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8章 變態的安慶緒和戰死的陳子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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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可怕的、足以讓陳子韜身敗名裂、讓整個陳氏家族蒙羞的念頭,不受控製地、頑固地從心底最陰暗的角落冒了出來:‘逃……必須想辦法逃出長安……活下去!’
“呸!”陳子韜猛地使勁搖頭,仿佛要把這懦弱的想法從腦袋裏甩出去,他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那腥鹹的味道刺激著他的味蕾,也刺激著他最後一絲尊嚴。
“陳子韜!你還是陳家的種嗎!還是頂天立地的男兒嗎!”他在心中對自己發出野獸般的怒吼。
投降?這個念頭隻是一閃就被他碾得粉碎。
叛軍的凶殘早已傳遍長安,父親被俘,自己若降,不僅生不如死,更會徹底玷汙陳氏將門世代忠烈的清名,連累妻兒族人,萬劫不複!
逃離?這個念頭卻比投降更頑固地盤旋著,誘惑著。
他下意識地環顧四周,目光掃過城頭。
他看到不少和他年紀相仿、同樣初次經曆如此慘烈戰陣的年輕士兵和下級軍官。
他們臉上同樣寫滿了劫後餘生的茫然和深入骨髓的恐懼。
有些人眼神閃爍不定,偷偷望向通往城下的階梯方向;
有些人死死攥著家書或護身符,嘴唇無聲地翕動;
還有些人,像他一樣,身體在無法控製地顫抖。
陳子韜知道,此刻這血腥的城頭上,和他一樣內心經曆著劇烈掙紮、甚至冒出過“逃離”甚至更懦弱想法的人,絕不在少數。求生的本能,在如此殘酷的煉獄麵前,是如此強大。
然而,現實就像一副冰冷沉重的枷鎖,死死地鎖住了任何可能的退路。
長安城被叛軍圍得鐵桶一般,飛鳥難渡,往哪裏逃?
就算僥幸混出城,外麵是叛軍肆虐的荒野,又能活多久?
軍法如山,臨陣脫逃者,立斬不赦!
督戰隊的寒刀就在身後不遠處遊弋,那些老兵油子的眼神銳利如鷹。
更重要的是,骨子裏那份流淌了數代的將門世家的驕傲和責任感,那份從小被灌輸的、對腳下這座偉大帝國都城長安的守護之心,如同最後一道搖搖欲墜卻依然堅固的堤壩,死死地阻擋著恐懼洪流的徹底決堤。
盡管內心充滿了對死亡的極致恐懼和對生的無限渴望,盡管那個“逃”字像一條毒蛇,在他心底瘋狂噬咬,讓他備受煎熬。
陳子韜最終還是顫抖著,用那雙沾滿血汙、幾乎握不穩東西的手,死死地、緊緊地握住了身邊那柄染血的橫刀刀柄。
冰冷的金屬觸感傳來,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心安的沉重。
他和其他內心同樣充滿恐懼的士兵一樣,在大勢的裹挾、軍紀鐵律的約束下,在最後那一絲殘存的責任感和家族榮譽感的支撐下,依然會站在這修羅地獄般的城牆上。
他們知道,下一次叛軍進攻的鼓聲響起時,自己很可能就會死在某個不知名的叛軍士兵刀下,成為這冰冷城牆下無數屍骸中的一具。
這,就是戰爭的殘酷真相,也是無數小人物的悲愴挽歌。
……
終於,在付出了極其慘重的代價叛軍傷亡數千,守軍亦元氣大傷)後,持續了大半天的叛軍猛攻,在守軍頑強到近乎奇跡的抵抗下,未能取得決定性的突破。
夕陽如同一個巨大的、被刺破的、淌著血的金紅色蛋黃,沉沉地墜向西方的天際。
暮色四合,將巍峨的長安城和城外無邊無際、營火點點的叛軍營壘,籠罩在一片昏黃與暗紅交織的詭異光暈之中。
空氣中,血腥味、焦糊的木頭味、人體燒灼的惡臭、油脂燃燒的嗆人氣息,以及一種更深沉的、名為絕望的味道,濃得化不開,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幾乎令人窒息。
守軍士兵們剛剛從持續大半天的瘋狂血戰中得以喘息片刻,許多人如同被抽掉了骨頭,癱倒在冰冷的城磚上,連動一動手指的力氣都沒有。
傷口在麻木過後開始鑽心地疼痛,喉嚨幹得如同被火燎過,精神和體力都已瀕臨徹底崩潰的邊緣。
短暫的寂靜中,隻有粗重的喘息和壓抑的呻吟。
然而,就在這短暫的、用無數生命換來的喘息間隙,一種新的、更加令人心悸、更加撕心裂肺的聲音,如同來自地獄深處的哀嚎,從城牆下清晰地傳來!
