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6章 門開著,但沒人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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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坊的木門已經敞開了整整七天。
起初,這是一種令人心悸的寂靜。
陽光毫無遮攔地照進堆滿麥粉的石屋,灰塵在光柱中跳舞,像無數窺探的眼睛。
頭兩天,人們路過時都加快腳步,仿佛那洞開的門扉是一個會吞噬秩序的黑洞。
孩子們被父母嚴厲地告誡,不許靠近那片區域。
然而,沒有失竊。
一袋麥子,一柄鐵鍬,甚至一顆掉落在地上的生鏽釘子,都安然無恙。
第三天清晨,變化悄然而至。
有人在磨坊門口發現了一把嶄新的掃帚,靠在門框上,仿佛它生來就該在那裏。
第四天,是一小袋曬幹的蘑菇。
第五天,是一雙編織結實的草鞋。
到了第七天,磨坊門口不僅沒少任何東西,反而像一個沉默的祭壇,堆滿了來自四麵八方的、匿名的善意。
正是在這一天,當所有人都開始習慣這種奇特的安寧時,林逸投下了一顆真正的驚雷。
他站在所有人的麵前,聲音不大,卻清晰地鑽進每個人的耳朵裏,將那剛剛萌芽的秩序感攪得粉碎。
“從今天起,暫停所有登記製度。”
人群瞬間炸開了鍋。
“什麽?”一個負責記錄工分的學生幹部臉色煞白,手裏的炭筆幾乎要被他捏斷,“林逸先生,這……這是什麽意思?‘英雄賬簿’、‘無名錄’……所有的一切都暫停?”
“對,所有。”林逸的眼神平靜如深潭,“不再記錄誰做了什麽,不再衡量誰貢獻了多少。無論是修牆,還是耕地,無論是救人,還是捐獻。”
“那……那不是全亂了嗎!”一個壯漢忍不住吼道,“我一天幹十六個時辰的活,難道要跟那些躲在屋裏睡大覺的懶骨頭一個待遇?誰還肯出死力氣!”
他的話音未落,立刻引來一片附和之聲。
擔憂、憤怒、不解的情緒像病毒一樣在人群中蔓延。
他們好不容易在末世中建立起一套行之有效的獎懲體係,一套能讓每個人都看到自己價值的體係,林逸卻要親手將它推倒。
林逸沒有辯解,隻是靜靜地看著他們,目光掃過每一張激動的臉。
直到沸騰的聲浪漸漸平息,他才再次開口,聲音裏帶著一絲冷冽的穿透力:“如果信任一敲就會碎,那它從來就沒有真正存在過。”
一句話,讓所有喧囂戛然而止。
站在人群邊緣的楚瑤,隻覺得一股寒意從脊背竄起,讓她在微風中控製不住地輕顫。
那一瞬間,她清晰地“感知”到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東西。
一種是盤踞在眾人心中,如同精密齒輪般相互咬合的“製度依賴”,它冰冷、脆弱,一旦某個零件被抽離,整個係統便瀕臨崩潰。
而另一種,則是從林逸身上散發出的,一種更為強大、卻也更為虛無縹緲的東西——他稱之為“情感信任”。
他正在用最極端的方式,將這兩者徹底剝離。
這是一場豪賭,賭注是整個聚居地的未來。
宣布新規的第三天,那輛詭異的獨輪車出現了。
它就停在磨坊門口,仿佛從地底冒出來一般。
車上載著一整袋沉甸甸的新麥,麥粒飽滿,散發著陽光的氣息。
車把上還掛著一雙嶄新的草鞋,針腳細密。
沒有人看到它是誰推來的,它就像一個沉默的禮物,靜靜地等待著。
幾個年輕學生立刻警覺起來,想要順著車轍印追查來源。
這是他們的本能,是舊有體係下“追根溯源,登記功勞”的習慣。
“站住。”林逸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他不知何時已站在那裏。
