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1章 高尚與安慶緒同歸於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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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念頭如同魔鬼最甜美的誘惑,讓高尚渾身血液都為之沸騰,暫時驅散了那噬骨的恐懼。
他強壓下狂跳的心髒,悄悄給身邊幾個同樣眼神凶狠絕望、早已是亡命之徒的死士心腹使了個極其隱蔽的眼色,手緩緩地、不動聲色地按在了腰間的佩劍劍柄上,那冰涼的觸感讓他混亂的頭腦清醒了一瞬,也帶來一絲病態的“掌控感”。
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在慘白的臉上擠出幾分“忠臣”特有的悲憤欲絕與“護主心切”,策動同樣疲憊的坐騎,緩緩向失魂落魄的安慶緒靠近,聲音帶著刻意壓抑的哭腔和顫抖,在死寂的窪地裏顯得格外刺耳突兀:
“陛下!陛下!臣……臣護駕來遲!臣罪該萬死!萬死啊!”他聲音哽咽,仿佛痛徹心扉,“形勢危急至此,請陛下速速隨臣突圍!臣……臣方才觀察,東麵唐軍陣型似乎稍疏!臣願以死開道,拚了這條性命也要護佑陛下殺出重圍!陛下,快隨臣來!”
他一邊聲情並茂地嘶喊著,一邊用眼角餘光緊張而快速地掃視著安慶緒身邊那幾個警惕的親衛,尋找著最佳的動手時機和角度,握劍的手心已滿是冷汗。
然而,安慶緒並非蠢貨。
連日來層出不窮的背叛、出賣、眾叛親離的慘痛經曆,早已讓他成了最驚弓之鳥,對身邊任何人,尤其是對這個以智計陰狠聞名、心思深沉如海的“足智多謀”宰相,充滿了最深、最刻骨的猜忌和恐懼!
高尚這突如其來的“忠勇”和過於靠近的姿態,在他眼中無異於毒蛇吐信!
他渾濁絕望的眼中,猛地閃過一絲極度的警惕和怨毒!
就在這時,高尚分開惶惶不安的人群,快步向他走來。
“陛下!陛下!”高尚的聲音帶著一種刻意拔高的、近乎悲愴的急切,穿透了周圍的嘈雜。
他步履看似踉蹌,眼神深處卻閃爍著一種異樣的光芒——那是一種混合了瘋狂、絕望、以及如同精算師般冰冷算計的光芒。
他華貴的紫袍同樣沾滿泥濘,發髻散亂,臉上刻意擠出沉痛與焦慮交織的表情,仿佛憂國憂民到了極點。
然而,當他靠近安慶緒時,那隻垂在身側的、保養得宜的手,卻看似無意地、極其自然地搭在了腰間的佩劍劍柄上,五指悄然收緊。
就是這細微的動作,如同淬毒的冰針,瞬間刺入了安慶緒的感官!
“嘶——”安慶緒猛地倒吸一口冷氣!一股陰寒徹骨的恐懼感,如同一條真正的毒蛇,以閃電般的速度從他的尾椎骨竄起,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太了解高尚了!
什麽忠君體國,什麽君臣大義,在他眼中不過是隨時可以丟棄的籌碼!
為了活命,為了日後的富貴榮華,他什麽事幹不出來?
出賣同僚?構陷忠良?甚至……弑君!
高尚那閃爍著瘋狂與算計的眼神,與那隻堅定按在劍柄上的手,在安慶緒眼中無限放大、扭曲,最終凝聚成一個無比清晰的信號——死亡!這條毒蛇,終於要對主人露出獠牙了!
“護駕?突圍?”安慶緒猛地抬起頭,動作快得幾乎扯斷自己的脖頸!
布滿血絲的雙眼,此刻爆發出如同瀕死餓狼般的凶殘綠光,死死地、怨毒地釘在緩緩靠近的高尚臉上。
他臉上的肌肉扭曲著,忽青忽白,毒癮發作的痙攣混合著極端的絕望、刻骨的怨毒和瀕臨崩潰的瘋狂,最終凝固成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猙獰笑容,那笑容仿佛是從地獄深處爬出來的惡鬼。
“高愛卿……”他的聲音嘶啞、尖銳,如同夜梟在墳頭啼哭,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硬生生擠出來,帶著刮骨的寒意,“朕的好宰相!你是想……拿朕這顆大好頭顱,去換你一條卑賤的狗命吧?!!”
“轟!”如同驚雷在腦中炸響!
