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9章 馬嵬驛兵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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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天寶十三載,八月二十四日,黃昏。
馬嵬驛。
這座位於長安西去蜀中要道上的官驛,往昔應是迎來送往、略顯喧囂的所在,此刻卻在如血殘陽的塗抹下,猙獰地扭曲成通往地獄的門扉。
夕陽沉重地墜向遠山,潑灑出的不是溫暖餘暉,而是粘稠、詭譎、令人窒息的暗紅,仿佛蒼穹被撕裂,大地本身在汩汩流血。
這血色浸透了坍塌的屋梁、焦黑的斷壁殘垣,也染紅了每一張麻木或絕望的臉龐。
驛站的主體建築多處傾頹,顯是經曆過不止一次的洗劫。
烏黑的煙熏痕跡如同巨大的傷疤,爬滿了殘存的牆壁,訴說著潰兵或流寇的暴行。
枯黃帶刺的野草,在瓦礫縫隙間、在傾倒的門框旁,以一種近乎瘋狂的姿態滋長蔓延,肆無忌憚地宣告著秩序的崩壞和人跡的荒蕪。
空氣中彌漫著複雜而刺鼻的氣息:汗液在絕望中發酵的酸臭、幹涸與新湧鮮血混合的鐵鏽腥氣、以及——最令人作嘔的——傷口在炎熱潮濕天氣下加速潰爛發出的甜膩惡臭。
死寂是這裏的主調,唯有傷兵們斷斷續續、有氣無力的呻吟,如同遊絲般頑強地鑽出,卻又被更沉重的絕望迅速吞沒。
四萬餘人,這支曾經護衛著帝國最高象征的龐大隊伍,此刻徹底被“疲憊”這種致命的瘟疫擊垮。
士兵們如同被抽去了骨頭,癱倒在驛站的廢墟內外、道路兩旁。
他們東倒西歪,有的倚靠著半截焦黑的土牆,目光呆滯地望著血色的天空,瞳孔裏沒有焦點。
有的幹脆直接癱在厚厚的塵土裏,連視為性命的武器——長矛、橫刀、弓弩——都像垃圾一樣隨意丟棄在身邊。
傷兵隨處可見,他們或躺或臥,身上包裹著肮髒得看不出本色的破布,膿血不斷滲出。
無人照料,他們的呻吟是這死寂煉獄裏唯一的生命掙紮,卻隻讓絕望更加粘稠。
饑餓,這比刀劍更鋒利的劊子手,正一寸寸絞殺著殘存的理智。
從陳倉縣強行“征調”來的那點可憐糧草,在四萬張饑餓的嘴麵前,杯水車薪,早已消耗殆盡。
分發食物的幾個老夥夫,成了絕望旋渦的中心,被黑壓壓、眼冒綠光、如同餓狼般的人群層層圍住。
每一道投射過來的目光,都帶著噬人的渴望和瀕臨爆發的瘋狂。
“糧呢?!他娘的老子那份呢?!”一個滿臉橫肉、肌肉虯結的壯碩士兵猛地揪住一個頭發花白老夥夫的衣領,唾沫星子如同毒液般噴濺在對方慘白的臉上。
老夥夫被勒得幾乎喘不過氣,喉嚨裏發出嘶啞的嗬嗬聲:“沒……真沒了!軍爺饒命!一粒米都沒了!最後……最後一點麩皮都分光了!您看這鍋……”他顫抖的手指指向旁邊一口空空如也、鍋底焦黑的大鐵鍋。
“放你娘的狗臭屁!”旁邊一個滿臉絡腮胡、身著破舊校尉皮甲的軍官猛地將手中捧著的、邊緣豁口的破陶碗狠狠摔在地上!
“啪嚓!”一聲脆響,碎片四濺,如同砸在所有人緊繃的神經上。
他雙目赤紅,像要滴出血來,聲音因極度的暴怒和饑餓而扭曲變形:“老子們拚死護著皇帝老子,從長安一路跑了幾百裏!風餐露宿,刀頭舔血!他娘的連口吃的都混不上?他們在龍輦裏山珍海味,溫香軟玉抱著!我們兄弟就得活活餓死在這鬼地方?!天理何在!”
