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寒燈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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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三十六年春,江南常州府陽湖縣。
院試放榜這日,程家小院裏的老槐樹開得正盛,雪白的花瓣隨風飄落,像極了縣學門前張貼的榜單上抖落的紙屑。程文修站在樹下,十八歲的青衫被風吹得獵獵作響,手心沁出的汗水幾乎要把攥著的《四書章句集注》浸透。
"中了!文修中了!"程家老仆程福跌跌撞撞跑進院子,灰白的發髻散了一半,"少爺是第一名!案首!"
程文修手中的書啪嗒一聲掉在地上。槐花落在他的肩頭,他恍若未覺,隻覺得耳中嗡嗡作響,眼前浮現出這三年每日三更燈火五更雞的苦讀景象。父親程老爺從正堂衝出來時連鞋都穿反了,一把抓住兒子的肩膀:"當真?福伯你可看真切了?"
"千真萬確!老奴親眼所見,少爺的名字寫在紅紙最上頭!縣尊大人還特意問這是誰家子弟呢!"程福抹著眼淚,"咱們程家終於要出個讀書人了!"
程文修被這喜訊衝得頭暈目眩。他想起三個月前在考棚裏,自己如何文思泉湧,將破題、承題、起講、入手、起股、中股、後股、束股八股寫得花團錦簇。尤其是那道"子曰:學而時習之"的題目,他另辟蹊徑,以"聖人之學,非獨誦說而已"破題,連素來嚴厲的塾師看了草稿都撫掌稱妙。
"快,備轎!去祠堂給祖宗上香!"程老爺聲音發顫,轉身從袖中摸出一塊碎銀子塞給程福,"去街上稱二斤豬肉,再打一壺好酒!"
消息像長了翅膀,不到半日就傳遍了整個陽湖縣。程家雖是小康之家,但世代務農,到程老爺這輩才開了間小小的綢緞鋪子。如今出了個十八歲的童生,還是案首,這在當地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午後,縣學的教諭親自登門道賀,連稱程文修是"文曲星下凡",斷言他秋闈必能高中。
"程世兄的文章,老朽教書三十餘年未見這等才情。"教諭捋著花白胡須,眼睛眯成一條縫,"尤其是那句"聖人之道,體用一源",連學政大人都擊節讚歎。"
程文修垂首站在一旁,耳根發燙。父親紅光滿麵地應酬著,命人取出珍藏的龍井待客。他偷眼望向門外,街坊鄰居擠滿了半條巷子,幾個總角小兒扒在牆頭朝他張望,眼神裏滿是欽羨。
當晚的慶賀宴持續到二更天。程文修借口醉酒逃回書房,推開雕花木窗,讓帶著槐花香的夜風吹散滿屋酒氣。書案上攤開的是他平日臨摹的《聖教序》,旁邊堆著厚厚的文稿。他伸手撫摸那些泛黃的紙張,突然覺得眼眶發熱。
"這才第一步。"他喃喃自語,想起教諭臨走時說的話,"秋闈才是見真章的時候。"
八月桂花香時,程文修帶著全家的期望奔赴江寧參加鄉試。父親賣了祖傳的田產給他置辦行裝,連母親壓箱底的銀鐲子都兌成了盤纏。臨行前夜,母親抹著眼淚將一枚護身符塞進他的行囊:"兒啊,考不中都不要緊,平安回來就好。"
貢院前的長龍排了二裏地。程文修提著考籃,手心全是冷汗。三場九日,他在狹窄的號舍裏寫完了所有題目。最後一場策論,題目是"論治國平天下",他運筆如飛,將平日所讀的經史子集融會貫通,自覺發揮得比院試時還要出色。
放榜那日下著細雨。程文修擠在人群中,從頭到尾看了三遍榜單,始終沒找到自己的名字。雨水順著他的發梢滴落,混合著淚水洇濕了青衫前襟。回到客棧,他癱坐在床沿,盯著牆上斑駁的水漬發呆,直到暮色四合。
