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遺忘是我最後的祈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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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どこかであなたが今,
    如今你正在什麽地方,
    わたしと同じ様な,
    與我一樣,
    涙にくれ 淋しさの中にいるなら,
    終日過著以淚洗麵的寂寞生活的話,
    わたしのことなどどうか 忘れてください,
    就請你將我的一切全部遺忘吧,
    そんなことを心から願うほどに,
    這是我發自內心深處唯一的祈願。”
    東京的雨季像一匹永遠擰不幹的灰布,沉沉地壓在城市上空。水汽鑽進骨頭縫裏,黏膩冰涼。我就是在這樣濕漉漉的傍晚,第一次聽見顧嶼的琴聲。
    新宿站巨大的鋼鐵骨架下,人潮洶湧,步履匆忙,碾碎一地霓虹的倒影。喧囂的縫隙裏,一段旋律像幽靈般浮起,清冷、微澀,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瞬間蓋過了電車的嘶鳴和人聲的嘈雜。是《eon》。音符被雨水浸泡得沉重,卻又奇異地帶著檸檬皮被擠壓時迸發出的那股尖銳的酸楚,直直刺進我同樣濕透的胸腔。循聲望去,他就在那個被巨大承重柱圈出的角落陰影裏。舊琴盒敞開著,零星的硬幣躺在深藍色的絨布上。他低著頭,肩膀微聳,細長的手指在琴弦上滑動、撥弄,整個人像是被一層透明的、隔絕世界的雨簾包裹著,隻餘下琴聲在濕冷的空氣裏彌漫,比這連綿的陰雨更讓人覺得透骨的涼。
    我站在幾步外,忘了避雨,忘了目的地,隻是被那琴聲釘在原地。雨水順著發梢流進脖頸,冰冷刺骨。一曲終了,餘音在雨聲裏消散,他才緩緩抬起頭。很年輕的一張臉,下頜線條清晰,隻是過分蒼白,眼底沉澱著濃得化不開的疲憊,像蒙著東京永不開晴的陰雲。目光短暫地交匯,他眼裏沒有任何情緒,隻是漠然地垂下眼瞼,手指輕輕搭上琴弦,似乎下一段旋律隨時會流淌出來。
    不知哪裏來的衝動,我走上前,掏出口袋裏僅剩的一張千円紙幣,彎腰,小心地放進他敞開的琴盒裏,壓在那些零散的硬幣上。紙幣的邊緣很快被盒底滲入的雨水濡濕。
    “謝謝。”他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沙啞,像琴弦生鏽的摩擦,並沒有抬頭。    他撥弦的手指頓了一下,終於再次抬眼看向我。這一次,那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掠過一絲極微弱的漣漪,隨即又歸於沉寂。他沒有回答,指尖微動,那首熟悉的、帶著檸檬般清苦酸澀的旋律,又悄然在潮濕的站口彌漫開來。我站在他麵前,成了唯一的聽眾,直到暮色徹底吞沒站口最後一點天光。
    後來,下班經過新宿站,尋找那抹在承重柱陰影裏低頭撥弦的身影,成了我陰鬱生活裏唯一帶著潮濕微光的習慣。他的琴聲是東京雨季的注腳,而我,是那個固執的聆聽者。
    我們之間隔著無形的距離,直到那個台風逼近的夜晚。雨點像石子一樣砸在站口的頂棚上,發出駭人的聲響。站內滯留的人比平日多了數倍,空氣悶熱而渾濁。他依舊在那個角落,隻是琴聲在巨大的風雨聲裏顯得格外微弱。一曲終了,他收拾琴盒的動作比平時慢了許多,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手撐住冰冷的牆壁才勉強站穩,臉色白得像紙。
    我幾乎是下意識地衝了過去。“你還好嗎?”
    他猛地抬頭,眼神裏有瞬間的警惕和驚惶,看清是我,那戒備才緩緩鬆懈,化作一種更深重的疲憊。他搖搖頭,想說什麽,卻隻發出一串壓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咳嗽,瘦削的肩膀劇烈地顫抖。
    “我住得不遠,”話出口,連我自己都驚訝,“……要不要先去避避雨?”
    他沉默著,雨水順著額發滴落,眼神複雜地在我臉上停留了幾秒,最終,艱難地點了點頭。
    我們一前一後衝進狂暴的雨幕。那是我租住的六疊小間,局促得幾乎轉不開身。他渾身濕透,蜷坐在唯一的榻榻米一角,抱著我塞給他的舊毯子,依舊冷得微微發抖。屋子裏隻有兩碗便利店買回來的泡麵,熱水衝下去,廉價的醬料香氣混合著水汽彌漫開來。
    小小的折疊桌擺在兩人中間。他捧著滾燙的碗,指尖依舊冰涼。沉默在狹小的空間裏蔓延,隻有窗外呼嘯的風雨聲和吸食麵條的輕微聲響。
    “顧嶼。”他忽然開口,聲音依舊沙啞,卻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靜。
    “嗯?”
