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5章 光會認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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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未亮,晨霧如紗,籠罩著青石板鋪就的小院。
陳阿婆佝僂著身子,手中那把用了多年的竹掃帚在地麵上劃過,發出沙沙的聲響,規律而安詳,像是古老村莊的脈搏。
突然,掃帚的震動傳來一絲異樣的回饋,仿佛劃過了活物。
她動作一滯,那雙渾濁卻深邃的眼睛緩緩垂下。
腳下的石板縫隙裏,一縷比蛛絲更纖細、比月光更清冷的銀絲,正緩緩地探出頭來。
它不是死物,那光芒如活人的呼吸,明滅,再明滅,一共三次,每一次都讓周圍的空氣都似乎跟著凝滯了一瞬。
隨即,它如一條害羞的銀蛇,悄無聲息地縮回了牆根的陰影裏。
陳阿婆的臉上沒有半分驚奇,隻有一種了然的平靜。
她沒有說話,隻是將掃帚輕輕靠在牆邊,轉身進了彌漫著煙火氣的灶房。
她從鍋裏舀了半碗溫熱的米湯,那湯汁濃稠,散發著穀物的醇香。
她端著碗,步履平穩地回到院中,蹲下身,將碗沿湊近那道石縫,手腕一斜,米湯便如一道白練,緩緩傾瀉而下。
湯水滲入泥土的瞬間,奇跡再次發生。
那縷銀絲猛地從石縫中竄出,比方才明亮了數倍,它不再是試探,而是帶著一股親近的喜悅,緊緊繞著粗瓷碗的碗底遊走了一圈,光芒流轉,仿佛在進行某種無聲的致謝儀式。
隨後,它才心滿意足地隱沒,再無蹤跡。
陳阿婆看著空碗,爬滿皺紋的嘴角微微上翹,露出一個隻有自己才懂的微笑。
午後的陽光暖洋洋的,曬得人骨頭發酥。
陳阿婆從院角那隻散發著樟木香氣的老櫃子裏,翻出了一堆壓箱底的舊物。
她小心翼翼地取出一雙布鞋,鞋麵是褪了色的青布,鞋底則補了七次,針腳細密,顏色各異的補丁像是一塊塊時間的勳章。
鞋底已經薄得能感受到地麵的紋路,可她就是舍不得扔。
她坐在小凳上,用粗糙的手指摩挲著鞋麵,像是在撫摸一位久別的故人。
忽然,她的目光定住了。
鞋尖的布料上,一點銀光微不可察地閃爍了一下。
緊接著,一縷纖細的、泛著同樣銀光的菌絲,竟從沉重的木櫃最深處的陰影裏探了出來,像一根擁有生命的觸手,輕柔地纏上了那隻舊鞋的鞋頭,隨即,竟帶著一股不容拒絕的力道,輕輕地、向外一拉。
陳阿婆怔住了,隨即,那份怔然化作了釋懷的笑意。
她明白了。
她彎下腰,毫不猶豫地脫下腳上那雙才穿了不久的新鞋,換上了這雙幾乎要被歲月磨穿的舊物。
當她的腳掌完全落入鞋中的那一刻,一股暖流毫無征兆地從腳底升起,瞬間傳遍四肢百骸,那感覺,就像是赤腳踩在被春日暖陽曬得滾燙的田埂上,溫暖、踏實,充滿了生命的力量。
她試著邁出一步,落地無聲,卻感覺整個身體都輕盈了幾分。
她拄著拐杖,緩緩走向社區那家總是人聲鼎沸的老茶館。
這一路,她走得比往常更慢,因為她眼中的世界,正在發生著旁人無法察覺的變化。
路邊那棵百年老槐樹,虯結的根部浮現出蛛網般的銀色紋路,在陽光下若隱若現,勾勒出一條通往未知道路的路徑圖。
不遠處井台邊,厚厚的青苔竟像是聽到了無聲的號令,自動排列成一個完美的圓環,環中心的光澤,比別處亮了一分。
甚至連頭頂晾衣繩上滴落的水珠,砸在地上,濺開的水花都會在地麵拚湊出一道短促的光痕,一閃即逝。
她不驚,亦不懼。