高尚臉上的悲憤表情瞬間凝固、僵硬,如同精心燒製的瓷器麵具被重錘狠狠砸中,寸寸龜裂!
被戳穿心底最肮髒、最隱秘計劃的驚駭,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
他感覺自己的心髒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幾乎停止了跳動!
完了!任何偽裝,任何辯解,在此刻都蒼白無力,徒增笑柄!
安慶緒這瘋子,竟然在絕境中爆發了野獸般的直覺!
退路已絕!唯有孤注一擲!
“動手!拿下昏君!”高尚眼中最後一絲偽裝的悲憫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被逼到絕境的瘋狂凶光!
他如同一條被踩中七寸的毒蛇,發出一聲因極度恐懼和破釜沉舟而扭曲變形的厲嘯!
手腕猛地一翻,寒光爆閃!
那柄平日裏更多是身份象征、裝飾華美的文士佩劍,此刻卻閃爍著最原始、最冰冷的殺意!
劍鋒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直刺安慶緒的胸膛!
什麽君臣名分,什麽帝王威儀,在生存的本能麵前,一文不值!
“殺!”幾乎在高尚拔劍的同一刹那,他身後早已蓄勢待發的幾名心腹死士,如同被按下開關的殺人機器,同時暴起!
嗆啷啷的拔刀聲連成一片!
他們眼神中沒有絲毫猶豫,隻剩下亡命徒特有的、被絕望點燃的凶殘!
如同撲食的惡狼,悍不畏死地撲向安慶緒和他身邊那幾個同樣驚愕的親兵!動作迅捷、狠辣,配合默契,顯然對這最後的一擊演練已久!
“狗賊!好膽!”安慶緒臉上的怨毒瞬間被狂暴的殺意取代!
長期軍旅生涯和刻入骨髓的暴戾性情,在此刻激發了他身體裏殘存的凶性!
麵對那刺到胸前的冰冷劍鋒,他竟不退反進!
口中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充滿獸性的咆哮!
用盡全身殘存的氣力,甚至不顧毒癮發作帶來的撕裂般痛楚,猛地揮動手中那柄同樣出鞘的沉重佩刀!
刀光帶著同歸於盡的決絕,劃出一道淒厲的弧線,不是格擋,而是凶狠無比地劈向高尚持劍的手臂!
“想拿朕的人頭?朕讓你陪葬!”一個瘋狂的念頭在安慶緒腦中炸開,壓倒了所有的恐懼和痛苦——死,也要拉著這個背叛自己、算計自己、將自己拖入深淵的奸賊一起下地獄!
“保護陛下!誅殺叛逆!”安慶緒身邊僅存的親衛統領,一個臉上帶著深刻刀疤、渾身浴血的漢子,此刻目眥欲裂,發出如同受傷雄獅般的雷霆怒吼!
他身邊的十餘名親兵,是這支潰軍中最後一批真正忠於安慶緒或者說,他們的命運已與這位暴君死死捆綁)的燕軍精銳。
他們眼中早已沒有了生的希望,隻剩下守護“陛下”至死的執念,以及被背叛點燃的熊熊怒火!
沒有任何猶豫,他們如同磐石般撞向撲來的死士,手中橫刀帶著赴死的悲壯,狠狠斬出!
刀光劍影,瞬間在狹窄窪地的中心爆發!
“當啷!噗嗤!哢嚓——啊——!”
刺耳的金鐵撞擊聲、利器切開骨肉的悶響、骨骼碎裂的脆響、瀕死者的淒厲慘嚎、憤怒的咆哮、絕望的嘶吼……各種聲音瘋狂交織、碰撞,瞬間壓過了窪地外圍的絕望哭喊,將這方寸之地變成了沸騰的血肉磨盤!
泥濘的地麵被踐踏得更加汙穢,飛濺的鮮血如同紅色的雨點,灑落在冰冷的泥漿、破碎的甲片和倒斃的屍體上。
“當啷——!”一聲格外刺耳的震響!
安慶緒傾盡全力、狀若瘋魔的一刀,狠狠劈在了高尚匆忙格擋的劍身上!
巨大的力量震得高尚整條手臂發麻,手腕劇痛鑽心,虎口瞬間崩裂,溫熱的鮮血瞬間染紅了冰冷的劍柄!
那柄本就不適合劈砍的文士劍發出一聲哀鳴,險些脫手飛出!
“呃啊!”高尚痛呼一聲,臉上偽裝徹底撕碎,隻剩下赤裸裸的猙獰和瘋狂!“安慶緒!你這剛愎自用的廢物!蠢貨!”