那不是戰鼓的轟鳴,也不是刀劍的鏗鏘,而是……成千上萬人匯聚成的絕望哭喊、淒厲哀嚎、以及叛軍士兵粗暴野蠻的嗬斥與皮鞭狠狠抽打在人肉體上發出的脆響!
“怎麽回事?”靠在女牆後喘息的金吾衛都尉陳子韜,掙紮著探出頭,隻一眼,他渾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了!心髒像是被一隻冰手狠狠攥住!
城下,距離護城河不遠的地方,黑壓壓、望不到盡頭的人群,如同被驅趕向屠宰場的羊群,在叛軍士兵明晃晃的刀槍逼迫和皮鞭抽打下,踉踉蹌蹌、哭天搶地地向著城牆湧來!
他們衣衫襤褸,麵黃肌瘦,男女老幼皆有。
有白發蒼蒼的老嫗體力不支被推倒在地,立刻被後麵驚恐奔逃的人群無情踐踏,發出令人心碎的微弱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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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婦人緊緊抱著繈褓中哭得聲嘶力竭的嬰兒,發出母獸般絕望的哀嚎;
有青壯男子試圖反抗或保護家人,立刻被凶神惡煞的叛軍亂刀砍倒,鮮血噴濺在周圍驚恐的人群臉上……
淒厲的哭嚎聲、哀求聲、咒罵聲匯成一片絕望的聲浪海洋,直衝雲霄,狠狠地、殘忍地撞擊著城牆上每一個守軍士兵的心房!
“是……是城郊的百姓!是永平坊、安化門外的鄉親啊!”一個臉上帶著稚氣的小兵認出了人群中的幾張麵孔,聲音帶著哭腔,指著下麵嘶喊:“王嬸!我認得王嬸!她給我娘納過鞋底!還有……還有張木匠!天殺的賊子!畜生啊!”
一名叛軍軍官騎著高頭大馬,在驚恐萬狀的人群後方耀武揚威地穿梭,用帶著濃重河北口音的話語,囂張地、充滿惡意地對著城頭喊話,聲音清晰地穿透了城下的哭天搶地:
“城上的唐軍聽著!都給老子睜大眼睛看清楚嘍!看看這些是誰?嗯?這些可都是你們長安城的父老鄉親!是你們的爹娘!你們的婆娘娃兒!識相的,立刻給老子開城投降!安慶緒大將軍有好生之德,饒你們不死!否則……”
他猛地揮刀,刀尖直指下方黑壓壓、瑟瑟發抖的百姓,“老子就把他們統統推到你們箭下!推到護城河邊!讓你們親手用你們的箭,射死自己的親人!用你們的滾石,砸死你們的骨肉!哈哈哈哈!”
他發出夜梟般刺耳的大笑。
這惡毒到極致的計策,比之前的箭樓、比登城的悍卒,都更狠毒百倍地刺穿了守軍的心理防線!
它不是在摧毀肉體,而是在撕裂靈魂!
剛才還在血戰中憑著血勇沒有退縮的士兵們,此刻握著弓箭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白。
他們看著城下那些熟悉或陌生的麵孔,聽著那撕心裂肺、帶著長安鄉音的哭嚎,眼神中充滿了巨大的痛苦、撕裂般的掙紮和無盡的茫然無措。
射?還是不射?
