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3章 你走的路,開始替你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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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邁步走向山外的廣闊平原,廢棄的鐵路枕木在荒草中若隱若現,像一具被遺忘的巨大骨骸。
    在這片寂寥之地,一種奇異的生命卻在瘋長。
    那是牆語花,本該依附牆壁而生,如今卻在枕木間肆意蔓延,每一片花瓣都帶著奇異的金屬光澤,銀色的脈絡在花瓣上交織成網,如同電路,又似神經。
    風吹過,花海起伏,銀光流轉,仿佛整片大地都在呼吸。
    林逸的腳步沒有一絲猶豫,徑直走向花海深處。
    就在他靠近的瞬間,身前一株牆語花毫無征兆地悍然綻放,花瓣在一秒內盡數張開,如同睜開了一隻窺視過去的眼睛。
    花心內部,光影浮動,一幅清晰的畫麵赫然呈現——陳阿婆佝僂著背,拄著那根磨得光滑的木拐,正沿著村裏的石子小徑巡路。
    她的腳步聲並非來自畫麵,而是從地底傳來,由無數根看不見的菌絲同步震顫,模擬得惟妙惟肖,連拐杖點地那沉悶的篤篤聲都分毫不差。
    這詭異的一幕,足以讓任何正常人魂飛魄散。
    林逸卻連眼皮都沒抬一下,仿佛隻是看到了路邊一朵尋常的野花。
    他緩緩蹲下身,修長的手指輕輕撫上那冰涼滑膩的花莖。
    “你們現在,能自己選要記什麽了?”他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詢問一個初學言語的孩子。
    花莖猛地一顫,花瓣上的銀脈仿佛被注入了高壓電流,流轉速度驟然加快!
    這不是在回應他的問題,而是在用一種更原始、更確鑿的方式,向他確認這個事實。
    它們,已經覺醒了。
    林逸站起身,繼續前行。
    記憶的洪流不再需要他來引導,它們已經開始自己尋找河道。
    他途經一座早已荒廢的小學,操場上雜草長得比人還高。
    鏽跡斑斑的旗杆孤零零地立在中央,像一座墓碑。
    林逸的目光落在旗杆之下,那裏的泥土有微弱的翻動痕跡。
    一塊鏽蝕的鐵盒邊角,在草根下若隱若現。
    鐵盒表麵,依稀可以辨認出刻痕——“1953級畢業留念”。
    他沒有動手去挖。這片土地的意誌,已經不再需要他的指令。
    話音未落,他腳下的泥土開始蠕動。
    無數纖細的銀色菌絲破土而出,如活物般纏繞住那隻鐵盒,以一種緩慢而無可抗拒的力量,將它從數十年的塵封中拖拽出來。
    “哢噠”一聲,鏽死的盒蓋被菌絲絞開。
    裏麵空空如也,沒有勳章,沒有照片,隻有一張被歲月侵蝕得泛黃發脆的紙條。
    林逸拾起紙條,上麵是一行稚嫩卻有力的字跡:“老師說,路要有人走,才會活。”
    他將紙條輕輕放回盒中,菌絲便溫順地退去,泥土自動合攏,將鐵盒再次掩埋,仿佛從未出現過。
    當夜,林逸沒有離開。他就在操場邊坐下,靜靜地等待。
    月上中天,異變陡生。
    整片操場的野草,其葉脈上的銀紋在同一時刻被點亮!