“對!憑什麽!”
“老子們不是人嗎?”
“餓死也是死,不如……”
人群爆發出更大、更狂躁的怒吼,如同壓抑已久的火山開始隆隆作響。
憤怒的岩漿在地下奔湧,尋找著噴發的出口。
“都是楊國忠那奸賊!”一個尖利、充滿怨毒的聲音如同毒蛇般在人群中響起,瞬間吸引了所有注意力,“克扣糧餉,貪贓枉法!就是他把好好的大唐江山禍害成這樣的!引來了這場滔天大禍!”
“沒錯!楊家誤國!罪該萬死!”憤怒迅速找到了最具體、最直接的靶子。“楊國忠這狗賊,肯定跟胡虜和叛軍有勾結!不然安祿山那胡狗怎麽能那麽快打到長安城下?!”
“楊國忠是奸賊不假,可……可貴妃娘娘……”人群中也有極少數微弱的聲音試圖為那個傾國傾城的女人辯解,但瞬間就被更大的、如同海嘯般的聲浪徹底淹沒、撕碎。
“貴妃娘娘?呸!紅顏禍水!不是她迷惑聖心,楊家那幾個狗男女能這麽囂張跋扈,禍亂朝綱?!”
“就是!一家子禍害!蛇鼠一窩!”
“沒有她,楊國忠能爬那麽高?能那麽貪?”
“妖妃!她是妖妃!”
怨恨如同澆滿了滾油的巨大幹柴堆,烈焰在每個人眼中燃燒,隻缺一顆火星,便能焚盡一切。
這顆致命的火星,很快便出現了。
幾個身著色彩豔麗、鑲有犛牛毛邊的典型吐蕃服飾的使者本是楊國忠為聯絡吐蕃人停戰、求援西軍入關而做樣子請來的),在幾個麵色陰沉、眼神閃爍、嘴角卻帶著不易察覺冷笑的禁軍軍官看似“無意”實則刻意的指引下,試圖穿過混亂、憤怒的人群,靠近驛站中楊國忠臨時占據的、相對完好的幾間房舍——他們是去索要楊國忠事先承諾的賞賜,這在這個時刻無異於自投羅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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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胡狗!是胡人!”一個眼尖如鷹隼的士兵猛地指向那幾個異族服飾的身影,聲音因驚駭和憤怒而尖銳變調。
“他們往哪去?楊國忠那狗賊的屋子!”
“果然!楊國忠勾結胡人!他要把吐蕃兵也放進關中嗎?!”
“賣國賊!他想引狼入室,把我們都賣給吐蕃蠻子?!”
這景象如同點燃了引信,瞬間引爆了堆積如山的火藥桶!
那個絡腮胡校尉,眼中最後一絲猶豫被瘋狂的怒火燒盡。
他猛地拔出腰間的橫刀,“鏘啷”一聲刺耳的金屬摩擦聲!
刀身在殘陽下反射出刺目、冰冷的血光,映照著他扭曲猙獰的臉。
他一個箭步跳到一塊半人高的斷石上,用盡全身力氣,聲嘶力竭,如同受傷的野獸發出最後的咆哮,聲音穿透混亂的喧囂:
“弟兄們——!睜開眼看看!長安城的父老鄉親在遭什麽罪!路上餓死的兄弟,屍體都沒涼透,眼睛都閉不上!這一切都是誰害的?!是奸相楊國忠!是楊氏一門這些禍國殃民的狗賊!”
他揮舞著滴血般的刀鋒,指向楊國忠的居所方向。
“誅殺國賊楊國忠!清君側!為死去的兄弟報仇!為受苦的百姓雪恨!殺——啊!!!”
“殺!!!”
“誅殺楊國忠!”
“清君側!報仇!”