這比直麵叛軍最鋒利的刀鋒更讓人肝膽俱裂,靈魂都在顫抖。
“畜生!安慶緒!你這個豬狗不如、該下十八層地獄的畜生!!”郭千裏左肩的傷口隻是被草草包紮了一下,此刻因為極致的憤怒和氣血翻湧,再次崩裂開來,鮮血迅速滲出甲胄的縫隙。
他目眥欲裂,一拳狠狠砸在冰冷堅硬的城垛上,指節瞬間皮開肉綻,但他卻感覺不到疼痛,隻有滔天的怒火在胸腔燃燒。
他猛地環顧四周,看到的是一張張慘白的臉,一雙雙動搖、痛苦甚至開始渙散的眼神。
他知道,這一刻,比剛才箭樓壓境、叛軍登城更加凶險萬分!
軍心,這座城池最後的支柱,正在被這最卑劣、最無恥的手段,一點點地瓦解、崩潰!
“郭帥!怎麽辦?!”嚴武拖著疲憊不堪、仿佛隨時會散架的身軀衝了過來,他盔甲上的血汙已經幹涸發黑,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賊子這是要誅心啊!逼我們自相殘殺,毀我軍心!這…這如何是好?!”
性格向來剛硬、殺伐果斷的嚴武,此刻聲音裏也帶上了一絲罕見的慌亂和無助。
夕陽,終於帶著無盡的悲涼和血色,沉入了西方遙遠的地平線之下,仿佛也不忍再看這人間煉獄。
郭千裏,這位身經百戰、以鐵血著稱的朔方軍大將,此刻如同被釘在城頭的石雕,紋絲不動。
他布滿血絲的雙眸,死死鎖在城牆之下那片慘絕人寰的景象上——那是被叛軍如驅趕牛羊般推向護城壕溝的“肉盾”。
上萬計的長安百姓,衣衫襤褸,麵黃肌瘦,被粗糲的繩索捆綁串聯,或被叛軍士兵用長矛刀背無情地抽打驅趕。
哭聲震天,哀鴻遍野。
老人步履蹣跚,孩童驚恐哭喊,婦人緊緊摟著懷中幼兒,每一步都踏在絕望的深淵邊緣。
他們身後,是叛軍猙獰的麵孔和雪亮的刀鋒,身前,則是他們世代居住、如今卻要成為他們葬身之地的長安城牆,以及那冰冷深邃、填滿尖樁的護城壕溝。
“大帥……”副將嚴武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難以抑製的悲憤,他站在郭千裏身側,同樣目睹著這煉獄般的場景,緊握的拳頭骨節泛白,“賊子……竟卑劣至此!以我百姓為盾!”
郭千裏沒有回應,他的胸膛劇烈起伏,仿佛裏麵囚禁著一頭瀕死的猛獸。牙關緊咬,腮幫子上虯結的肌肉棱角分明地凸起,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重的、壓抑的嘶嘶聲。
他頭盔下的額角,青筋如蚯蚓般暴突跳動。
時間仿佛凝固了,隻有城下那撕心裂肺的哭嚎和叛軍囂張的鼓噪、獰笑聲,如同無數根燒紅的鋼針,狠狠紮進每一個守城將士的耳膜和心髒。
郭千裏的腦海中,瞬間閃過無數念頭,激烈地碰撞、撕扯:
“開城投降?”
這個念頭剛浮現,立刻被他碾得粉碎!“絕無可能!”
他心中怒吼,眼前仿佛看到了叛軍衝入長安後燒殺搶掠、屠城三日的地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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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潼關失守時,沿途所見被叛軍蹂躪的城鎮,屍橫遍野,十室九空。
投降?那等於親手將這座千年帝都、將城內一百多萬軍民、將大唐最後的尊嚴徹底葬送!
他郭千裏寧可粉身碎骨,也絕不做那遺臭萬年的降將!
放任百姓被驅趕填壕?
這念頭讓他胃裏一陣翻江倒海。
那些可都是他的同胞、他的父老鄉親!
