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2章 橋墩記得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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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滿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被那微光吸引,帶著幾個好奇的孩子鑽到老石橋下。
    這片被城市遺忘的角落,潮濕的土腥味混雜著青苔的氣息,孩子們嘰嘰喳喳的吵鬧聲,在這裏也被橋洞攏成沉悶的回響。
    那塊“百年不倒”的石碑就嵌在最粗壯的橋墩裏,一半埋在泥中,一半露在外麵,像一顆固執的牙齒。
    她蹲下身,孩子們也跟著安靜下來,圍在她身後,屏住呼吸看著那奇異的景象。
    銀色的絲線,比蛛絲更亮,比水銀更靈動,正從橋墩的縫隙中緩緩滲出,纏繞著石碑,像活的藤蔓。
    “小滿老師,這是什麽?”一個膽大的男孩忍不住問。
    小滿沒有回答,她的指尖輕輕拂過碑麵。
    石碑的風化極其嚴重,歲月這把鈍刀在它身上留下了無數銼痕。
    她眯起眼,借著那銀絲微弱的光,勉強辨認出幾個模糊的刻字:“……民工李守義,丙午年立。”
    李守義。
    一個陌生的名字,卻在此刻仿佛帶著千鈞之力,砸在她的心上。
    就在她的指腹按上那三個字的瞬間,腳下的泥土突然傳來一陣輕微的騷動。
    那些潛藏在土裏的銀絲仿佛受到了召喚,急速匯聚,在她眼前拚出了三個歪歪扭扭的大字。
    “他還在。”
    一道無聲的驚雷在她腦海中炸開。
    她猛地抽回手,胸口劇烈起伏。
    陳阿婆那張布滿皺紋的臉和沉緩的聲音,毫無征兆地浮現在她眼前:“有些路,是用命鋪的。人忘了,地還記著。”
    原來,是這個意思。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震動,轉身問身後的孩子們:“你們知道,這座橋是誰修的嗎?”
    孩子們麵麵相覷,一個接一個地搖頭。
    他們隻知道這座橋叫“老渡口橋”,每天上學放學都會路過,僅此而已。
    是啊,誰會記得呢?
    一個普通民工的名字,早已被淹沒在丙午年那場塵封的舊雨中,比碑文風化得更徹底。
    小滿沉默片刻,從隨身的布包裏摸出半截白色粉筆。
    她走到橋墩一處相對平整的空白牆麵,迎著孩子們不解的目光,一筆一畫,極為用力地寫下。
    “李守義,丙午年,修橋人。”
    白色的字跡在陰暗的橋洞下格外醒目,像一道剛剛劃開的傷口。
    寫完,她擰開水壺,將裏麵剩下的半瓶水,輕輕地、鄭重地澆在“百年不倒”石碑的腳下。
    水,無聲地滲入幹燥的泥土。
    異變就在此刻發生!
    仿佛一滴水落入了滾燙的油鍋,原本隻是微弱閃爍的銀絲驟然爆發出刺目的光芒!
    它們不再是緩慢纏繞,而是發了瘋似的順著碑文的刻痕急速遊走,像一雙饑渴的眼睛在貪婪地閱讀那個被遺忘許久的名字。
    “李守——義——”
    一個蒼老而嘶啞的歎息仿佛從地底深處傳來,在橋洞中回蕩。
    緊接著,整座橋墩“嗡”地一聲輕響。
    無數道銀色的紋路從石碑處迸發,如蛛網般瞬間爬滿了整個橋墩,然後向著橋身蔓延。
    那些紋路並非雜亂無章,細看之下,竟是一個個交錯縱橫的腳印,深深淺淺,從橋頭一直延伸到橋尾,勾勒出一條無形的路。
    光芒穩定下來後,地麵上,那些菌絲再次變幻形態,拚出了一行新的字。
    “名字熄了,路還走著。”
    第二天,陳阿婆獨自一人來了。
    她沒有看小滿,也沒有理會那些興奮地講述著昨日奇遇的孩子,隻是拄著拐杖,一步步走到橋頭。
    一夜之間,橋頭的野草仿佛都被那銀光浸染,與地麵上的銀紋連成一片,自發形成了一條清晰的光徑。