每當看到一處新的光痕,她便會停下腳步,駐足片刻,用隻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輕聲呢喃:“走得好,走得好。”話音落下的瞬間,那原本飄忽不定的光痕,便會奇跡般地穩定下來,光芒也凝實一分,仿佛得到了某種認可與加持。
茶館裏一如既往的熱鬧。
牆上那麵巨大的社區手繪地圖,是所有人的記憶核心。
地圖上,原本用最顯眼的朱砂寫著的“林逸”兩個字,如今已淡去了大半,字跡模糊,仿佛隨時都會被風吹散。
唯有名字旁邊那朵用銀粉畫出的牆語花,依舊璀璨。
而今天,花瓣內側,那行曾經讓無數人揣摩的光字,更新了內容,變成了八個字:“後來的人,踩著光走路。”
一群孩子正圍在地圖前,手裏拿著五顏六色的粉筆,興奮地在地圖上描摹著什麽。
他們在爭論,茶館外的老槐樹根、井台邊的青苔,那些若隱若現的光痕到底連接著哪裏,哪一條路才是“林老師真正走過”的。
陳阿婆在角落的老位置坐下,渾濁的目光掃過那些天真爛漫的臉龐。
她沒有去糾正孩子們的爭論,隻是從磨得發亮的衣兜裏,顫顫巍巍地掏出一枚用油紙包著的梅子糖,輕輕放在地圖旁,牆語花的正下方。
“他走的路,”她緩緩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壓過了茶館裏的嘈雜,“從來不是一條線,是一片野草都亮起來的地方。”
孩子們似懂非懂地回頭看她,而那枚梅子糖在午後的光線下,折射出琥珀色的光暈。
夜,說來就來。
毫無預兆的暴雨傾盆而下,豆大的雨點砸在瓦片上劈啪作響,天際一道慘白的閃電劃過,緊接著便是震耳欲聾的滾雷,仿佛要將整個天空都撕裂開來。
陳阿婆在睡夢中被驚醒,她猛地坐起身,披上外衣,赤著腳走到窗邊。
她望向遙遠的濕地方向,瞳孔驟然收縮。
隻見那片黑暗的濕地上空,一張由無數銀絲構成的光網正在劇烈地波動、閃爍,光流像是受了驚的蛇群,瘋狂地四處亂竄,失去了秩序,充滿了狂躁與不安。
她沒有去拿牆角的雨傘,隻是提起門邊那盞老舊的馬燈,拉開門,毅然走進了冰冷的雨幕之中。
她赤著腳,一步一步踩在滿是積水的青石路上。
雨水冰冷刺骨,可她毫不在意。
每落下一步,她口中便輕聲念叨著同樣三個字:“我在走,我在走。”
奇異的事情發生了。
隨著她的念叨和步伐,她腳底的積水之下,一縷縷散亂的銀絲仿佛找到了主心骨,開始主動向她的落腳點聚攏。
她走過之處,原本狂亂的光流竟肉眼可見地平穩下來,那些橫衝直撞的“驚蛇”,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溫柔地梳理著,重新變得有序而溫和。
當暴雨漸歇,隻剩下淅瀝的雨絲時,她已經站在了濕地的邊緣。
泥濘的土地上,那株孤獨的牆語花在泥水中靜靜地綻放著,經過狂風暴雨的洗禮,花莖非但沒有彎折,反而更顯挺直,花莖上的銀脈穩定而明亮,如同一根定海神針。
陳阿婆緩緩蹲下身,將手中的馬燈放在花旁,昏黃的燈光與清冷的銀光交織在一起。
她凝視著花朵,用仿佛歎息般的聲音低語:“你不是要人記住他,你是要人記得走路。”
話音落下的那一刻,仿佛一道無聲的敕令傳遍了整片大地。
整片濕地的萬千野草,根莖葉脈之上,所有的銀色紋路在同一瞬間齊齊亮起!
那光流不再執著地圍繞著牆語花匯聚成一座光碑,而是決然地調轉方向,向著四麵八方、向著無盡的黑夜深處,堅定地延展開去,如無數條渴望探索新天地的根須,一往無前地探入漆黑的夜色之中——像是在耐心地尋找,下一個,願意在黎明時分,低頭看路的人。
夜色深沉,雨後的濕地一片寂靜,隻有那片向外擴張的光網,在泥土與水窪之間,無聲地改變著一切。
清晨的薄霧,正悄然彌漫開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