眼睜睜看著他們被逼入壕溝,被尖樁刺穿,在痛苦中死去?
更可怕的是,叛軍的步兵和攻城器械就緊貼在這些“肉盾”之後!
一旦叛軍利用百姓的掩護,將衝車、雲梯將毫無阻礙地直抵城下,蟻附登城隻在頃刻之間!
屆時,不僅百姓白死,長安城亦將不保!
放箭?
這個念頭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他的靈魂。
“那可是手無寸鐵的百姓啊!”他一生戎馬,從朔方到河西,再到如今的長安,手上染過無數突厥、吐蕃、契丹、叛軍敵人的血,刀下亡魂累累,但他從未,也從未想過,有一天要將致命的箭矢對準自己的骨肉同胞!
他仿佛看到箭矢離弦,穿透那些熟悉或陌生的麵孔,看到老人驚愕的眼神,聽到孩童戛然而止的哭啼……這畫麵讓他不寒而栗,幾乎要嘔吐出來。
“郭帥!賊兵在人群後麵推衝車和雲梯了!看!就在後麵!”
一個眼尖的校尉,聲音因為極度的驚恐而變調,他指著人群後方隱約露出的巨大木製輪廓——那是包裹著濕牛皮、堅固無比的攻城錘衝車),以及如巨獸骨架般高聳的雲梯!叛軍狡猾地將這些致命的器械隱藏在洶湧的人潮之後,利用百姓作為移動的屏障,正步步逼近!
不能再猶豫了!
每一秒的拖延,都讓叛軍更靠近城牆一步,都讓那衝車離城門更近一分!
郭千裏猛地閉上眼睛,仿佛要將眼前煉獄般的景象隔絕,但那哭嚎聲卻更加清晰地鑽入腦海。
他深吸了一口氣,那口氣息沉重得如同吞咽了千斤鐵塊,充滿了血腥與硝煙的味道。
再睜開眼時,那雙曾經銳利如鷹隼的眼睛,已是一片駭人的血紅!
那血紅中燃燒的不是瘋狂,而是被逼至絕境、碾碎一切仁慈後,如同火山熔岩般噴薄而出的決絕!
一種近乎毀滅的、與敵人同歸於盡的瘋狂意誌在他周身彌漫。
他的聲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啞,卻像冰冷的、千鈞重的鐵錘,每一個字都蘊含著鋼鐵般的意誌和滴血的痛苦,狠狠砸在每一個守城將士的心上,將他們最後一絲僥幸和軟弱砸得粉碎:
“傳令……”郭千裏的聲音在死寂的城頭響起,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弓箭手!目標——叛軍衝車、雲梯,及……其後督戰之賊兵!放——箭!”
這道命令如同九天驚雷在城頭轟然炸響!
時間仿佛真的停滯了一瞬。
城上守軍陷入一片死寂,比之前更甚的死寂。
士兵們臉上血色盡褪,瞳孔因震驚而放大,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們的統帥,仿佛不認識這個下達屠戮同胞命令的人。
空氣凝固了,隻有遠處叛軍的鼓噪和城下百姓的哭嚎,顯得格外刺耳。
“大帥!那是百姓啊!是我們的父老鄉親啊!”年輕的將領陳子韜第一個失聲喊了出來,他因激動和恐懼而渾身顫抖,聲音尖銳得變了調,臉上寫滿了痛苦和不解,“不能放箭啊!”
郭千裏猛地轉頭,那雙血紅的眼睛如同擇人而噬的猛獸,死死盯住陳子韜,那目光中的決絕和痛苦幾乎要將陳子韜吞噬。
他淩厲的目光又掃過所有麵露不忍、猶豫動搖的士兵,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用盡全身力氣,帶著不容置疑的鐵血意誌和撕裂心肺的痛楚,生生擠出來的:“執行軍令!”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受傷雄獅的咆哮,蓋過了城下所有的喧囂,“不射?!城破,所有人都得死!包括他們!射!給我瞄準後麵的畜生射!殺賊!為百姓……報仇!!”
最後那聲“報仇”,如同壓抑到極致的火山終於爆發!