    陳阿婆渾濁的眼中流露出一絲了然。
    她從打了補丁的粗布褂子懷裏,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本冊頁泛黃、書角卷邊的社區誌。
    她用粗糙的手指翻動著,紙頁發出脆弱的沙沙聲,最後停在一頁字跡模糊的記載上。
    “丙午年夏,大水。李守義率民工三十,七日建橋,雨中不歇,橋成而人未歸……”
    她沒有讀出聲,隻是將那一頁輕輕壓在石碑前,像是在給故人看。
    隨後,她收起社區誌,什麽也沒說,隻用手中的舊木拐杖,對著地麵,不輕不重地敲了三下。
    咚。咚。咚。
    那聲音,不像敲地,更像是在叩一扇看不見的門。
    當夜,天色驟變,醞釀了一整天的暴雨傾盆而下。
    豆大的雨點砸在地上,砸在橋上,匯成溪流。
    橋洞下的積水很快沒過了腳踝,形成一片渾濁的窪地。
    孩子們擔心那條神奇的光路會被大水衝毀,幾個膽大的披著雨衣,打著手電筒,偷偷跑來巡查。
    可眼前的景象讓他們驚得說不出話來。
    那銀色的紋路不僅沒有熄滅,反而在水麵倒映出同樣清晰的影子。
    地上的光網與水中的倒影,構成一個雙層的、立體的光之囚籠,如鏡像般同步明滅,瑰麗得令人心悸。
    聞訊趕來的小滿也被這一幕震撼了。
    她脫掉鞋子,赤腳踩入冰冷的積水中。
    可預想中的寒意並未傳來,一股溫潤的暖流反而從腳底緩緩升起,瞬間傳遍四肢百骸。
    就在這時,她忽然聽到了一陣極輕的哼唱,仿佛是從腳下的泥土深處,隔著厚厚的水層傳來的。
    那調子很老,帶著重複而沉重的節奏,是那種幾十年前工地上,人們為了統一步伐和力氣而喊的勞動號子。
    不成歌,不成曲,卻充滿了力量。
    小滿鬼使神差地,跟著那模糊的調子,輕輕哼了一聲。
    嗡——
    整個光網的閃爍頻率驟然穩定下來,不再明滅不定,而是化作了持續而柔和的光流,仿佛在她的哼唱中,得到了最渴望的回應。
    次日清晨,雨過天晴。
    橋頭的地麵上,被雨水衝刷得幹幹淨淨的泥地上,新的菌絲已經拚出了一行字。
    “後來的人,替他走了很遠。”
    小滿帶著孩子們,在橋邊尋了塊空地。
    他們沒有種下名貴的花,而是從廢棄的角落裏找來幾顆生鏽的鐵釘,幾截腐朽的麻繩。
    小滿告訴他們,這是一種隻在老建築附近才會生長的“牆語花”,它們的根莖,就是這些被人遺忘的舊物。
    當孩子們把鐵釘和麻繩埋入土裏,奇妙的事情發生了。
    銀色的菌絲從地下湧出,包裹住那些廢料,不過片刻,幾株嫩綠的芽便破土而出,莖幹上還帶著鐵鏽與麻繩的紋理。
    小滿撫摸著那奇異的花莖,輕聲對著石橋說:“李守義,你的橋還在,你的路也還在。”
    她以為這隻是一個開始,一個關於紀念與傳承的故事。
    她還不知道,這不僅僅是一座橋的蘇醒。
    當她和孩子們為新生的“牆語花”澆水時,陳阿婆的身影再次出現在橋頭。
    老人這一次沒有看橋,而是深深地看著小滿,那雙飽經風霜的眼睛裏,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凝重。
    “孩子,”陳阿婆的聲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沙啞,“你點亮了一盞燈。但你知不知道,這座城裏,有多少盞燈在等著被點亮?”
    她頓了頓,拐杖指向了城市中心的方向,那裏的高樓大廈在晨光下鱗次櫛比,一派繁華。
    “有些東西,記在石頭上,記在泥土裏。更多的,卻鎖在紙頁中,慢慢腐爛。你……願不願意去讀懂它們?”
    小滿的心猛地一跳,她順著陳阿婆手指的方向望去,目光穿過熟悉的街區,越過喧囂的市場,仿佛看到了一座沉靜而古老的建築。
    一種前所未有的使命感,伴隨著巨大的未知和隱約的恐懼,悄然攫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