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8章 黑饅頭吃完那晚,地裏長出了新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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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沉寂,磨坊食堂內的空氣卻像一鍋滾油,被一星火花引爆。
    爭吵的根源,是新設立的“錯壤區”告示板上並列的兩條記錄。
    一條是,“三號磨坊夜間窗戶未關,導致少量穀物受潮。”另一條是,“西區巡邏隊發現傷員,因路線爭執,延誤送抵醫療點一刻鍾。”
    “把忘關窗戶和延誤救人相提並論?這是什麽道理!”一個斷了手臂、纏著繃帶的男人猛地一拍桌子,震得陶碗裏的麥粥都在晃蕩,“我的兄弟現在還躺著,就因為那該死的一刻鍾!忘關窗戶的,他損失了什麽?幾斤穀子?”
    對麵,一個負責磨坊記錄的文書臉色漲紅:“規則就是規則!錯壤區的意義不就是記錄所有‘差錯’,讓我們警醒嗎?難道小錯就不是錯了?”
    “放屁!如果小錯和要命的錯一個分量,那以後誰還會在乎人命關天的大事?”
    “你這是在混淆概念!我們……”
    爭論迅速蔓延,整個食堂嗡嗡作響,分裂成涇渭分明的兩派。
    人們的臉上交織著憤怒、困惑與固執,這些在廢土上掙紮求生而磨礪出的堅毅,此刻卻成了刺向彼此的利刃。
    角落裏,林逸安靜地喝著麥粥,仿佛外界的喧囂與他無關。
    他的眼神平靜如深潭,倒映著一張張激動的麵孔。
    他在聽,在看,在用一種無形的天平,衡量著這片土地上重新滋生出的混亂。
    第二天清晨,天還未亮透,林逸便帶著幾名精壯的漢子,扛著鐵鍬和鎬頭走向了磨坊後方那片廢棄的空地。
    那裏曾是戰時的集結點,如今隻剩半截斷牆和瘋長的野草。
    “頭兒,我們來這兒幹嘛?”有人不解地問。
    林逸沒有回答,隻是用腳跟碾了碾地麵,然後指向一個微微隆起的小土包:“挖。”
    鐵鎬破開堅硬的凍土,發出沉悶的撞擊聲。
    泥土翻飛,一個多小時後,一聲清脆的金屬碰撞聲響起。
    眾人精神一振,小心翼翼地刨開周圍的泥土,一抹古舊的青銅色澤暴露在晨光中。
    那是一塊巨大的銅鍾殘片,足有一人合抱之大,邊緣呈不規則的破裂狀,顯然是在劇烈的爆炸中被震碎的。
    鍾體上布滿了深綠色的銅鏽和凝固的泥垢,古樸的雲雷紋在鏽跡下若隱若現。
    這曾是舊時代的警鍾,用以召集民眾,抵禦外敵。
    林逸讓人將這沉重的殘片合力抬起,一路運回磨坊的中央。
    他親自用清水和麻布擦拭掉上麵的泥汙,露出了那飽經風霜的青銅本色。
    他沒有試圖修複它,隻是將它穩穩地安置在磨坊最顯眼的位置。
    當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吸引過來時,林逸的聲音響徹在空曠的磨坊裏:“從今天起,它就是我們的鍾。誰如果覺得有足以影響所有人的大事,無論是對是錯,是好是壞,都可以來這裏,敲響它三下。鍾聲響,眾人聚議。”
    人群寂靜,目光複雜地看著那塊不會再發出洪亮聲響的殘鍾。
    新規矩設立的第一天下午,沉悶的“鐺、鐺、鐺”三聲敲擊,便從磨坊傳來。
    聲音並不響亮,卻像三顆石子,精準地投入了每個人的心湖。
    人們迅速聚集過來,發現敲鍾的是一個半大的少年,他漲紅著臉,指著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匠人:“李爺爺堅持用古法熏糧,他說這樣能存得更久。但是……但是有些穀子被熏得太焦了,根本沒法吃!這也是一種浪費,算不算錯?”
    老匠人手捏著煙鬥,眼皮耷拉著,一言不發。
    人群中立刻響起了議論。
    “孩子說的對,糧食多金貴啊,怎麽能熏焦呢?”
    “老李頭的手藝還能信不過?他這是為了大家好,焦一點總比全壞了強!”
    “可焦了就是浪費了啊!”