那聲音裏蘊含的無盡悲愴、滔天恨意以及對命運殘酷的控訴,像一道熾熱的閃電,瞬間點燃了守軍心中那被恐懼和憐憫壓抑已久的怒火!
那是對叛軍暴行的刻骨仇恨,是對家園淪喪的切膚之痛,是絕境中迸發出的最後血性!
“放箭!”嚴武是第一個從巨大的衝擊中反應過來的將領。他深知郭千裏的命令是何等殘酷,何等艱難,但他更明白,這是絕境中唯一可能撕開一條血路的選擇!
他嘶吼著重複命令,同時自己猛地搶過身旁一名弓箭手手中的強弓,搭上一支破甲重箭,弓弦瞬間被他拉至滿月!
他鷹隼般的目光穿透混亂的人群縫隙,死死鎖定人群後方一個揮舞著皮鞭、正凶神惡煞地抽打驅趕百姓的叛軍什長。
那什長臉上扭曲的獰笑,在嚴武眼中如同惡魔的烙印。
“死!”嚴武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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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嗡——!”
弓弦劇烈震顫,箭矢化作一道致命的黑色流光,精準無比地穿過奔跑百姓之間狹窄的縫隙,帶著嚴武的怒火和郭千裏的決絕,狠狠釘入那叛軍什長的咽喉!
“呃啊!”那什長臉上的獰笑瞬間凝固,轉為難以置信的驚愕和劇痛。
他雙手徒勞地捂住噴濺鮮血的脖子,嗬嗬作響,如同被割斷喉管的雞,踉蹌幾步,一頭栽倒在塵土中,手中的皮鞭無力地滾落。
這一箭,如同點燃了燎原烈火的火星!
“殺賊——!為鄉親們報仇啊!”城頭上,不知是哪個士兵發出了第一聲帶著哭腔、卻又充滿力量的怒吼,那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扭曲變形。
緊接著,零星的、帶著顫抖的箭矢開始射向人群後方的叛軍。士兵們的手依舊在劇烈地抖動,眼淚在布滿煙塵的臉上衝出渾濁的溝壑,模糊了視線。
他們咬著牙,嘴唇被咬出血痕,努力地、幾乎是憑著本能和微弱的希望,避開前方那些哭喊著、奔逃著的熟悉或陌生的身影,將複仇的怒火,凝聚在箭尖,狠狠射向那些真正的惡魔——那些躲在百姓身後、揮舞屠刀的叛軍!
“瞄準後麵的!射那些拿刀的畜生!別傷著前麵的鄉親!” “穩住!看準了再射!”軍官們聲嘶力竭地吼叫著,聲音因焦急和痛苦而嘶啞,他們來回奔跑在垛口之間,努力指揮著,試圖將誤傷降到最低。
然而,戰場的殘酷就在於它的無情與混亂。
一支或許是因過度緊張、或許是因角度刁鑽而射偏的流矢,如同失控的毒蛇,呼嘯著穿透了一個試圖用身體護住懷中幼童的婦人的肩膀!
“啊——!”婦人發出一聲淒厲到極致的慘叫,那聲音瞬間刺破了戰場所有的喧囂,清晰地傳入城頭每一個士兵的耳中。
巨大的衝擊力讓她抱著孩子,像一片被狂風折斷的落葉,慘叫著滾倒在地。孩子從她懷中跌落,發出更加驚恐無助的哭喊。
這一幕,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了城頭所有守軍的心上!尤其是近在咫尺的陳子韜!
“娘——!!”陳子韜身邊,一個看起來隻有十六七歲、臉上稚氣未脫的年輕士兵,在婦人中箭倒下的瞬間,如同被五雷轟頂!
他認出了那個身影,那是他含辛茹苦的母親!
他發出一聲撕心裂肺、如同孤狼瀕死般的哭嚎,猛地丟掉了手中的弓箭,雙眼赤紅,狀若瘋魔,不顧一切地就要衝向城梯!