    “我叫顧嶼。”
    “哦……我叫林晚。”我低聲回應。他的名字像一粒石子投入心湖。
    又是一陣沉默。他低頭看著碗裏升騰的熱氣,氤氳了他的眉眼。許久,他忽然極輕地說了一句,像是對著麵湯,又像是對著窗外無邊無際的黑暗風雨:“等…等攢夠了錢……”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積蓄力氣,“帶你去北海道看晴天。”
    心口猛地被什麽東西撞了一下,又酸又脹。碗裏的麵湯熱氣模糊了我的視線。我用力點頭,喉嚨發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那一刻,狹小逼仄、彌漫著泡麵味的六疊空間,竟像是風雨飄搖世界裏一個溫暖的孤島。他蒼白的臉上,那雙疲憊的眼睛裏,映著泡麵氤氳的熱氣和窗外偶爾劃過的慘白閃電,第一次有了一點微弱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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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風雨之夜後,顧嶼成了我六疊小屋的常客。他依舊在新宿站口彈琴,隻是時間似乎更短了,咳嗽的頻率卻越來越高,那撕心裂肺的聲音常常在琴聲中斷時驟然響起,聽得人心驚肉跳。每次問起,他總是輕描淡寫:“老毛病,氣管炎,東京這鬼天氣害的。”然後別開臉,用拳頭抵住嘴,把下一陣咳意強壓下去,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小屋的窗戶蒙著永遠擦不淨的水汽。我們擠在小小的折疊桌旁,分享便利店打折的飯團、冰冷的牛奶,或者一碗加了蛋的熱湯麵。他吃得很少,總說自己不餓,把碗裏不多的幾片菜葉或肉撥給我。更多時候,他隻是抱著膝蓋,安靜地坐在窗邊,望著外麵灰蒙蒙、仿佛永遠不會停止的雨幕出神。側臉的線條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異常清晰,也異常脆弱。
    “劄幌的雪,”有一天,他忽然開口,聲音輕得像歎息,“聽說踩上去有‘咯吱咯吱’的聲音,很幹淨。”他轉過頭,眼底映著窗外渾濁的雨光,那點微弱的光亮又出現了,“真想聽聽。”
    “那我們就去聽!”我立刻接口,帶著一種近乎盲目的熱切,“等天晴了,不,等你好一點了,我們就去!”
    他看著我,蒼白的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是一個無比疲憊、卻又帶著一絲奇異溫柔的笑容。他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隻是伸出手,用微涼的指尖,輕輕拂開了我額前被水汽沾濕的一縷頭發。那冰涼的觸感像一片雪花落在皮膚上,瞬間融化,留下一點細微的戰栗。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他如此接近“開心”的表情。像陰雲裂開一道細縫,漏下短暫卻刺目的天光。
    然而,那點光亮熄滅得比雨季裏偶然閃現的夕陽更快。他消失得毫無征兆。
    連續三天,那個承重柱下的角落空空蕩蕩。打他的電話,隻有冰冷單調的忙音。一種冰冷的不安像藤蔓一樣纏繞住心髒,越收越緊。第四天下午,手機尖銳地響起,屏幕上跳動的是一串陌生的座機號碼。接通的瞬間,一個刻板而公式化的男聲穿透耳膜,帶著不容置疑的冰冷:
    “請問是林晚女士嗎?這裏是新宿區警署。請您盡快前來認領一下身份不明的遺體,特征與您報失的顧嶼先生相符……”
    後麵的話像隔著一層厚重的水幕,模糊不清地灌進來。我的身體晃了一下,手指死死摳住冰冷的牆壁才沒有滑倒。認領?遺體?顧嶼?這幾個詞像燒紅的烙鐵,燙得我靈魂都在尖叫。怎麽可能?幾天前他還坐在我的小屋裏,用冰涼的手指碰過我的額頭!
