺淺的白點,震得他虎口發麻。
學生們麵麵相覷,連地都翻不動,這還怎麽勘察?
林逸卻像是跟這片死地較上了勁。
他不言不語,調整呼吸,將全身的力量都灌注到手臂上。
第二鋤,第三鋤……他像一尊不知疲倦的雕像,用最原始、最笨拙的方式,對抗著這片詭異的沉寂。
汗水順著他的額角滑落,浸濕了衣襟,但他揮舞的節奏沒有絲毫紊亂。
周圍的議論聲漸漸消失了,所有人都被他這種近乎偏執的專注所震懾。
他們不明白,在科技已經能探查到地底百米微量元素的時代,這種蠻力挖掘的意義何在。
不知過了多久,當鋤頭挖下去近半米深時,坑底的泥土終於不再是鐵板一塊,開始變得鬆散。
又是一鋤下去,“鏗”的一聲悶響,與之前的聲音截然不同,不是石頭,而是某種金屬。
林逸的動作戛然而止。
他扔掉鋤頭,俯下身,小心翼翼地用手扒開泥土。
很快,一塊鏽跡斑斑、邊緣殘缺的金屬片出現在眾人眼前。
那是一塊勳章,隻有半塊,上麵的紋路在鏽蝕下已模糊不清,但依稀能辨認出麥穗與齒輪的浮雕。
在場的一些年長者臉色微變,他們認得這東西。
這是幾十年前,授予一位在這片土地上戰死的英雄的勳章,曾被供奉在村口,受萬民祭拜。
後來,一場轟轟烈烈的“去英雄化”運動席卷而來,所有與英雄崇拜有關的物件都被視為精神枷鎖,這枚勳章也在那個混亂的時期不知所蹤,原來是被深埋在了這裏。
林逸沉默地將勳章托在掌心,那冰冷的、帶著泥土氣息的金屬,仿佛有千鈞之重。
他能感受到,一股微弱卻無比執拗的意識殘響,就附著在這被遺忘的榮耀之上。
他沒有當眾發表任何言論,隻是帶著勳章回到了學校。
他用清水和軟布,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將勳章上的泥土與鏽跡一點點擦拭幹淨,露出了它原本的黃銅色澤。
第二天,學校廚房門口的晾衣繩上,多了一件奇怪的“失物”。
那半塊勳章被林逸用一根紅繩穿著,掛在最顯眼的位置。
旁邊,一張白紙條上用炭筆寫著一行字:“拾獲於麥田,請失主認領。”
消息像風一樣傳開。
人們遠遠地看著,竊竊私語,卻無一人敢上前。
那枚勳章像一個沉默的拷問,質問著每一個人的良知與怯懦。
崇拜它,曾是榮耀;拋棄它,是當年的“正確”;而如今,認領它,則需要麵對被塵封的愧疚。
當晚,夜深人靜。
林逸沒有睡,隻是坐在窗邊靜靜地看著。
月光下,一個黑影躡手躡腳地靠近,在勳章下放了一隻豁了口的舊碗,碗裏是半碗已經冰涼的白米飯。
隨即,另一個黑影又悄然而至,放下了一雙鞋底快要磨穿的破布鞋。
他們放下東西,對著勳章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便匆匆隱入黑暗,自始至終不敢抬頭。
林逸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他等到人走遠,才起身走出去。
他將那碗涼飯倒進自己的鍋裏,用小火慢慢溫熱;又找來針線和碎布,借著燈光,將那雙破鞋仔細地縫補結實。
第二天清晨,廚房門口,勳章依舊掛著,但它下方,擺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米飯和一雙修補得整整齊齊的鞋。
這一天,來來往往的人更多了,他們的目光不再隻有畏懼,多了一絲複雜的情緒。
第三天,天剛蒙蒙亮,一個步履蹣跚的老婦人,顫抖著雙手取走了那雙鞋。
她沒有說話,隻是將一個盛滿了新摘蔬菜的籃子,輕輕放在了原地。
她抬起頭,渾濁的眼睛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枚勳章,淚水潸然而下。
就在那一刻,遠在另一間屋子裏的楚瑤,猛地睜開了眼睛。
她麵前的腦波監測儀上,代表這片區域集體潛意識的波形圖,發生了一次劇烈的偏轉。
那條代表著“崇拜逃避”的尖銳曲線,在瞬間被一條平緩而有力的“愧疚補償”循環波形所取代。
“成功了……”楚瑤輕聲說,語氣中滿是不可思議。
幾乎是同一時間,伊凡那仿佛來自地底深處的聲音,在林逸的腦海中低語:“它感知到了變化……它在尋找新的宿主……記住,它藏在‘被辜負的付出’裏。”
林逸心中豁然開朗!
他明白了。
那個強大的殘存意識,那個以人類精神力量為食的“它”,已經不再單純依附於對英雄的崇拜。
因為崇拜會帶來恐懼和逃避,這種能量駁雜不純。
它進化了,它找到了一個更穩定、更源源不斷的能量源——那些被辜負的付出所滋生的怨念!