落第歸家的路比去時長了一倍。程文修走得很慢,仿佛這樣就能推遲麵對父親失望眼神的時刻。可當他真正站在家門口時,父親隻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才十八歲,急什麽?左宗棠二十一歲才中舉呢。"
接下來的三年,程文修閉門苦讀。二十歲那年,父親為他定下一門親事,是城裏柳記綢緞莊的獨女柳明蘭。柳家雖是商賈,但頗有些資財,柳老爺看中的是程文修的才學,指望女婿將來金榜題名好光耀門楣。
新婚之夜,程文修掀開紅蓋頭,見到的是一張如滿月般溫潤的臉。柳明蘭杏眼低垂,輕聲細語地說:"相公的文章,妾身讀過幾篇,真是字字珠璣。"原來她粗通文墨,閨中常讀詩書。
"拙劣文字,不值一哂。"程文修有些窘迫。
"妾身相信相公早晚要高中的。"燭光下,柳明蘭的眼睛亮晶晶的,"來日鳳冠霞帔,妾身等著呢。"
這句話成了程文修最大的動力。次年鄉試,他再度落第。回家時柳明蘭已有身孕,非但沒有埋怨,反而安慰他說兩次不中實屬平常。兒子出生那日,程文修正在書房默寫《論語》,接生婆來報喜時,他給孩子取名"程望",取"望子成龍"之意。
然而命運似乎總與程文修作對。二十五歲第三次落第後,柳老爺開始有了微詞。綢緞莊的夥計們背後嘀咕,說姑爺是個"繡花枕頭",中看不中用。柳明蘭回娘家時,常被父親數落:"早知如此,不如嫁給縣丞的外甥,好歹現在也是個主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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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文修三十歲那年,第五次鄉試落第。這次回家,他發現柳明蘭變了。曾經溫言軟語的妻子開始抱怨米價上漲,抱怨兒子的束修太貴,抱怨他整日讀書不事生產。有天夜裏,他聽到柳明蘭在廂房啜泣,走過去時卻見她慌忙擦幹眼淚,強笑著說"迷了眼睛"。
家道漸漸中落。程老爺的綢緞鋪因經營不善關門大吉,柳家的接濟成了主要經濟來源。程文修嚐試開館授徒,可連童生試都屢考不中的夫子,哪有家長願意將子弟托付?偶爾有幾個學生,束修也微薄得可憐。
四十歲生日那天,程文修在破舊的銅鏡前拔下一根白發。案頭堆著新寫的八股文,紙上的字跡依然清秀挺拔,可投稿到各處書院總是石沉大海。柳明蘭早已不讀他的文章了,整日忙著漿洗衣物貼補家用。十五歲的程望在鄰縣做學徒,半年才回家一次,看父親的眼神裏帶著掩飾不住的輕蔑。
"聽說縣學缺個教習。"晚飯時柳明蘭突然說,"雖然隻是抄寫文書的工作,但每月有二兩銀子。"
程文修的手抖了一下,筷子上的鹹菜掉在桌上。堂堂讀書人去做刀筆小吏?他剛要拒絕,卻看見妻子眼角深深的皺紋和洗得發白的衣袖,最終隻是輕輕"嗯"了一聲。
就這樣,程文修成了縣學裏最年長的貢生教習。年輕學子們背後叫他"老童生",當著他的麵卻恭敬地稱一聲"程先生"。他負責校對課藝、抄錄公文,偶爾代課講授《幼學瓊林》。微薄的俸祿勉強夠維持家用,但柳明蘭的臉色一天比一天陰沉。
乾隆六十年冬,程文修四十二歲。一個雪夜,他拖著凍僵的雙腳回到家,發現屋內空無一人。桌上壓著一封信,是柳明蘭的筆跡:
"相公見字如晤:妾身忍辱二十載,終不堪貧賤之苦。今攜望兒投奔家兄,勿尋。箱底留銀五兩,聊表夫妻之義。明蘭絕筆。"
信紙上有幾處皺褶,像是被淚水打濕過。程文修呆立良久,突然大笑起來,笑聲在空蕩蕩的屋子裏回蕩,驚飛了屋簷下棲息的麻雀。