“殺光楊家的狗!”
狂暴的聲浪瞬間匯聚成一股毀滅性的、不可阻擋的洪流,徹底衝垮了名為“理智”的堤壩。
士兵們如同決堤的怒濤,赤紅著雙眼,揮舞著手中能找到的一切武器——刀、槍、棍棒、甚至石塊,喉嚨裏發出非人的嘶吼,瘋狂地湧向楊國忠所在的房舍!
饑餓、疲憊、傷痛、對死亡的恐懼、對不公的怨恨,在這一刻全部轉化成了最原始、最暴烈的殺戮欲望!
龍武大將軍李光斯,名義上的四萬大軍統帥,此刻早已威信掃地,如同泥塑木雕。
他聲嘶力竭地試圖彈壓:“住手!爾等要造反嗎?!快停下!保護聖駕!”
但他的命令如同投入怒海狂濤中的一粒小石子,瞬間消失無蹤,連一絲漣漪都未曾激起。
幾個忠心耿耿、試圖維持秩序的親兵,被洶湧狂暴的人潮瞬間撞倒、淹沒,慘叫聲被淹沒在震天的喊殺聲中。
李光斯本人也被這瘋狂的人潮裹挾著,身不由己地向前踉蹌移動,臉上寫滿了驚駭、無力,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如釋重負?
兵變,徹底失控了!
守衛在楊國忠房舍前的幾個心腹親兵,麵對這排山倒海、如同地獄惡鬼般的憤怒洪流,連“螳臂當車”都算不上。
他們隻來得及發出一兩聲短促、淒厲的慘叫,就被無數閃爍著寒光的刀槍劍戟瞬間淹沒、撕碎、剁成肉泥!血腥味猛然濃烈十倍!
“轟隆——!!!”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那間最好的正堂房門被狂暴的士兵用臨時找來的粗壯圓木狠狠撞開!木屑紛飛!
然而,裏麵卻空空如也!隻有翻倒的桌椅和散落的文書!
“楊國忠跑了?!”
“狗賊!跑得倒快!”
“搜!挖地三尺也要把這奸賊找出來!”
“跑了和尚跑不了廟!殺光他的黨羽!一個不留!”
找不到首要目標楊國忠的怒火,如同被澆了一瓢滾油,更加熾烈、更加瘋狂!狂潮迅速轉向,席卷驛站的其他角落。
楊國忠的侄子、時任太常卿的楊昢,平日裏倚仗權勢作威作福的親信黨羽,甚至一些僅僅因為姓楊、或是與楊家有過交往、說過幾句話而被懷疑的官員、宮人,都成了屠刀發泄的對象!
驛站內,瞬間變成了人間地獄!
慘叫聲、哭喊求饒聲、刀劍砍入骨肉的沉悶噗嗤聲、建築被推倒的轟隆聲、士兵們野獸般的咆哮聲……交織在一起,形成一曲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交響樂,將馬嵬驛徹底變成了修羅屠場!