那些曾披星戴月開墾荒地,卻最終顆粒無收,被譏諷為蠻幹的農夫;那些曾日夜巡防邊界,卻無人知曉其姓名,默默老去的哨兵;那些付出了全部心血,卻被時代洪流輕易淹沒,連名字都未曾留下的建設者……他們的委屈,他們的不甘,他們的勞作無果,匯聚成了一股更深沉、更隱蔽的負麵能量。
這股能量,成了“它”最完美的巢穴。
想通了這一點,林逸立刻行動。
他宣布,在學校成立一本“無名賬簿”。
規則很簡單:任何人,凡為這個集體默默做了好事,都可以將事情匿名寫在紙條上,投入賬簿箱。
每天清晨,由年齡最小的孩子隨機抽出三張,當著全校師生的麵大聲朗讀,並由所有人齊聲致謝。
這個看似兒戲的舉動,卻觸動了每個人心中最柔軟的地方。
第一天,箱子裏隻有寥寥幾張紙條。
一個孩子用清脆的童音念道:“昨……昨天夜裏,有人修好了東牆的排水管。”
“謝謝!”全校師生齊聲回應,聲音洪亮。
“有人……幫三年級的吳小胖,補了三雙襪子。”
“謝謝!”這一次,回應聲中帶上了笑意和暖意。
漸漸地,投入箱中的紙條越來越多。
“清理了水井裏的淤泥。”
“給圖書館的老書重新粘好了書頁。”
“喂了後山那隻流浪貓。”
每一件被念出的事,無論大小,都會得到最真誠的感謝。
那些曾經被忽視的善意,如今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當又一天,一個孩子念出“我看到有人每天天不亮,就把學校西段那條最難掃的落葉道打掃幹淨”時,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識地齊刷刷地看向了林逸。
因為隻有他,每天清晨都會拄著拐杖從西邊散步回來。
林逸在眾人的注視下,沒有否認,隻是笑著舉起了手:“這條,是我寫的。”
人群中爆發出熱烈的掌聲和歡呼。
就在那天晚上,奇跡發生了。
麥田裏那個猙獰的死圈,毫無征兆地向內縮小了一大圈,露出了內裏一圈重新泛起生機的土壤。
林逸知道,時機到了。
他趁熱打鐵,帶領著上百名自願的師生和村民,舉行了一場盛大的“還耕禮”。
他們將過去數十年間,所有被深埋、被藏匿、被遺忘的勳章、戰旗碎片、榮譽證書……全部取了出來。
林逸宣布,不重立碑,不建祠堂。
他架起石磨,親手將那些承載著榮耀與傷痛的物件,一點一點碾成了金色的、銀色的、赤色的粉末。
“過去的榮耀,不必供奉在冰冷的石碑上,”他的聲音回蕩在田野上,“讓它們回歸土地,化為滋養未來的養分!”
人們將這些閃爍著微光的粉末,小心翼翼地混入新的土壤,然後播下了飽滿的麥種。
最後,林逸親自推起那張沉重的木犁,拒絕了所有人的幫助。
他一步一步,在死圈的舊址上,開出了第一道犁溝。
那犁溝,深邃而筆直,仿佛要將這片土地的傷疤徹底剖開,再重新縫合。
在他推犁前進時,伊凡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絲罕見的震動:“第八十三號地脈節點……正在被淨化……裂開了一道縫隙。”地脈隨之輕微震動了七次,像是在應和這新生。
儀式結束時,天色已晚。
林逸將那張浸透了他汗水的木犁,故意留在了田地中央,自己則拄著拐杖,疲憊地轉身離去。
許多人看在眼裏,心有不忍,但誰也沒有動。
半夜,一個瘦高的身影,借著月色偷偷溜到田裏。
他彎下腰,想要將那張沉重的犁扶正放好。
當他搬動犁頭時,卻發現犁刃下壓著一張小小的字條,上麵是林逸的字跡:“別讓它冷了。”
那人渾身一震,默默地站了許久。
他沒有再試圖把犁搬走,而是找來幹淨的布,將犁上的泥土擦拭得一幹二淨,然後才悄悄離開。
第二天清晨,林逸再次來到田邊。
那張木犁已經被擦拭幹淨,端端正正地立在田頭。
而在犁的旁邊,還放著一杯用粗瓷碗盛著的熱茶,正冒著嫋嫋白氣。
林逸端起那杯尚有餘溫的茶,望著遠處在晨曦中輪廓愈發清晰的山影,輕聲說道:“它快藏不住了。”
話音落下的瞬間,無人察覺的遠方山脈深處,一道無形的、深可見骨的地底裂隙,仿佛被一股溫暖的力量所撫慰,正在緩緩閉合。
就像這片古老的大地,終於吞下了最後一口淤積百年的怨氣,準備迎接一場久違的安寧。
林逸飲盡了那杯茶,一股暖流從胃裏升起,瞬間擴散至四肢百骸。
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感覺連日來的疲憊都一掃而空,精神從未如此清明。
勝利的曙光,似乎就在眼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