他如同市井潑皮般破口大罵,唾沫星子混合著血沫噴濺而出,“若非你屢次不聽我言,剛愎昏聵,猜忌多疑,貪圖享樂,何至於有今日之敗!你的人頭,就是老子唯一的生路!唯一的!”
他完全不顧形象,也放棄了任何章法,狀若瘋魔地挺劍,毫無花哨卻凶狠異常地朝著安慶緒的頭臉、咽喉、心口亂刺亂劈!每一劍都帶著同歸於盡的癲狂!
與此同時,死士與親兵的交鋒更為慘烈血腥。
一名身材矮壯的死士,眼中隻有目標,對刺向自己的長矛視若無睹,手中的橫刀凶狠地捅進了一名擋在安慶緒側前方的親兵腹部!
“噗嗤!”刀刃入肉的聲音令人牙酸,他甚至手腕殘忍地一擰!那親兵身體猛地一弓,口中噴出鮮血,眼中卻爆發出駭人的凶悍!
他竟不顧劇痛,丟掉武器,張開雙臂死死抱住對手,張開滿是血沫的嘴,用盡生命最後的力量,狠狠咬在對方毫無防護的咽喉上!
“咕嚕……嗬……”滾燙的鮮血如同泉水般狂噴而出!
兩人如同兩隻撕咬至死的野獸,在冰冷的血泥中翻滾、糾纏,最終同歸於盡,滾倒在泥濘中,再無聲息。
另一側,親兵統領勢大力沉的一刀,帶著破風之聲,狠狠斬向一名試圖繞後的死士!
那死士舉刀格擋,“鐺”的一聲巨響,火星四濺!
但親兵統領的力量顯然更勝一籌,刀勢未盡,順勢一拖一削!
“哢嚓!”令人頭皮發麻的骨裂聲中,那死士的半個肩膀連同一截手臂,竟被硬生生削飛!
白森森的骨茬和噴湧的血雨瞬間染紅了一片!
死士發出非人的慘嚎,踉蹌倒地,瞬間被混亂的腳步和泥濘淹沒。
混亂中,安慶緒和高尚這兩個曾經的主仆、如今的死敵,已然貼身纏鬥在一起,翻滾著、撕咬著,滾倒在冰冷粘稠、浸透鮮血的泥淖之中!
泥漿、血水、破碎的甲片、甚至斷裂的肢體,糊滿了他們華貴的衣袍和臉龐。
帝王的威嚴,宰相的矜持,在此刻蕩然無存。
隻剩下最原始、最赤裸的求生本能與毀滅對方的瘋狂欲望在驅使著他們。
“狗賊!朕待你不薄!榮華富貴,位極人臣!你竟敢反噬!!”安慶緒嘶吼著,如同地獄惡鬼,雙手如同燒紅的鐵鉗,死死掐住高尚的脖子,指甲深深嵌入皮肉!
他眼中燃燒著滔天的恨意,更有一絲扭曲的快感——終於能親手掐死這條毒蛇了!
“呃……嗬……”高尚被掐得眼球暴凸,臉色由紅轉紫,舌頭不受控製地伸了出來,死亡的窒息感如同冰冷的鐵箍勒緊了他的靈魂!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恐懼,他一隻手拚命去摳挖安慶緒那雙充滿血絲的眼睛,另一隻手則在身下冰冷腥臭的血泥中瘋狂地摸索!
指尖猛地觸碰到一塊棱角尖銳、沾滿泥血的石塊!
就是它!
一股同歸於盡的狠厲瞬間充斥全身!
高尚用盡殘存的、最後的力量,掄起那塊沉重的石頭,帶著玉石俱焚的決絕,狠狠砸向安慶緒毫無防備的太陽穴!
“噗——!”一聲沉悶得令人心髒驟停、牙根發酸的骨裂聲響起!
“呃啊——!!!”安慶緒發出一聲短促到極點、淒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叫!
那聲音仿佛來自九幽地獄,充滿了無盡的痛苦和難以置信!
掐著高尚脖子的雙手力量驟然鬆開!
鮮血如同小溪,混著灰白色的、粘稠的腦漿,從他額角被砸開的恐怖豁口中汩汩湧出!
那豁口深可見骨,邊緣皮肉翻卷,觸目驚心!
他的身體如同離水的魚般劇烈地抽搐起來,眼神瞬間失去了焦距,變得空洞而渙散。
劇痛!死亡的冰冷!還有體內那被秘藥長久侵蝕、早已不堪重負的髒腑……所有的一切都在這一刻爆發!