“攔住他!”郭千裏厲聲咆哮,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
但比周圍士兵動作更快的,是離那年輕士兵最近的陳子韜!他如同一頭撲向獵物的豹子,猛地撲過去,用盡全身力氣死死抱住那個瀕臨崩潰的同袍,雙臂如同鐵箍般勒住他掙紮的身體,在他耳邊用盡全身力氣嘶吼,聲音因激動而破裂:“冷靜!你瘋了嗎?!你想害死所有人嗎?!看看下麵!那些畜生就在等著你開門!衝下去你救不了你娘!隻會白白送死,還會讓城門失守!殺賊!隻有殺光後麵那些披著人皮的畜生!才能給你娘報仇!給所有鄉親報仇啊!!”
那年輕士兵在陳子韜懷裏劇烈地掙紮、痛哭,涕淚橫流,發出野獸般的嗚咽,用頭猛撞陳子韜的胸膛。
但陳子韜的話,如同冰冷的鐵錘,砸碎了他絕望的衝動。
最終,他渾身的力量仿佛瞬間被抽空,隻剩下無邊的絕望和嗚咽,癱軟在陳子韜懷中。
陳子韜鬆開他,將他交給旁邊的士兵照看。
他自己卻也被剛才那慘烈的一幕和懷中士兵的痛苦徹底淹沒了。
那婦人中箭倒下的身影,那孩子驚恐的哭喊,與他自己腦海中妻兒驚恐的麵容瞬間重疊!
一股從未有過的、混合著對叛軍的刻骨仇恨、對自身無力的絕望、對命運不公的憤怒以及一種想要毀滅一切的狂暴火焰,在他胸腔裏轟然炸開,瞬間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
“啊——!狗賊!償命來!!”陳子韜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扭曲咆哮,雙眼赤紅如血,臉上肌肉因極致的情緒而猙獰扭曲。
他猛地抓起自己那柄三石強弓,動作僵硬而瘋狂,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玉石俱焚的毀滅氣息。
他不再刻意瞄準,隻是憑借著滿腔的恨意,將弓拉至滿月,對著城下叛軍督戰隊最密集、旌旗最顯眼的地方,狠狠射去!
一箭射出,他甚至不看結果,立刻又抽出一支箭,再次上弦,拉滿,射出!
動作機械而迅猛,仿佛要將所有的生命都灌注在箭矢之中!箭矢離弦,帶著他所有的恨意,如同複仇的毒刺,射向那一片罪惡的淵藪!
城下,叛軍陣前,一座臨時搭建、鋪著華麗毛毯的高台上。
“大燕皇帝”安慶緒斜倚在王座之上,手中把玩著一隻鑲滿寶石的金杯,杯中盛著殷紅如血的美酒。
他饒有興致地欣賞著城上守軍的痛苦掙紮和城下百姓的哀嚎,仿佛在觀看一場精心編排的殘酷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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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看到有百姓中箭倒下,城頭守軍發出悲憤的呼喊時,他非但沒有絲毫憐憫,反而發出一陣快意的大笑,肥碩的身軀隨著笑聲不住抖動:“哈哈哈!射得好!繼續射!看你們這些唐狗能殺多少自己人!痛快!真是痛快!”
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享受著這種掌控他人生死、玩弄他人於股掌之間的病態快感,“朕倒要看看,是你們的箭多,還是長安的賤民多!”
然而,他身邊侍立的驃騎大將軍田乾真和宰相高尚,臉色卻陰沉得如同鍋底。
田乾真緊握著腰間佩刀的刀柄,指節因為用力過度而失去血色,發出輕微的咯咯聲。
他飽經風霜的臉上,肌肉緊繃,眼神銳利如刀,死死盯著城下的慘狀。
驅民攻城!這是最下作、最喪失軍心、最令人不齒的手段!
看著那些手無寸鐵的百姓在同胞的箭雨和己方的刀槍下哀嚎掙紮,看著城頭那些唐軍士兵在巨大的痛苦和道德煎熬中被迫反擊,田乾真感到一陣陣的反胃和深沉的厭惡。
他戎馬半生,見過無數生死,但如此踐踏人性、自毀根基的行為,讓他感到一種徹骨的寒意。
這樣得來的勝利,能長久嗎?