    無數道微光從草葉中滲出,如涓涓細流,匯聚成河,最終在操場上勾勒出一圈巨大的、環形的路徑。
    光芒的流動有著一種獨特的節奏,緩慢,卻堅定不移,如同沉睡之人的心跳。
    那是當年,1953級的學生們,每日晨跑的路線。
    路,真的活了。
    第二天清晨,村子裏。
    陳阿婆像往常一樣,提著水桶來到石子小徑的起點。
    她愣住了。
    昨天還隻是微微張開的那株牆語花,今天,所有花瓣都徹底舒展,上麵的銀脈亮得驚人,流動不息,仿佛在表達一種極致的歡欣。
    她放下水桶,疑惑地蹲下身,伸出滿是褶皺的手,輕輕撫摸花莖。
    就在她觸碰的瞬間,地麵上,濕潤的泥土被菌絲緩緩推動,拚出了一行歪歪扭扭卻清晰可辨的光字。
    “今天,我們替你走。”
    陳阿婆渾身一震,僵在原地。
    她緩緩抬頭,望向那片灰蒙蒙的天,渾濁的眼中第一次浮現出茫然。
    幾十年如一日的執念,是她活下去的支撐。
    現在,這個世界告訴她,不必了。
    “你們……替我走?”她喃喃自語,像是在問花,又像是在問自己,“那我……我去做點別的。”
    她站起身,第一次沒有走完那條小徑,轉身回了屋。
    在積滿灰塵的箱底,她翻出了一個針線籃,籃子裏,是一件疊得整整齊齊的舊軍裝。
    那是她丈夫奔赴戰場時,穿過的最後一身衣服。
    幾十年來,她第一次重新拿起了針線,開始縫補衣領處那個早已被磨破的小洞。
    當夜,林逸宿在村口那棵老槐樹下。
    他剛閉上眼,就感到周圍的能量場發生了變化。
    樹根處,無數細小的光芽破土而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瘋狂生長,交織成一道環形的、半透明的光牆,將他密不透風地圍在了中央。
    他一動不動,任由這道光牆將他與外界的黑暗徹底隔絕。
    光牆成型後,上麵的銀脈流動變得極其緩慢、柔和,如同一個忠誠衛兵在守夜時的呼吸。
    他伸出手,試探性地輕觸光壁。
    指尖傳來的不是冰冷,而是一種奇異的溫潤感。
    突然,他掌心一暖——一根比發絲還細的光絲,竟從光牆內側主動伸出,輕柔地纏繞住他的指尖,繞了一圈,隨即又害羞般地縮了回去。
    林逸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
    它們不再需要我來確認它們的存在。它們已經學會了主動陪伴。
    次日,他繼續上路,途經一片荒廢已久的野茶園。
    坡地上一株格外粗壯的老茶樹,吸引了他的注意。
    樹根處,纏繞著一條早已褪色發白的紅布條,風雨侵蝕,上麵的字跡卻頑強地保留了下來:“阿婆種,1978”。
    他蹲下身,指尖剛剛觸碰到那粗糙的紅布。
    腳下的菌絲便再次沸騰,從泥土中洶湧而出,纏住布條,在旁邊的空地上,緩緩拚出一行光字。
    “她說,這茶要留給回來的人。”
    林逸沉默片刻,解下腰間的水壺,將裏麵最後一口水,鄭重地澆在了茶樹的根部。
    水落下的瞬間,奇跡發生了。
    整片茶園的野草銀紋驟然爆亮!
    光流如潮水般沿著山坡向下蔓延,形成一條蜿蜒的、微縮的路徑,而路徑的終點,精準地指向山下村落裏,陳阿婆家的院門。
    那是一封無聲的邀請函,由整片大地寫就。
    當夜,林逸沒有去赴約。
    他在茶樹下,取出了母親留下的那個鐵皮盒子。
    裏麵的遺物,早已被他親手埋葬,此刻,盒中空無一物。
    他將這個承載了他所有過去的空盒子,輕輕地置於茶樹根下。
    夜色漸深,菌絲再次湧動,它們沒有發光,隻是默默地纏繞住鐵皮盒,將其緩緩拖入地下三尺,與這片土地的記憶融為一體。
    第二天黎明,林逸睜開眼。
    他看到,老茶樹的枝頭,竟冒出了一片全新的嫩芽。
    那嫩芽綠得不可思議,充滿了生命力。
    他走近,將那片嫩葉摘下。
    翻過來,葉片背麵,無數比蛛絲更細的銀紋,清晰地構成了兩個字。
    林逸。
    不是刻印,不是烙痕,而是從葉脈中,生長出來的。
    他,也成了這片土地記憶的一部分。
    與此同時,遠在村中的陳阿婆,終於為丈夫的軍裝縫完了最後一針。
    她長長舒了口氣,抬頭望向窗外,院子裏的那株牆語花,銀脈忽然爆閃,在她眼前拚出了一行新的字。
    “你補的,我們也記得。”
    陳阿婆愣住了,隨即,她露出了幾十年來第一個發自內心的笑容。
    她輕撫著花莖,像是對待自己的孩子:“好,真好。那我明天,去教村裏的娃兒們種花。”
    而在數十裏之外,林逸收起那片茶葉,他的使命似乎已經完成。
    這個被遺忘的角落,已經找到了自我延續的方式。
    他辨認了一下方向,朝著更深、更荒蕪的內陸走去。
    他的腳步踏過枯草,穿過亂石,最終,停在了一片廣袤無垠的無名濕地之前。
    高大的蘆葦叢生如林,將前路完全遮蔽。
    濃重的水霧終年不散,彌漫在空氣中,帶著一股腐朽而又原始的氣息,仿佛這裏是世界的邊緣,是文明的盡頭。
    萬籟俱寂,隻有風吹過蘆葦時,發出鬼魅般的嗚咽。
    林逸站在濕地的邊緣,一動不動。
    他停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