“林逸先生,我們去看看是誰送來的,至少……至少要知道是誰!”為首的學生急切地說。
林逸搖了搖頭,目光落在獨輪車上,帶著一種奇異的尊重:“不必了。讓它自己來,就讓它自己走。”
學生們麵麵相覷,最終還是服從了命令。
那天,所有人都繞著那輛獨輪車走,仿佛它是什麽神聖的器物。
當晚,夜深人靜。
負責守夜的人驚奇地發現,那輛獨輪車在無人推動的情況下,自己緩緩移動到了牆角。
車上的麥袋被不知何人取下,整齊地碼放在磨坊的糧堆裏。
而後,那輛空車就那麽靜靜地停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太陽升起時,它又悄無聲息地消失了。
同一時刻,身處地底密室的伊凡,麵前一塊閃爍著微光的水晶屏幕上,一個複雜的符文緩緩合攏。
他感受著腳下傳來七聲幾不可聞的輕微震動,那震動如同大地的脈搏,沉穩而有力。
他閉上眼,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低語:“第八十四節點……閉合。”
緊接著,林逸宣布了一個更讓人費解的決定——他要閉關三日,不處理任何事務,不接見任何人。
所有人都以為他要去進行某種高深的修煉,或是思考更重大的決策。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林逸隻是將自己關在房間裏。
屋子中央,放著一個火盆。
他從一個塵封的木箱中,搬出了一摞摞厚重的賬簿和紙冊。
那是過去一年多來,聚居地所有秩序的基石。
第一本,是《英雄賬簿》。
封麵用牛皮包裹,上麵記錄著每一次戰鬥、每一次救援中功勳最卓著的人名與事跡。
每一個名字後麵,都跟著一長串的物資獎勵和權限提升。
第二本,是《無名錄》。
紙張泛黃,記錄著所有匿名捐獻者的物品清單,盡管不知道是誰,但“記錄”本身就是一種承認。
還有那一疊疊從磨坊收集來的、寫著誰送來幾斤糧食、誰借走一把鋤頭的零散紙片。
林逸麵無表情,將它們一頁一頁,一本一本地投入火盆。
火焰升騰,貪婪地舔舐著那些記載著功勞與付出的字跡。
墨跡在高溫下扭曲、消失,最後化為灰燼。
火光映照著林逸平靜無波的臉,他仿佛在進行一場神聖的告別儀式。
他要焚毀的,不僅僅是這些記錄,更是盤踞在每個人心中的執念——那種“我的付出必須被看見、被記住”的執念。
他要讓這種執念,也隨風而去。
屋外,楚瑤再次感知到了那種熟悉的情緒波動。
在林逸閉關的第一天,整個聚居地彌漫著一種短暫的、無所適從的焦慮。
像是一群習慣了聽從指令的士兵,突然失去了指揮官。
但很快,這種焦慮並沒有演變成混亂,反而詭異地沉澱下來,轉化為一種更深、更沉的靜默。
人們依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隻是彼此間的交流變少了,眼神的交匯卻變多了。
一種無需言語的默契,正在這片沉默的土壤中野蠻生長。
第三夜,變故突生。
“著火了!磨坊著火了!”
尖銳的呼喊聲劃破夜空。
磨坊的方向,一股黑煙夾雜著火光衝天而起。
火勢其實並不算大,隻是堆在角落的幾捆幹草被引燃了。
然而,詭異的一幕發生了——所有聞訊趕來的人,都下意識地停在了火場外,無人第一時間衝進去。
空氣仿佛凝固了。
每個人心裏都在進行著一場天人交戰。
衝進去救火?
沒人會知道你是誰,沒人會為你記上一功,你不會得到任何獎勵,甚至可能受傷。
舊的規則已經作廢,新的規則卻是一片空白。
那支撐著人做出“英雄行為”的基石,已經被林逸親手抽走了。
一息,兩息,三息……
時間在這一刻被拉得無比漫長。
十息之後。
“啊——!”