大燕的根基,難道就建立在如此暴行和天下人的唾罵之上?
他瞥了一眼身邊同樣麵沉如水的高尚,兩人眼神交匯,都看到了對方眼中那深重的不祥預感。
“陛下,”田乾真強壓下心頭的怒火和鄙夷,上前一步,聲音低沉而凝重地進諫,“驅民攻城,雖可動搖敵心,使其投鼠忌器,然……此舉恐失天下民心!民乃國之本,根基動搖,縱得長安,亦難守長久!且守軍反擊,箭矢無眼,我軍將士混雜於百姓之中,亦有損傷,士氣已顯受挫。觀天象,暮色已深,不若暫緩攻勢,待夜色降臨,再遣精銳……”
“住口!”安慶緒不耐煩地厲聲打斷,臉上瞬間布滿暴戾的陰雲,他猛地將金杯擲在地上,發出刺耳的碎裂聲,美酒濺濕了華貴的毛毯,“田乾真!你懂什麽?婦人之仁!成大事者不拘小節!隻要能拿下長安這座花花世界,死些賤民算什麽?!民心?哼!刀子在手,兵權在握,誰敢不服?!朕看你是被唐狗的箭嚇破膽了!”
他猛地抓起案幾上一枚象征軍令的虎符令牌,狠狠擲在田乾真腳下,發出令人心悸的脆響,“傳朕旨意!加快驅趕!把所有的衝車都給朕推上去!督戰隊聽令!後退一步者,斬!畏縮不前者,斬!今日日落之前,朕要坐在長安的龍椅上!拿不下長安,爾等提頭來見!”
田乾真看著腳下那枚碎裂的令牌,又緩緩抬起眼,看向安慶緒那張因長期縱欲、酗酒和暴戾而浮腫扭曲的臉,以及那雙被權力和瘋狂蒙蔽的渾濁眼睛。
一股冰冷的、徹底的失望如同寒潮般席卷全身。
戰鬥,在巨大的心理煎熬和複仇怒火的驅動下,再次進入了慘烈的白熱化。
守軍士兵們仿佛化身為不知疲倦、不知疼痛的複仇機器。
箭矢如飛蝗般密集射向人群後方,滾石擂木被士兵們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推下城頭,砸向試圖靠近的叛軍和笨重的衝車。
他們不再猶豫,不再流淚或者說淚水已被怒火燒幹),將所有的痛苦、屈辱和憤怒,都傾瀉在那些躲在百姓身後的叛軍身上!
嚴武身先士卒,在硝煙彌漫、箭矢橫飛的垛口間來回奔走,鎧甲上已布滿刀痕箭孔。
他嘶啞著喉嚨指揮反擊,鼓舞著身邊每一個浴血的士兵:“穩住陣腳!瞄準推車的賊兵!砸碎他們的衝車!長安男兒,寧死不降!”
然而,叛軍為了掩護那幾輛巨大的衝車靠近城門,箭矢也變得更加瘋狂和密集。
督戰隊更是如同瘋狗,瘋狂砍殺任何試圖後退的士兵和百姓,逼迫著人潮不斷前湧。
陳子韜作戰比之前更加勇猛,甚至可以說是瘋狂。
他像一頭受傷的猛虎,在城頭左衝右突,哪裏叛軍攻勢最猛,他就衝向哪裏,強弓連珠發射,箭無虛發,每一次拉弦都伴隨著野獸般的低吼。
他的勇猛暫時遏製了一小段城牆的危急,也吸引了更多的箭矢。
突然,就在他剛剛射倒一名叛軍頭目,正要再次引弓時——
“噗嗤!”
一支角度極其刁鑽、力道強勁的冷箭,如同潛伏在陰影中的毒蛇,悄無聲息地破空而至,狠狠釘入了他毫無防備的左胸!
箭頭穿透了劄甲葉片的縫隙,深深沒入血肉!
“呃!”陳子韜身體猛地一僵,如同被無形的巨錘擊中!