此後歲月如鈍刀割肉。程文修獨居老宅,靠抄書度日。五十五歲那年,父親去世,臨終前渾濁的雙眼仍盯著兒子:"我兒...終究沒能..."話未說完便咽了氣,留下永遠的遺憾。
嘉慶十五年春,六十五歲的程文修佝僂著背在縣學前掃地。忽然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一輛裝飾華美的馬車在他麵前停下。簾子掀起,露出一張富貴雍容的婦人麵孔。
"文修..."婦人輕聲喚道,聲音像一片落葉飄進深潭。
程文修眯起昏花的老眼,手中掃帚"啪嗒"一聲掉在地上。二十五年了,柳明蘭眼角有了細紋,但那雙杏眼依然如當年燭光下般明亮。她身後探出一張年輕男子的臉,約莫三十歲上下,高挺的鼻梁和飽滿的額頭活脫脫是程家人模樣。
"爹?"年輕人遲疑地叫道,目光在程文修洗得發白的衣襟和皸裂的手背上停留片刻,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程文修的嘴唇顫抖起來。他看見兒子拇指上戴著的翡翠扳指,看見他錦緞衣領上精致的蘇繡紋樣,更看見那雙與自己年輕時一模一樣的眼睛裏,浮現出的陌生與尷尬。
"望兒..."程文修下意識想整理自己破舊的衣冠,卻摸到一縷從發髻中散出的白發,"你都...這麽大了..."
程望動作僵硬地下了馬車,靴子踩在泥濘的地上時明顯猶豫了一下。他站得離程文修很遠,仿佛怕沾上窮酸氣:"母親說您在縣學...我早該來拜見的..."
柳明蘭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望兒現在幫著舅舅打理錢莊...上月剛捐了監生..."她語氣中帶著刻意的平淡,卻藏不住炫耀之意。
程文修突然想起三十年前那個雪夜,他抱著繈褓中的兒子在燈下讀《三字經》的情景。那時他多驕傲啊,覺得自己的兒子將來定能金榜題名,沒想到如今...
"監生好啊..."程文修幹裂的嘴唇扯出一個笑,"不必像爹這樣...受科場之苦..."
一陣難堪的沉默。程望從袖中摸出個鼓鼓的荷包:"這些銀子...您添件冬衣..."他遞錢的動作像在施舍乞丐。
程文修沒接。他望著兒子保養得宜的手,想起自己因為常年抄書而變形的手指關節。遠處傳來縣學下課的鍾聲,幾個年輕學子嬉笑著走過,好奇地打量著這對奇怪的父子。
"我很好。"程文修慢慢挺直佝僂的背,"每日與經史為伴,不愁衣食。"這是謊話,他昨天才把最後一件棉襖當了換米。
柳明蘭突然啜泣起來:"當年實在是...米缸都見了底...望兒要進學..."
"我明白。"程文修輕聲打斷。他確實明白,一個屢試不第的窮書生,如何養得起誌向遠大的兒子?他轉向程望,突然問:"可曾讀過《嶽陽樓記》?"
程望一愣:"先生教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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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程文修念出這句時,眼中閃過一絲年輕時的光彩,"這道理,做官要記得。"
程望的表情變得複雜。他張了張嘴,最終隻是深深作了個揖:"兒子...謹記。"
馬車離去時,程文修站在原地沒動。他看見兒子上車前偷偷拍了拍沾上泥土的靴麵,看見柳明蘭從車窗探出頭回望的淚眼,更看見自己映在車轅銅飾上的影子——一個白發蕭疏的老叟,像極了當年他中童生時,在祠堂裏跪拜的那些程家先祖畫像。
三日後,縣學的小吏發現老貢生死在了他那間陰暗的廂房裏。桌上攤開著一篇未完成的八股文,破題處墨跡猶新:
"士之誌於道者,不以貧賤移,不以富貴淫..."
