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4章 他問誰請吃飯那天,麥穗突然彎了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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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逸醒了。
    這個消息像一陣風,吹過學院的每一個角落。
    但他並未如眾人所預料的那樣,重新拿起掃帚,回歸到那片金色的麥田。
    恰恰相反,他病愈後的第一件事,是關上了房門。
    一天,兩天,三天。
    木門緊閉,悄無聲息,仿佛裏麵的人再次陷入了某種深沉的寂眠。
    這份反常的死寂,比任何聲嘶力竭的宣告都更具分量,它在所有學生的心頭壓上了一塊沉甸甸的石頭。
    最初的騷動和議論過後,一種奇特的景象出現在麥田邊。
    第一個學生,一個平日裏沉默寡言的少年,在第三天黃昏時分,默默拿起了一把閑置的掃帚,走到了林逸曾經清掃過的路段,笨拙地掃了起來。
    他沒有言語,隻是重複著那個簡單的動作。
    他的行為像一顆投入湖麵的石子,瞬間激起了層層漣漪。
    很快,第二個、第三個學生也加入了進來。
    他們自發地開始輪流值守,清掃那條通往麥田的小徑。
    起初,一切顯得雜亂無章。
    有人起了個大早,卻隻挑最顯眼、最容易“被看見”的路段草草了事;有人則在眾人麵前幹得熱火朝天,一旦無人注意,便躲到樹蔭下偷懶。
    食堂送飯的學生,也開始有意無意地在林逸門前多停留片刻,高聲喊著:“林逸同學,你的飯放門口了!”仿佛在等待一聲回應,一個肯定。
    楚瑤站在高處的窗邊,將這一切盡收眼底。
    她敏銳地察覺到,一種微妙的“服務競爭”正在人群中悄然滋生。
    他們依舊渴望被命名,渴望被感謝,渴望從那個神秘的“觀察者”口中得到哪怕一句“送飯英雄”之類的戲稱。
    善意正在被功利心悄悄腐蝕,一種新的、以“為林逸服務”為名的階級正在無形中劃分。
    她不能讓這股風向繼續偏航。
    指尖微動,精神力如最精巧的刻刀,卷起庭院中的一片麥葉。
    那片麥葉打著旋,輕飄飄地越過窗台,精準地落在了林逸房間那緊閉的窗欞上。
    月光下,葉片上天然而成的脈絡,竟鬼斧神神工般地組成了一個清晰的問號。
    這是她的詢問,也是她的提醒。
    第四日清晨,天色剛蒙蒙亮,“吱呀”一聲,那扇緊閉了三天的木門終於被推開。
    所有在暗中觀察的視線瞬間聚焦。
    林逸走了出來。
    他的臉色依舊有些蒼白,但眼神卻前所未有的清亮。
    他的手中,沒有拿掃帚,而是緊緊握著那半隻洗得發白的破碗。
    他沒有走向麥田,也沒有去食堂領取那份“愛心餐”,而是在無數道驚愕的目光中,徑直走向了學院後山那座早已廢棄的舊磨坊。
    那曾是戰時糧倉,如今隻剩下斷壁殘垣,堆滿了腐朽的雜物和厚厚的塵埃。
    林逸一腳踹開搖搖欲墜的木門,在蛛網和灰塵的迷霧中,硬生生拖出了一台鏽跡斑斑、幾乎與泥土融為一體的手搖石磨。
    他將石磨安置在磨坊前的空地上,從懷裏掏出一小袋麥粒——那是他病中偷偷攢下的。
    然後,在所有人不解的注視下,他彎下腰,開始沉默地、一圈一圈地推動那沉重的磨盤。
    “嘎吱……嘎吱……”
    生澀、刺耳的摩擦聲劃破了清晨的寧靜。
    灰白色的粉塵隨著磨盤的轉動而飛揚,彌漫在他周圍,將他的身影襯托得模糊而又堅定。
    他一句話也不說,眼神專注地盯著磨盤的縫隙,看著那些粗糙的麥麩和麵粉被一點點碾磨出來。
    他的動作不快,甚至有些吃力,但每一個循環都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節奏感。
    整整一個上午,他就這樣重複著單調的動作。
    直到將所有麥粒磨盡,他才直起身,用一個破舊的布袋將那些粗糲的、未經篩選的麵粉小心翼翼地裝好。
    然後,他找來一塊木炭,在布袋上寫下了一行字:第一袋無人認領的麵粉。
    做完這一切,他提著這袋麵粉,走到人來人往的食堂門口,輕輕地將它放在了最上層的台階上,轉身離去,全程沒有與任何人交談。
    那袋麵粉靜靜地躺在那裏,像一個沉默的宣言,拷問著每一個路過的人。
    當天深夜,當磨坊周圍恢複寂靜,一個瘦弱的少年,正是那個第一個自發去掃地的學生,悄悄地用一輛獨輪車將自家那台小小的、同樣破舊的石磨推到了磨坊門口。
    他沒有驚動任何人,隻是在石磨旁附上了一張紙條,上麵用歪歪扭扭的字跡寫著:“我也想磨點沒人要的粉。”
    第二天,磨坊門口又多了東西。
    是兩個高年級的學生,他們抬來了一麵破損的篩網和一把斷了柄的木鏟。
    林逸依舊沒有出現,沒有收下這些東西,更沒有一句誇獎或感謝。
    他隻是在傍晚時分,再次來到磨坊,在斑駁的牆上釘上了一塊木板。
    木板上,是用炭筆寫下的三行字:
    誰來都行。
    不記名。
