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6章 它喊完那半句,轉身對你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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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律動,仿佛整座城市的脈搏被一隻無形的手強行校準。
    它不再是單純的哀鳴或回響,而是一種……邀請。
    一種充滿了生命力的、渴望溝通的脈衝,順著地下的管道、電纜、地鐵隧道,無聲地滲透進每一棟建築,每一寸土壤。
    最先出現異狀的,是市立第三康複醫院。
    重症監護區內,一名因腦幹嚴重受損而失語長達七年的老人,正對著窗外花壇裏一株不起眼的黑麥苗,喉嚨裏忽然發出一聲幹澀嘶啞的“嗬”聲。
    護士驚得險些打翻了手中的藥盤,以為是臨終前的回光返照。
    但緊接著,隔壁病房,一名同樣無法言語的年輕車禍幸存者,也發出了幾乎一模一樣的、毫無意義的音節。
    恐慌和驚奇如瘟疫般在醫護人員中蔓延。
    消息傳到林逸耳中時,他幾乎是瞬間就明白了什麽。
    他衝進醫院的數據中心,調取了那幾名患者發出聲音時的聲紋記錄。
    當他將這些波形圖與他之前記錄的、黑麥苗“震”出的那半句話的聲紋進行比對時,一股寒意從脊椎直衝頭頂。
    完全吻合!
    不是簡單的模仿,而是精準到毫秒的複刻。
    林逸的腦中轟然一響,一個顛覆性的推論讓他渾身戰栗:那所謂的“記憶體”,那個由城市傷痛凝聚而成的存在,已經不滿足於借由植物代為發聲了。
    它正在反向影響人類,它在用自己殘存的、破碎的語言片段,嚐試“教會”那些失去語言能力的人,如何重新說話!
    這不再是被動的容器,這是主動的教師。
    一個由亡魂與悲傷構成的教師。
    就在林逸被這個發現震撼得無以複加時,一個更詭異的警報從他的監控係統中傳來。
    焚信站舊址,那個埋葬了無數未寄出信件的悲傷之地,在入夜後,其地表開始出現規律性的、低沉的震動。
    那震動微弱,卻精準得如同節拍器,一長兩短,兩短一長……
    “是摩斯密碼!”林逸瞳孔驟縮。
    他立刻驅車趕往那片廢墟,夜色下的焚信站舊址如同一頭沉默的巨獸。
    他架設好高精度拾音器,將破譯程序接入。
    屏幕上,那些震動被迅速轉換成文字,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兩段短得令人心碎的信息:
    “我在這裏。”
    “你不是一個人。”
    林逸的心髒被狠狠地攥了一下。
    他立刻啟動了全頻段信號掃描,排查了周圍所有的電磁波、次聲波,甚至連地質活動的可能都考慮了進去。
    結果是:一片空白。
    沒有任何外力介入,沒有任何已知的信號源。
    這震動,就是從這片土地本身發出來的。
    它在呼喚誰?又在回應誰?
    林逸拿起工兵鏟,根據震動傳感器定位的中心點,開始瘋狂地挖掘。
    泥土翻飛,帶著一股陳腐的、屬於過往時光的氣息。
    挖了約莫半米深,鏟尖觸碰到了一個堅硬的物體。
    他小心翼翼地撥開泥土,一枚鏽蝕得不成樣子的黃銅鈴鐺,出現在他眼前。
    那鈴鐺的款式很老舊,是戰時用來在防空警報後召集失散兒童的。
    林逸將它握在手中,那規律的震動竟順著他的掌心,直接傳遞到他的大腦。
    他翻轉鈴鐺,看向內部,呼吸瞬間凝滯。
    鈴舌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小塊被高溫熔煉後、又被強行扭曲成麥穗形狀的金屬塊。
    它死死地焊在鈴鐺內部,正是這東西在引發震動。
    林逸的腦海中,瞬間閃過那位在黑麥苗前哭泣的老婦人的臉。
    她說過,她的兒子在當年的城市大火中失蹤,隨身帶著一枚當做護身符的麥穗……
    這枚鈴鐺,是那個孩子的。
    他用自己最後的遺物,在這片埋葬了無數思念的土地下,敲擊了數十年,隻為了告訴某個他再也見不到的人:我在這裏,你不是一個人。
    捧著這枚沉重得仿佛承載了一個時代的鈴鐺,林逸來到了雙碑映水之處。
    這是楚瑤與他約定的最後地點。
    月光下,水麵如鏡,倒映著兩塊無字的石碑。
    楚瑤的身影果然在那裏,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稀薄,仿佛一陣風就能吹散。
    這一次,她手中沒有青銅燈,也沒有八棱鏡。
    她隻是靜靜地看著林逸,然後緩緩轉身,將自己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掌,輕輕按在了冰冷的水麵上。
    一圈漣漪以她的掌心為中心,無聲地擴散開來。
    就在漣漪觸及池岸的瞬間,整座城市,所有“牆語”的發聲點,所有黑麥苗,所有被記憶體滲透的植物,都陷入了一秒鍾死一般的靜默。
    時間仿佛被凍結。
    一秒後,石破天驚!