窗外,又是一年槐花開。
高考狀元與古代狀元:跨越千年的鴻溝
每當高考放榜,各省市的高考狀元便成為萬眾矚目的焦點,媒體爭相報道,學校張燈結彩,商家紛紛拋出橄欖枝。人們常將今日的高考狀元與古代的科舉狀元相提並論,認為他們都是"一朝成名天下知"的天之驕子。然而,這兩種"狀元"之間,實則存在著一條跨越千年的鴻溝。
一、選拔機製:標準化考試與綜合考量
現代高考是一套高度標準化的選拔體係。所有考生在同一時間,使用統一試卷,接受客觀評分。高考狀元的產生,完全依賴於冰冷的數字——總分第一即是狀元。這種機製確保了形式上的絕對公平,卻也使得選拔過程顯得機械而缺乏溫度。
反觀古代科舉,尤其是決定狀元歸屬的殿試環節,則充滿了人文色彩。皇帝親自擔任主考官,不僅要評判文章的才學,更要考察士子的儀表、氣度、言談舉止。明代狀元柯潛因"貌寢"相貌醜陋)而被降為榜眼的故事,清代劉春霖因名字吉祥而在末科奪魁的軼事,都說明科舉選拔絕非單純的才學較量。書法、相貌、名諱,甚至當天的天氣,都可能影響最終結果。
二、社會地位:平民偶像與天子門生
當今的高考狀元,雖然能獲得短暫的媒體聚焦和物質獎勵,但其社會影響力往往僅限於教育領域。狀元的頭銜或許能幫助他們進入頂尖學府,卻不會自動轉化為社會地位。隨著大學擴招和人才評價體係多元化,高考狀元的光環正在快速褪色。
而古代狀元則完全不同。他們被尊稱為"天子門生",直接獲得進入翰林院的資格。在"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的明代,狀元幾乎預定了一條通往權力巔峰的道路。即便不能位極人臣,至少也能獲得清要之職。更重要的是,狀元及第意味著整個家族階層的躍升,從平民步入士大夫行列,享受免稅免役等特權。
三、成才路徑:專業培養與通才教育
現代高考狀元通常在某些學科上具有超常能力,他們中的許多人會進入頂尖大學的重點專業,接受係統的學術訓練。這種培養模式強調專業深度,卻可能忽視綜合素質。不少狀元進入大學後,在更廣闊的競爭中反而顯得平庸。
古代狀元的成長路徑則大相徑庭。他們從小接受的是以"四書五經"為核心的古典教育,追求的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科舉考試雖然也分經義、策論等科目,但本質上考察的是對儒家經典的理解與運用能力。狀元們不僅要精通典籍,更要懂得將這些道理應用於實際政務。這種通才教育培養出的,是能夠"上馬治軍,下馬治民"的全能型人才。
四、曆史影響:一時風光與青史留名
翻閱近年來的高考狀元名錄,除了少數投身科研或商界取得成就者外,大多數都已湮沒無聞。高考狀元的光環,往往隨著大學生活的開始而迅速暗淡。
而曆史長河中的科舉狀元們,則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楊慎的"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這些傳誦千古的名句都出自狀元之手。王維、柳公權、張謇等狀元,或在藝術領域獨樹一幟,或在實業救國中成就斐然,真正做到了"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
五、製度差異:教育公平與階層流動
現代高考製度最值得稱道的,是其為寒門學子提供的上升通道。無論出身如何,隻要成績優異,就有機會改變命運。高考狀元的產生,往往伴隨著"寒門出貴子"的勵誌故事。
古代科舉雖然理論上也"取士不問家世",但實際情況複雜得多。準備科舉需要長期投入,貧寒之家很難負擔束修、書籍和趕考費用。真正出身貧寒的狀元如範仲淹,實在是鳳毛麟角。多數狀元都來自書香門第或官宦世家,他們從小就能獲得優質的教育資源。
結語
將高考狀元與古代狀元簡單類比,既是對曆史的誤讀,也是對現實的誤解。這兩種"狀元"植根於完全不同的社會土壤,服務於截然不同的選拔目的。高考狀元是教育普及化、選拔標準化的產物,而科舉狀元則是精英政治、儒家文化的結晶。
理解這些差異,不僅有助於我們更客觀地看待高考狀元現象,也能讓我們更深入地思考教育的本質目的。在這個意義上,與其執著於比較古今狀元的異同,不如思考:我們究竟需要什麽樣的人才培養和選拔機製,才能既保證公平效率,又不失人文關懷?這或許才是這個對比留給我們的最有價值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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