    警署的停屍間彌漫著刺鼻的消毒水味,冰冷得如同冰窖。那味道鑽進鼻腔,帶著一種宣告死亡的鐵鏽氣息。白布被掀開一角,露出那張熟悉到刻骨,此刻卻呈現出一種僵冷青灰的臉。是他,是顧嶼。隻是那曾經在琴弦上跳躍的手指變得僵硬冰冷,那偶爾會浮現微弱光亮的眼睛,永遠地緊閉著,覆蓋著一層死亡的灰翳。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世界隻剩下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擂鼓般的轟鳴,震得耳膜生疼,震得靈魂都在碎裂。
    一個穿著製服、表情漠然的警官遞過來一個透明的證物袋。裏麵是顧嶼隨身攜帶的舊琴盒鑰匙,還有一張被仔細折疊過、邊緣已經磨損的紙。我顫抖著,用盡全身力氣才打開那張紙。
    是醫院的診斷報告書。
    刺目的黑字像淬毒的鋼針,狠狠紮進眼球:“晚期骨癌,全身多發性轉移”。診斷日期,赫然在我們相遇的兩個月之前。
    報告書下,還有一張更小的紙條。上麵是他熟悉的、略顯潦草卻依然清瘦的字跡,墨水被水漬暈染開一小片,像一滴幹涸的淚:
    晚,
    如果此刻你正在什麽地方,與我一樣,終日過著以淚洗麵的寂寞生活的話……
    就請你將我的一切,全部遺忘吧。
    這是我發自內心深處,唯一的祈願。
    嶼
    紙條從我失去知覺的手指間飄落,無聲地掉在冰冷得如同他肌膚的水磨石地麵上。遺忘?祈願?他獨自一人,在生命最後的時間裏,忍受著蝕骨的劇痛,在車站口彈奏著那首酸澀的《eon》,在狹小的六疊屋裏,聽著我描繪著北海道那虛幻的晴天……他所有的沉默,所有的疲憊,所有強壓下去的咳嗽,所有撥進我碗裏的食物……原來都是他早已寫好的、漫長的告別。
    喉嚨深處湧上一股濃烈的腥甜,視野瞬間被翻湧的黑暗吞噬。身體軟倒下去,額頭重重磕在冰冷堅硬的地麵上,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隻有顧嶼那張青灰的臉,和紙條上那行祈願遺忘的字,在無邊的黑暗裏反複灼燒。
    葬禮那天,東京的雨下得格外滂沱,仿佛天空也在慟哭。黑色的傘連成一片移動的、沉默的島嶼,在通往墓園濕滑的小徑上緩緩移動。顧嶼沒有親人,寥寥幾個送行的,是偶爾在車站聽他彈琴的過客和社區工作人員。我穿著黑色的裙子,站在人群最前麵,雨水順著傘沿流下,在腳邊匯成小小的水窪,倒映著鉛灰色的天空和周圍肅穆的黑影。泥土的氣息混合著水汽和某種深沉的悲涼,沉甸甸地壓在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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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棺木被緩緩放入濕冷的墓穴。泥土一鏟一鏟落下,敲打在棺蓋上,發出沉悶空洞的回響,像命運最後的嘲弄。每一鏟土落下,都像砸在我心上,將他徹底掩埋,也將那個關於“晴天”的、微弱的許諾徹底埋葬。
    人群開始散去,黑色的傘融入更廣闊的雨幕。我站在原地,雨水已經打濕了裙擺和鞋襪,冰冷的觸感從腳底蔓延上來。世界一片模糊的灰白,隻有那座新起的墓碑,在雨水中顯得格外刺目,碑上他的名字被雨水衝刷得異常清晰。
    我轉身離開墓園,雨水順著臉頰滑落,早已分不清是雨是淚。口袋裏,那張被體溫捂得微熱的診斷書和字條,像兩塊烙鐵,灼燒著我的皮膚。他的祈願——“遺忘”——此刻像一把生鏽的鈍刀,在心頭反複割鋸。
    三年。
    東京的雨似乎從未真正停過,但有些東西終究被時間裹挾著向前流去。我離開了那座總是濕漉漉的城市,帶著他留下的舊琴盒——裏麵除了那把磨損的吉他,隻有那張診斷書和祈願遺忘的字條。它們被我小心地封存在琴盒最底層,連同那段刻骨銘心的記憶。
    劄幌的冬天,空氣凜冽清澈,帶著雪鬆的冷香。我在這座以雪聞名的城市,用所有積蓄,盤下了一間小小的鋪麵。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正對著一條種滿行道樹的安靜街道。冬天,外麵是厚厚的、純淨的白雪,踩上去真的會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幹淨得讓人心碎。
    咖啡館的名字,叫“檸檬”。招牌是柔和的鵝黃色,畫著半個切開的檸檬,在冬日的雪景裏,顯得格外清新又帶著一絲微妙的酸澀。
    店裏暖氣很足,飄蕩著現磨咖啡的醇香和烤鬆餅的甜暖氣息。客人們低聲交談,背景音樂是舒緩的鋼琴曲。我穿著米白色的圍裙,站在吧台後,將一顆新鮮的檸檬切成薄片,黃澄澄的,邊緣帶著一點白色的筋絡,清新的香氣瞬間在空氣中彌散開來。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照進來,灑在光潔的木質桌麵上,溫暖而明亮。
    一切都很好。
    隻是吧台最顯眼的位置,那個擦得一塵不染的玻璃櫥窗裏,永遠安靜地擺放著兩份東西:兩份便利店買的鮭魚飯團。用幹淨的白色瓷碟盛著,下麵墊著淺綠色的襯紙。飯團的海苔因為時間而微微回軟,失去了最初的酥脆,沉默地躺在那裏,像兩座小小的、無人認領的墳墓。
    陽光斜斜地穿過玻璃,在瓷碟邊緣投下明亮的光斑,跳躍著,晃得人眼睛有些發澀。我拿起吧台上剛切好的檸檬片,指尖無意識地用力,冰涼的汁水混合著檸檬皮特有的清苦油液,瞬間滲了出來,沾滿了指腹。
    那微酸又帶著一絲清冽的香氣,猛地鑽進鼻腔。
    像極了很多年前,東京新宿站口,那場永無止境的冷雨裏,第一次穿透喧囂、鑽進我耳朵的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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