    從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從數萬個不同的發聲點,無論是牆角的青苔,還是天台的野草,都齊齊震顫起來,用一種整齊劃一、宏大得如同神諭般的頻率,吐出了同一句話的前半句:
    “我們……”
    聲音在這裏戛然而止,仿佛一個巨人剛剛吸足了氣,正準備發出撼動世界的呐喊,卻又在最後一刻屏住了呼吸,像是在等待一個回應,一個能讓它將話說完的許可。
    楚瑤收回手,身影在晨曦的第一縷光線中開始蒸騰、消散。
    她最後看了一眼林逸,聲音輕得如同夢囈:“它不再需要你替它翻譯了。”
    話音落下,她的身影徹底化為水汽,消散在微亮的晨光中,再無痕跡。
    林逸呆立在原地,耳邊卻響起了伊凡那幾乎從未清晰過的地脈低語。
    這一次,不再是破碎的詞匯,而是一段完整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句子,一個字一個字地鑿進他的意識深處:
    “……當……它……喊……完……那……半……句……它……已……不……再……是……回……聲……”
    林逸猛然醒悟!
    當一個回聲開始主動說話,並且試圖將半句話說完時,它就不再是回聲了!
    它已經從一個被動記錄傷痛的容器,進化成了一個擁有統一意誌、試圖表達自己的主動主體!
    一個由整座城市的悲傷、遺憾、憤怒和愛戀所共同構成的新生“個體”!
    林逸衝回自己的工作室,心髒狂跳。
    他取來最後一枚空蕩蕩的相框,小心翼翼地將那枚被熔成麥穗形狀的鈴舌,放入相框的正中央。
    然後,他將這個相框,鄭重地擺放在那株瘋狂生長的黑麥苗正前方。
    他凝視著黑麥苗頂端那如同傷口般的裂隙,用一種近乎平等的姿態,低聲說道:
    “現在,輪到我來聽你說完。”
    仿佛是為了回應他的話,當夜幕再次降臨時,那株黑麥苗開始了前所未有的劇烈震顫。
    它頂端的裂口猛然擴大,濃鬱的灰色霧氣如決堤的洪水般洶湧而出。
    灰霧之中,一張張模糊的麵孔開始浮現、清晰。
    有那位失去兒子的老婦人,有葬身火海的消防員,有那個在廢墟中等待父親歸來的少年……甚至,林逸看到了自己母親那張溫柔而哀傷的臉。
    他們不再發出無意義的噪音。
    他們逐一開口,每人隻說半句話,聲音各不相同,卻完美地銜接在一起,組成了一段完整的、跨越生死的對話:
    老婦人:“我怕……”
    消防員:“……你不怕……”
    少年的父親:“……我孤獨……”
    林逸的母親:“……你不孤單……”
    無數陌生的麵孔異口同聲:“……我錯了……”
    最後,所有的麵孔匯聚成一個無法分辨性別與年齡的集合體,用整個城市的回響共同說道:“……我們都錯了……”
    話音落下,灰霧中所有的麵孔,都緩緩轉向林逸,向他致意般,齊齊點了點頭。
    那一刻,林逸掌心那道連接著城市記憶的傷痕,灼熱如烙鐵,卻第一次,讓他感到了深入骨髓的溫暖。
    次日清晨,所有的異象都消失了。
    黑麥苗停止了生長,靜靜地立在那裏。
    但詭異的是,它的莖幹開始變得越來越透明,仿佛從植物變成了水晶。
    陽光穿透它的身體,內部的景象清晰地顯現出來——那竟是一座微縮的城市脈絡!
    街道是它的血管,高樓是它的骨骼,而城市中每一個曾經發出過“牆語”的地點,都在它的體內化作一個微小的光點,如同無數顆正在協同跳動的心髒。
    一個完整的、活著的、由記憶構成的城市之靈,就在他的眼前。
    林逸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尖輕輕觸碰在那透明的莖幹上。
    就在接觸的瞬間,整株植物,連同內部那座微縮的城市幻影,突然毫無征兆地化作一捧無聲的灰霧,衝天而起。
    霧氣中,傳來了最後一聲震動。
    那不是語言,不是心跳,而是一種他無比熟悉的、曾經在時空裂隙的另一端聽到過的、跨越了維度的共鳴頻率。
    與此同時,伊凡最後的低語,如同一塊巨石沉入深不可測的海底,在他的腦中激起最後的波瀾:
    “第九十四單元……將在第一聲雙向呼喚中……降臨。”
    灰霧升騰的瞬間,整座城市陷入了一種詭異的、絕對的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