一個身影猛地從人群中衝出,是個看起來隻有十五六歲的少年。
他用衣袖捂住口鼻,沒有絲毫猶豫,一頭紮進了濃煙之中。
他的行動像是一根被點燃的引信。
緊接著,一個平日裏沉默寡言的老農,抓起身邊一隻水桶,也跟著衝了進去。
然後是一名在織布坊工作的女工,一個剛剛換崗的守夜人,一個鐵匠……
一個,兩個,三個……
十七個人,在沒有任何命令、沒有任何許諾的情況下,先後衝進火場。
他們有的提水,有的搶運糧食,有的搬離工具。
整個過程,無人爭先,無人退縮,更無人高喊口號。
他們像一群配合默契的工蟻,在沉默中迸發出驚人的力量。
火,很快就被撲滅了。
十七個人灰頭土臉地從磨坊裏走出來,默默地將搶救出的物資碼放整齊,然後開始清理現場的狼藉。
從頭到尾,沒有人提一句“功勞”,也沒有人去問彼此的姓名。
他們隻是做了自己認為該做的事,然後,靜靜地融入人群,仿佛什麽都未曾發生。
屋內,盤膝而坐的林逸聽見了屋外的一切動靜,從火起到火滅,他紋絲未動。
火盆裏的最後一頁紙,也已化為飛灰。
次日清晨,林逸推開房門。
陽光溫暖,空氣中還殘留著一絲淡淡的焦糊味。
他走到煥然一新的磨坊前,看到木門上貼著一張新的紙,紙張邊緣還帶著水漬。
上麵隻有三行字,字跡粗獷有力:
火滅了。
糧在。
人安。
落款處,一片空白。
林逸的嘴角,終於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他輕輕地將這張紙取下,回到自己的屋裏,將它投入已經冰冷的灶膛。
當新的火焰從灶膛中騰起時,伊凡的聲音通過某種神秘的鏈接,在他腦海中傳來最後一句低語:“記憶之井……開始遺忘。”
幾乎是同一時刻,楚瑤清冷的聲音也在晨光中響起,像是在對某個無形的存在做著匯報:“第八十四單元,完成。”
林逸走出屋子,來到聚居地邊緣的麥田。
田裏的麥子已經抽穗,綠色的波浪在微風中起伏。
他走到田地中央,用手挖開一塊鬆軟的新土,將懷中最後一本、也是最重要的一本名冊——那本屬於他自己的、記錄著所有計劃與核心人員的備忘錄,深深埋了進去。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抬頭望向湛藍如洗的天空,忽然輕聲笑了起來。
“下一題……”他自言自語,聲音輕得仿佛隨時會散在風裏,“是不是該問,‘當所有人都變得可靠時,誰來承擔不可避免的錯誤’?”
話音未落,異變陡生!
遠處山脊之上,一道晶化的麥穗之影,竟違反常理地逆風升起!
它通體剔透,宛如水晶雕琢,散發著不祥的冷光。
然而,它僅僅升到半空,便在一陣無聲的震顫中,驟然布滿了蛛網般的裂紋。
“哢嚓——”
一聲比玻璃碎裂還要清脆刺耳的聲響,突兀地在林逸的腦海中炸開。
那道水晶麥影,瞬間崩解成億萬點晶瑩的粉末,如一場絕美的死亡之雪,紛紛揚揚地墜落。
林逸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瞳孔猛地一縮,目光沉靜如冰。
“第八十五單元……來得比想象中要快。”
他話音落下,整個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
風停了,鳥鳴消失了,連麥浪的起伏也徹底平息。
廣闊的麥田靜得如同一幅凝固的油畫,每一株麥穗都保持著最後的姿態,一動不動。
空氣中彌漫開一種粘稠而沉重的壓力,仿佛有什麽龐然大物,正在視野之外的虛空中,緩緩睜開它的眼睛。
萬物,都在屏息以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