    爭吵的苗頭再次燃起。
    林逸卻擺了擺手,示意大家安靜。
    他沒有做出任何裁決,隻是平靜地對老匠人說:“李老,麻煩您,當著大家的麵,再熏一次。也請這位小兄弟和所有質疑的人,都來嚐嚐所謂的‘焦糧’。”
    老匠人點點頭,沉默地架起熏爐,熟練地操作起來。
    很快,一股混合著煙火與穀物香氣的特殊味道彌漫開來。
    當一小袋熏好的糧食倒出來時,果然能看到其中夾雜著一些顏色明顯深於其他的穀粒。
    質疑者們將信將疑地捏起幾粒“焦糧”放進嘴裏。
    有人剛一咀嚼就緊緊皺起了眉頭,有人卻在細細品味後,眼神中流露出一絲恍然。
    那味道確實帶著焦苦,但苦後卻有一股奇異的回甘,以及一種能讓人聯想到久遠記憶的厚重煙火氣。
    就在眾人神色各異,準備再次辯論時,林逸忽而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我隻問一個問題。當年,我們守著望麥原初種下的第一批糧食時,在座的各位,有誰吃過沒帶煙火味的糧?”
    整個磨坊瞬間鴉雀無聲。
    一片死寂。
    所有經曆過那段歲月的人,記憶深處都被這句話狠狠撬動。
    戰時,為了防止糧食生蟲腐敗,所有的存糧都必須經過重度煙熏,每一口飯,都帶著濃得化不開的煙火與焦糊味。
    那是活命的味道。
    少年低下了頭,那些抱怨的年輕人也沉默了。
    他們終於明白,在老匠人心裏,那種味道,代表的不是“差錯”,而是“安全”。
    人群之外,楚瑤的她能清晰地感覺到,一種名為“價值相對性”的全新概念,如同投入水麵的第一圈漣漪,正在這個群體的意識深處悄然擴散。
    對與錯,不再是絕對的。
    第二天,林逸又拿出了一隻樸拙的陶甕,立於銅鍾之側。
    他提出了一個新的評議方式,名曰“雙土評議”。
    “凡有爭議,無法決斷之事,”林逸指著陶甕,“取事發之地兩抔土。一抔,取自當事者腳下;一抔,取自旁觀者匯聚之處。將兩抔土混入這甕中,以水攪勻,靜置一夜。若次日,土水分層,清濁分明,則說明人心未通,認知隔閡,此事當緩議。若土水交融,渾然一體,則說明共識已成,可依此而決。”
    這個近乎巫術般的提議,卻奇異地被眾人接受了。
    或許是昨日“焦糧”之事帶來的衝擊,讓他們開始相信,有些東西,是無法用簡單的語言辯清的。
    首個被付諸“雙土評議”的,正是熏糧之事。
    少年從自己站立的地方取了一抔土,老匠人也在熏爐旁取了一抔。
    兩抔土被投入甕中,攪渾。
    次日清晨,眾人圍在甕前,隻見甕中泥水分層,上層的水雖渾濁,但下層的泥土卻明顯分出了兩種不同的顏色,界限清晰。
    議而無果。
    沒有人沮喪,反而有一種奇特的平靜。
    既然“土地”都說還沒準備好,那爭吵也無濟於事。
    第三天,當他們再次取土入甕時,情況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一夜過後,甕底的土層雖然依舊能看出兩種顏色,但界限已經開始模糊,有些地方微微交融。
    人群自發地開始了新一輪的討論,這一次,沒有指責,隻有商量。
    最終,一個折中的方案被提了出來:老匠人的古法可以保留,但用此法熏製的糧食必須分開存放,並掛上特殊標記,由需要長期外出或儲存的人優先領取。
    方案一出,眾人紛紛點頭。
    就在此時,隻有林逸能聽到的,來自地底深處的伊凡的低語斷續傳來:“它……在逃……它在懼怕……懼怕‘共同定義’的誕生。”
    話音未落,林逸感到腳下一陣極輕微的震動,源頭,正是那塊巨大的銅鍾殘片之下!
    他瞳孔一縮,立刻命人將銅鍾移開。
    沉重的銅鍾被撬動,露出了下方被壓得無比密實的土地。
    而在那土地中央,赫然埋著半塊黑沉沉的鐵碑!