    別讓磨冷了。
    就在木板被釘上的那一刻,伊凡那沉寂已久的地底低語,如同跨越時空的鍾鳴,悄然浮現在林逸的腦海深處:“第八十四節點……始於‘無名之勞’的回響。”
    一周後,廢棄的磨坊徹底變了樣。
    它成了學院裏一個奇特的、自發形成的夜間聚集地。
    白天,學生們依舊上課、訓練,但當夜幕降臨,總會有人三三兩兩地來到這裏。
    有人沉默地推動磨盤,將收集來的麥子碾成粉;有人找來工具,默默地修補著那些破損的篩網和勞具;甚至有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婦人,不知是誰的家眷,每晚都會在角落裏升起一堆小火,為那些深夜晚歸、渾身疲憊的人煮上一鍋熱氣騰騰的薑湯。
    這裏沒有組織,沒有領袖,沒有積分,也沒有榮譽榜。
    誰做了什麽,誰沒做什麽,無人記錄。
    人們來了又走,走了又來,唯一的交流或許隻是一個默契的點頭,或是一碗遞過來的熱湯。
    林逸每晚也隻來一趟。
    他從不主持任何事,也從不缺席。
    他會為火堆添上一截幹燥的木柴,會為煮薑湯的鍋裏換上清水,會扶正一張被坐歪的板凳。
    他就像一個最盡職的守夜人,默默維係著這個空間的運轉,然後悄然離去。
    某個深夜,狂風大作,暴雨如注。
    磨坊破舊的屋頂開始漏水,冰冷的雨水“滴答滴答”地打在剛磨好的麵粉袋上。
    “快!快搶護糧食!”不知誰喊了一聲。
    瞬間,磨坊裏所有人都動了起來。
    他們手忙腳亂地搬運麵粉袋,用自己的身體和破布去遮擋漏雨的地方,沒有指揮,沒有號令,卻在混亂中形成了一種驚人的默契,行動節奏竟如一人。
    楚瑤在精神世界裏,清晰地感知到了這股前所未有的群體腦波——那是一種“無指揮的協同”。
    沒有領袖,卻萬眾一心。
    而林逸,他沒有參與到搶救糧食的洪流中。
    他蹲在最不起眼的一個角落,用那半隻破碗,默默地接住從屋頂另一處縫隙滴落的雨水。
    一滴,兩滴,三滴……他神情專注,仿佛在進行某種神聖的儀式,將接滿的雨水小心翼翼地導入旁邊一個不起眼的陶罐裏。
    就在此刻,大地突然傳來三聲沉悶的震動,間隔均勻,如同巨人的心跳。
    伊凡的警示!
    林逸瞳孔驟然一縮,他察覺到了異常。
    這震動並非來自地表,而是源自磨坊的地底深處。
    第二天,他沒有再磨麥,而是帶著幾個膽大的學生前來勘察磨坊的地基。
    他沒有動用自己那超凡的感知力去探查,那會讓他再次成為唯一的“先知”。
    他找來一隻在角落裏積灰的陶甕,倒扣在磨坊中央的地麵上,然後讓學生們輪流俯下身,將耳朵緊緊貼在冰冷的甕壁上,傾聽來自地底的聲音。
    “什麽都聽不到啊……”
    “隻有嗡嗡的回聲……”
    學生們一個個嚐試,都失望地搖著頭。
    輪到一個有著雀斑的膽小少女時,她剛貼上耳朵,身體就是一顫,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她猛地抬起頭,聲音發顫地說道:“我……我聽見……好像有人在哼歌?”
    歌聲?
    林逸示意她別動,自己閉上了雙眼,將全部心神沉入那微弱的聲波之中。
    那是一段極其古老、曲調簡單而又帶著一絲悲傷的小調,不成章法,斷斷續續,仿佛是一個人在極度疲憊和孤獨時,無意識哼唱出來的旋律。
    它不是任何已知的歌曲,卻深深地刻印在了這片土地的記憶裏。
    林逸的腦海中,瞬間閃過一幅幅破碎的曆史畫麵——戰火紛飛,一個瘦弱的無名女工,在同樣的黑夜裏,在這座磨坊裏,一邊流著淚,一邊拚命地推動石磨,口中哼著這支屬於她自己的、用以抵抗恐懼和饑餓的小調。
    這支歌,早已被遺忘在任何史料之外。
    當天夜裏,磨坊的牆壁上,多了一段用炭筆抄錄下來的、歪歪扭扭的曲譜。
    正是那首來自地底的小調。
    在曲譜的下方,林逸隻加了一句注解:“她磨的麵,養活了十七個傷員。”
    第二天清晨,當第一縷陽光照進磨坊,那麵牆壁已經變了模樣。
    曲譜周圍,被無數後來者用各種筆跡寫滿了留言。
    “我爺爺說過,他小時候就在這兒守過夜,聽過類似的聲音。”
    “我媽媽哄我睡覺時,好像哼過這個調子……”
    “向無名的英雄致敬!”
    而在所有留言的最下方,不知是誰用一種稚嫩而又格外用力的筆跡,寫下了一句叩問靈魂的話:
    “今天我們磨的麵,能養活誰?”
    林逸站在牆前,久久凝視著那句話。
    他緩緩伸出手,吹滅了身旁那盞燃燒了一夜的油燈。
    窗外,第一縷晨光穿過塵埃,恰好照在中央那台巨大的石磨上。
    不知何時,在磨盤那粗糙的石麵上,被人用極其精細的手法,刻上了一個極小的、宛如永恒符號的“∞”。
    林逸的目光落在那個符號上,瞳孔微微收縮,他低聲自語,聲音輕得隻有自己能聽見:“原來第八十四單元……問的不是‘奉獻’,而是‘延續’。”
    那個神秘的符號,在晨光下閃爍著微光,仿佛一個來自更深遠時空的謎題,靜靜等待著被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