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7章 老燈芯,燒的是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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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股氣息,仿佛是這片土地最古老的悲鳴與執念。
    光影交織,一道由純粹光粒構成的虛幻長橋自林逸腳下延伸,徑直通向湖心那根孤零零的黑色石柱。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悸動,踏上了光橋。
    每一步落下,腳下都有細碎的光芒如螢火般散開,耳邊似乎能聽到無數人低沉的歎息。
    隨著距離石柱越來越近,那半盞看似普通的油燈輪廓愈發清晰。
    當林逸的手指即將觸碰到石柱時,他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終於看清了,那古銅色的燈架之上,並非光滑的表麵,而是被無數比米粒還要微小的名字所覆蓋。
    密密麻麻,層層疊疊,新舊交替。
    有些字跡已被歲月侵蝕得模糊不清,隻留下淺淺的刻痕,而有些卻仿佛是昨天才刻上去,邊緣鋒利,透著一股不甘的執拗。
    他的目光瘋狂地掃視著,像是在尋找一個早已預知的答案。
    終於,在燈架最靠近燈芯的位置,他看到了三個幾乎要被後來者名字淹沒、卻依舊頑強存在的字——林晚秋。
    那是他母親的全名。
    一瞬間,林逸隻覺得渾身血液都凝固了。
    那個溫柔的、總是在他睡前講述城市舊聞的女人,她的名字,為何會出現在這裏?
    “……燈燃……靠名……非油……”伊凡那斷續而空洞的聲音在林逸腦海中響起,每一個字都像一柄冰冷的錐子,刺入他的認知深處,“……每個名字……是一縷……未熄的念……”
    林逸猛然醒悟,如遭雷擊。
    所謂的“守燈人”,根本不是守護一盞燈的人,而是以身為薪,以名為引,將自己的存在、記憶乃至靈魂,自願刻入這燈架,成為維持這井口光芒不滅的燃料!
    這哪裏是油燈,這分明是一座燃燒著生命的祭壇!
    他顫抖地伸出手,取出那株從第九十五單元廢墟中得到的透明麥穗。
    當麥穗靠近燈芯的刹那,奇異的一幕發生了。
    麥穗內部那流光溢彩的光芒,竟與燈芯頂端那點微弱的火光開始了同頻率的跳動,仿佛兩個失散已久的心髒,在此時此刻找到了彼此的節拍。
    “……新麥……承九十五願……”伊凡的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似乎清晰了少許,“……可引……舊火……但需……名……真名……”
    引舊火,需真名。
    林逸的目光再次落回燈架上母親的名字,又掃過那片幾乎沒有空隙的刻痕。
    他明白了,這是最後的傳承,也是最後的選擇。
    遲疑僅僅持續了半秒,便被一股決然所替代。
    他毫不猶豫地抬起右手,狠狠咬破食指指尖,殷紅的血珠瞬間滲出。
    在燈架上僅存的一片狹小空白處,他用自己的鮮血,一筆一劃,鄭重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林逸。
    血字剛成,尚未凝固,那微弱的燈芯猛然一跳!