他踉蹌著後退一步,難以置信地低頭看著胸前那兀自劇烈顫抖的箭羽。
鮮血,如同泉湧,迅速染紅了他胸前的甲胄和衣袍,刺目的猩紅在昏黃的暮色中格外刺眼。
“陳將軍!!”周圍的士兵發出撕心裂肺的驚恐呼喊,紛紛向他湧來。
劇痛如同潮水般席卷全身,反而激起了陳子韜骨子裏最後的一絲悍勇和世家子弟的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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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地伸手,抓住胸前的箭杆箭頭深陷,他不敢貿然拔出),用盡全身殘存的氣力,發出一聲如同受傷雄獅般的咆哮,蓋過了周圍的驚呼和城下的喧囂:
“別管我!守住……城門!!絕不能讓……衝車靠近!!”他口中湧出鮮血,聲音變得嘶啞含混,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目光掃過圍上來的士兵,最後仿佛穿透城牆,望向某個遙遠的地方或許是皇宮的方向?),用盡最後一絲清明吼道:“郭帥……我……我陳家……沒有孬種!!”
話音未落,他眼前徹底一黑,高大健碩的身軀如同被砍斷的巨木,轟然向前栽倒!幸而被撲上來的親兵死死抱住、扶住。
“子韜!!”郭千裏在遠處指揮調度,親眼目睹了這一幕,心髒如同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幾乎窒息!
他臉上肌肉劇烈抽搐,眼神中充滿了痛惜、愧疚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
郭千裏知道陳子韜的父親,那位曾統領龍武軍、護衛玄宗皇帝多年的老將陳玄禮,潼關失陷時被叛軍俘虜,其實是落在了叛軍謀主嚴莊手中。
後來機緣巧合,被自家那位深謀遠慮的郡王殿下設計救出。
然而,陳玄禮此人,對李隆基的忠心近乎愚忠。
裴徽郡王欲收為己用,他卻寧死不屈,甚至痛斥裴徽趁亂割據,不願效忠。
裴徽擔心放他回去,會重新聚攏忠於玄宗的力量,給自己未來大計平添不必要的麻煩和阻礙,便一直將其秘密關押在晉陽城中。
此事極為隱秘,郭千裏也是偶然得知。
此刻看著陳子韜倒下,郭千裏心中五味雜陳:陳玄禮被囚,其子如今又為守衛長安而戰死……陳子韜啊陳子韜,你父子二人,皆被這亂世裹挾,身不由己,倒也……死得其所,不負將門之名。
這聲暗歎,充滿了對命運弄人的無奈和對忠烈之士的敬重。
“擂鼓!!”郭千裏猛地甩開心中雜念,雙目赤紅,須發戟張,如同一頭被徹底激怒、傷痕累累的雄獅,對著城樓上方高聳的鼓台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死戰!為陳將軍報仇!為死難的百姓報仇!殺——!!殺光這些畜生!!”
“咚!咚!咚!咚!咚——!!”
城樓上,那麵象征著長安不屈意誌的牛皮巨鼓,再次被染血的鼓槌奮力擂響!
鼓聲悲壯、雄渾、決絕,如同大地的心跳,又如不屈的怒吼,瞬間壓過了城下百姓的哭嚎、叛軍的喧囂,甚至壓過了箭矢破空的銳響!
這鼓聲,敲響的是長安城最後、最慘烈的抵抗意誌,也仿佛敲響了這個曾經輝煌無比的帝國,在血與火、淚與恨的滔天旋渦中,緩緩沉入黃昏的序曲。
暮色更深,如墨汁般浸染蒼穹。城上城下跳躍的火光,將這場人間煉獄映照得更加猙獰、更加慘烈。
殘肢斷臂、流淌的鮮血、燃燒的雲梯、扭曲的屍體、絕望的麵孔……共同構成了一幅末日圖景。
長安城的命運,如同狂風巨浪中的一葉孤舟,在這片由人性之惡與不屈之魂交織而成的血海深淵中,繼續沉浮,等待著最終的裁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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