濃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如同有形的惡魔之手,扼住了每個人的咽喉。
……
龍輦,這象征著帝國最高權力的移動殿堂,此刻被外麵恐怖的聲浪和濃烈刺鼻、令人作嘔的血腥氣徹底包圍、滲透。
華貴的車廂內,空氣凝固得如同鉛塊,死亡的氣息冰冷地穿透厚重的明黃簾幕,鑽進每個人的骨髓。
李隆基,這位曾經開創開元盛世的帝王,此刻麵如金紙,沒有一絲血色。
他佝僂著背,身體抖得如同秋風中的最後一片枯葉,每一次外麵傳來的淒厲慘嚎,都讓他劇烈地抽搐一下,仿佛那刀鋒是砍在他自己身上。
他緊緊閉著眼睛,雙手死死抓住禦座的扶手,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他不敢,也無力掀開簾子去看一眼,那煉獄般的景象足以摧毀他僅存的精神支柱。
巨大的恐懼,對嘩變士兵的恐懼他們隨時可能衝進來),對徹底失去江山社稷的恐懼,對死亡本身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他的心髒。
楊玉環,這位曾經“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的絕代佳人,此刻早已嚇得魂飛魄散,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頭,癱軟在冰冷堅硬的車廂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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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美的宮裝淩亂不堪,曾經顧盼生輝的美麗眼眸此刻隻剩下極致的恐懼和空洞,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珍珠,無聲地洶湧而下,在她蒼白的臉頰上衝刷出兩道濕痕。
她纖細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如同寒風中的雛鳥。
她本能地蜷縮起來,雙臂緊緊抱住自己,仿佛這樣就能將自己縮成一個不被注意的點,躲開外麵那吞噬一切的風暴。
她的嘴唇微微翕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無聲的絕望在蔓延。
高力士,這位皇帝最信任的老奴,此刻也徹底亂了方寸。
他跌跌撞撞地撲到李隆基麵前,“噗通”一聲重重跪倒,額頭重重磕在車板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老淚縱橫,縱橫交錯的皺紋裏刻滿了極度的恐懼和巨大的壓力,聲音嘶啞扭曲,帶著無法抑製的哭腔:“陛……陛下!大事不好了!軍心……軍心徹底潰亂了啊!怨氣……那怨氣……是滔天的怨氣啊!直衝雲霄!”
“楊……楊相國不知所蹤,可是……可是……”他艱難地吞咽了一下,仿佛喉嚨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扼住,後麵的話需要用盡全身力氣才能擠出,“可是外麵的矛頭……那殺紅了眼的矛頭……已經……已經指向貴妃娘娘了!他們說……他們說……”
高力士哽咽著,後麵的話已無需出口,因為龍輦外那狂暴的聲浪如同潮水般一波波衝擊而來,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整齊,越來越冰冷,字字如刀,誅心裂肺:“禍根未除!國賊雖走,妖妃還在!”
“楊玉環迷惑聖心!紅顏禍水!沒有她,楊家怎能如此猖狂?”
“陛下!不誅妖妃,難平民憤!軍心難安啊!”
“將士們死不效命!請陛下明鑒!誅殺妖妃,以安軍心!”
“誅妖妃!安軍心!誅妖妃!安軍心!”
這口號聲如同無數把冰冷的鐵錘,帶著冰冷的殺意和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執念,一下,又一下,狠狠地砸在李隆基的心上!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靈魂深處。
他渾濁、布滿血絲的目光,極其艱難地、仿佛耗盡了全身力氣,才緩緩轉向癱軟在地、如同凋零梨花般脆弱無助的愛妃。
那傾國傾城的容顏,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寵溺和歡愉的源泉,而是無盡的疲憊、沉重的負擔和……深入骨髓的恐懼!
江山與美人,社稷與私情,在這生死存亡的絕境前,那殘酷的天平瞬間傾斜,不再有一絲猶豫。
他眼中最後一絲掙紮和不舍,如同風中殘燭,在龍輦外那越來越響、越來越整齊、如同催命符般的“誅妖妃!安軍心!”的怒吼聲中,劇烈地搖曳了幾下,最終,“噗”地一聲,徹底熄滅了。
隻剩下空洞、麻木,以及一種近乎殘忍的決絕。
李隆基閉上了眼睛,這個動作仿佛耗盡了他畢生的力氣,又仿佛隻是卸下了一個早已不堪重負、壓得他喘不過氣的包袱。
他喉結極其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從胸腔深處發出一聲模糊不清、仿佛來自九幽黃泉的、沉重而絕望的歎息。
他沒有看高力士那雙充滿懇求與絕望的老眼,更沒有看楊玉環那張瞬間失去所有血色、如同白紙般的臉,隻是極其輕微、幾乎微不可察地,點了一下他沉重的頭顱。
這一點頭,輕如鴻毛,卻重於泰山!
是生死的判決!
它抽走了楊玉環靈魂中最後一絲支撐的力量和幻想。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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