    “噗”的一聲輕響,一簇幽藍色的火焰衝天而起,將整個漆黑的湖底空間照得亮如白晝。
    原本翻騰的黑色湖麵瞬間平息,如同一麵被擦拭幹淨的鏡子,倒映出的卻不是林逸,而是第九十五單元全體成員列隊的肅穆畫麵。
    畫麵中,所有的人影,包括那個遞給他麥穗的老者,齊齊轉身,隔著生與死的界限,向著石柱的方向,向著新任的守燈人林逸,微微頷首。
    那是一種無聲的交接,一種跨越了近一個世紀的托付。
    火焰升騰的瞬間,一股磅礴浩瀚、卻又飽含悲涼的信息洪流,順著那縷幽藍的火焰,瘋狂湧入林逸的腦海。
    無數不屬於他的記憶、畫麵、情感,如同決堤的洪水,衝擊著他的意識。
    他“看”到了。
    九十年前,當現實世界的規則開始排斥那些因執念過深而無法被時間抹去的“異常”時,第一代聽夜者做出了選擇。
    他們並非戰敗逃亡,而是為了給這座城市保留下最後的記憶火種。
    他們將所有在災變中犧牲者的姓名,用秘法刻入了貫穿整座城市的牆語植物根係之中,而他們自己,這支被命名為“第九十五單元”的隊伍,則自願斷後,以身殉道,點燃了這盞被稱為“歸燈”的井口之火。
    他們被現實規則所排斥,無法被時間徹底抹去,最終隻能以“記憶體”的形態,永遠滯留在這片光與影的夾縫之中。
    歸燈不滅,記憶不息。
    林逸眼中的迷茫盡數褪去,取而代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明與沉重。
    他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了。
    僅憑他一人的名字,點燃的火焰雖盛,卻不足以喚醒沉睡在整座城市地下的記憶網絡。
    他需要更多的“鑰匙”。
    他閉上眼,精神力與歸燈的火焰相連。
    他沒有直接去召喚那些守燈人的後裔,那樣的動靜太大,也太容易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他隻是伸出手指,在幽藍的火焰中輕輕一點,八縷微不可察的光芒從主火焰中分離,在他指尖凝聚成八枚米粒大小的黑色晶體,其形態,竟與歸燈的燈芯別無二致。
    意念一動,這八枚複製的黑晶燈芯穿透了空間的阻隔,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城市各處,八個不同家庭的窗台上。
    隨之而去的,還有一句烙印在他們精神中的話語:“你祖輩的名字,還在燈上燒著。”
    那一夜,八個身份各異的人——守著舊貨店的頹廢老人、城市檔案館的年輕學者、身手矯健的女性傭兵……他們都在夢中,見到了各自祖輩被火焰包裹的身影。
    次日清晨,這八人沒有絲毫猶豫,帶著各自家族代代相傳的信物——一枚古舊的徽章、一頁泛黃的筆記、一把斷裂的短刀——自發地從城市的四麵八方,向著井口所在的方向匯聚。
    當八人抵達井口外圍的封印前時,林逸早已等候在此。
    他沒有多餘的廢話,隻是指引他們按照特定的方位站定,布下了一座古老的“八方守燈陣”。
    “將信物置於燈芯旁,齊聲念出你們祖先的全名。”林逸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一個人耳中。
    八人神情肅穆,將祖傳信物放在那枚懸浮於身前的黑晶燈芯旁,然後,他們用盡全身力氣,喊出了那個深埋於血脈中的名字。
    隨著第一個名字被喚醒,地底深處,那沉寂了許久的巨大鍾聲再次響起,“咚”的一聲,頻率竟與湖心那簇幽藍的火焰完美共振。
    緊接著,第二個,第三個……當第八個名字被念出的瞬間,八聲鍾鳴合而為一,化作一道撼天動地的宏大聲浪。
    籠罩在井口上方的封印,在這股共鳴中寸寸碎裂,化為漫天光點。
    與此同時,黑色湖麵之上,九道粗壯無比的光柱衝天而起,撕裂了黑暗,精準地貫穿了地表之上三十七處早已廢棄的古老遺址。
    霎時間,遍布城市地下的牆語植物仿佛被注入了無窮的生命力,它們根係的銀色脈絡瞬間暴漲,無數新生的枝條如虯龍般破土而出,瘋狂地向著天空伸展。
    “……井已醒……名已歸……”伊凡的聲音第一次變得清晰無比,再無絲毫斷續,仿佛一個真正的人站在林逸身邊,“……下一程……喚百族……”
    林逸的目光投向湖心。
    他駭然發現,那根原本在歲月中被腐蝕得殘破不堪的石柱,此刻竟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慢生長、修複。
    而那古銅燈架上,在那些被鮮血與歲月覆蓋的名字之間,新的刻痕正一寸一寸地浮現,那些是……尚未被記起的,真正無名的犧牲者。
    他低下頭,對著手中那株光芒愈發璀璨的透明麥穗,低聲說道:“該輪到他們了。”
    也就在這一刻,地麵之上,那三十七處被光柱貫通的遺址中心,塵封了近百年的石板與廢墟,正開始微微震顫。
    仿佛有什麽東西,在光柱的照耀下,正被從漫長的沉睡中……喚醒。
    遠方,城市最高的尖塔頂端,一道始終俯瞰著整座城市的、非人的目光,緩緩轉向了那九道通天徹地的光柱,眼神中流露出一絲難以言喻的……貪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