    鐵碑上刻著冰冷而鋒利的文字,是“清道夫”時期的鐵律碑殘片。
    上麵的字跡因歲月侵蝕而斑駁,但最核心的一句依舊清晰可辨:“凡違令者,即為敵”。
    一股肅殺之氣從那簡單的六個字中透出,讓圍觀的年輕人都感到一陣心悸。
    那是屬於過去的、非黑即白的鐵血法則,不容置喙,不需思考。
    有人下意識地喊道:“砸了它!”
    “不。”林逸阻止了他。
    他沒有毀掉這塊殘碑,更沒有將它重新掩埋,而是讓人將它小心翼翼地挖出,立在了那隻評議陶甕的旁邊。
    兩種截然不同的規則象征,就這麽並排而立。
    一個冰冷絕對,一個溫潤包容。
    林逸撫摸著鐵碑上冰冷的刻痕,對眾人說:“它,曾經替我們想好了一切答案。現在,我們試試,自己給自己答案。”
    那夜,月光如水。
    一個曾經是“清道夫”小隊成員、最堅信鐵律的青年,默默地跪在了陶甕和鐵碑前。
    他從懷中掏出一枚磨損嚴重的“秩序徽章”,那是他過去榮耀與信仰的全部證明。
    他看了許久,最終,用一塊石頭,將徽章一點點碾成了閃著金屬光澤的粉末,然後,將那捧粉末,鄭重地灑入了評議甕的泥土之中。
    次日的評議,圍繞著“是否允許孩童在限定區域內參與夜間巡邏”展開。
    這是一個更複雜、牽扯到情感與安全等諸多因素的難題。
    當混入了兩方泥土以及那枚徽章粉末的陶甕,在第二天被審視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甕中,土與水渾然一體,再無分層,如同一碗濃稠的米湯。
    共識,達成。
    最終的決議很快被寫在了記錄板上:“孩童可參與夜巡,但必須由成年人帶領,三人一組,配備照明燈,且巡邏時間不得超過一小時。”
    當晚,林逸在全新的羊皮記錄板上,用木炭寫下了第一行總結性的文字:“規則生於泥,非天降。”
    那一夜,林逸做了一個奇異的夢。
    他夢見那塊沉默的銅鍾殘片,竟自己響了起來,鍾聲不再沉悶,而是清越悠揚,聲震四野,仿佛能傳到世界的盡頭。
    他猛然驚醒,心髒狂跳,一股強烈的預感驅使著他衝向磨坊。
    推開門,月光正從磨坊頂部的天窗傾瀉而下,精準地照在銅鍾之上。
    鍾體上,竟真的浮現出淡淡的光紋!
    那不是任何超自然的力量,而是無數個日夜裏,無數隻不同的手——有力的、蒼老的、稚嫩的——在敲擊、在撫摸、在爭論、在沉思時,留下的油脂與汗漬。
    這些痕跡在月光的映照下,彼此連接,竟在鍾體表麵,構成了一圈環形的、仿佛銘文般的圖樣。
    林逸走上前,顫抖地伸出手。
    指尖觸及光紋,一股溫熱的、源自於群體的意誌與認同感,順著皮膚傳來。
    他看懂了那圈銘文所代表的意義。
    那是一句話,是所有人用行動刻下的契約:“我們說,算。”
    就在此刻,伊凡那沉悶如鼓的聲音,自地心深處轟鳴而起,一連七次,震動著林逸的靈魂。
    “第八十五節點……確認激活……開始行走。”
    林逸撫摸著那圈溫暖的銘文,低聲自語,像是在回答伊凡,又像是在對自己訴說:“第八十五單元……還差,最後一問。”
    自那夜之後,群體的決策變得前所未有的順暢。
    無論是資源的分配,還是崗哨的輪換,甚至是更棘手的私人糾紛,隻要經過銅鍾與陶甕的評議,共識總能迅速達成。
    曾經需要數日爭吵才能定下的事情,如今往往半天便能塵埃落定。
    磨坊裏,激烈的辯論聲越來越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高效而和諧的嗡鳴。
    然而,楚瑤卻敏銳地注意到,那個曾經第一個站出來質疑老匠人的少年,在最近一次關於水源淨化的評議中,明明皺著眉頭,卻在所有人都舉手後,遲疑了片刻,也默默地舉起了自己的手。
    整個決策過程,完美得如同一首流暢的樂曲,沒有一絲雜音。
    而那曾經最寶貴的、刺耳的異見之聲,不知從何時起,已悄然消逝在這片完美的和聲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