然而,就在這瀕死的一刻,安慶緒體內那股屬於安祿山血脈的、桀驁不馴的梟雄凶性,被這致命的創傷和刻骨的背叛徹底點燃!
劇痛反而成了最後的燃料!
他仿佛感覺不到頭顱碎裂的致命傷,感受不到生命的流逝,隻剩下毀滅眼前這個叛徒的本能!
他猛地低頭,張開嘴,露出白森森、沾著自己和對方血沫的牙齒,那模樣如同從地獄血池中爬出的惡鬼!
帶著無窮的怨毒和毀滅一切的意念,狠狠咬在了高尚近在咫尺、毫無防護的咽喉上!
“喀嚓——!”一聲清晰得令人頭皮炸裂的軟骨碎裂聲,在死寂的窪地中心響起!
“嗬……嗬嗬……”高尚的喉嚨被瞬間咬穿!
鮮血不是流淌,而是如同被刺破的皮囊般,帶著巨大的壓力狂噴而出!
滾燙的液體瞬間澆了安慶緒滿頭滿臉,也染紅了兩人糾纏的身體和身下冰冷的泥地!
劇痛和窒息讓高尚全身劇烈地痙攣,如同被扔上岸的魚。
他凸出的眼球幾乎要掙脫眼眶,死死瞪著灰蒙蒙、毫無希望的鉛色天空,瞳孔中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徹底的不甘和難以置信的荒謬——
他!算無遺策的高尚!
一生都在算計人心、操縱權柄,踩著無數屍骨爬上權力巔峰!
最終……竟然落得如此下場?
被自己一手扶植、又一手算計的“主子”,像最低賤的野獸一樣,在泥濘中咬斷了喉嚨?!
這結局,比任何酷刑都更具諷刺!
生命的色彩如同退潮般迅速從他眼中褪去,隻剩下死寂的灰白。
那隻握著沾滿腦漿和鮮血石頭的手,無力地鬆開,沉重的石塊“噗”地一聲沉入血泥之中。
兩人如同兩條纏繞至死的毒蛇,在冰冷汙穢的血泥窪地裏,保持著這致命而詭異的姿勢,再也不動了。
安慶緒的頭顱無力地耷拉在高尚的頸側,牙齒依然深陷在那恐怖的傷口之中,額角被砸開的血洞猙獰地敞開著,紅白之物緩緩滲出;
高尚凸出的眼球空洞地望著天空,咽喉處巨大的撕裂傷口還在微微翕動,滲出最後的暗紅血液。
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血腥味,混合著腦漿的腥甜和泥濘的土腥,彌漫開來,形成一片死亡的氣息領域。
窪地中心,驟然陷入一片死寂。
連風聲都仿佛被這慘烈的一幕震懾,停滯了。隻有遠處傷兵偶爾的呻吟,如同背景裏微弱的雜音。
僅存的幾個親兵和死士,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立在原地,呆呆地看著同歸於盡、死狀淒慘到極致的皇帝和宰相。
他們臉上的表情,從驚愕、恐懼,最終化為徹底的麻木和崩潰。
更遠處,目睹了這驚悚一幕的數千名叛軍士兵,如同被瞬間抽走了脊梁骨。
“哐當!”有人手中的橫刀頹然墜地。
“噗通!”有人雙膝一軟,直接跪倒在冰冷的泥漿裏,嚎啕大哭,聲音撕心裂肺。
更多的人則呆立當場,如同泥塑木雕,眼神徹底失去了焦距,茫然地望著窪地中心那兩具醒目的屍體,仿佛無法理解眼前發生的一切。
還有人茫然四顧,看著周圍沉默如山的唐軍包圍圈,又看看窪地中心的慘狀,仿佛不知身在何處,不知為何而戰,不知生路何在。
“偽燕……亡了……”一個微弱的聲音在人群中響起,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間激起了更大的絕望漣漪。
“陛下……薨了!高……高相也……也死了!”那名抱著安慶緒屍體、目睹了全程的百夫長,終於從極度的震驚和恐懼中回過神來。
他鬆開懷中那具迅速變得冰冷僵硬的帝王之軀,又看了一眼不遠處宰相高尚那喉嚨洞開、死狀淒慘恐怖的屍體。
巨大的荒謬感、徹底的絕望和冰冷的死亡氣息瞬間擊垮了他最後的心防。他癱坐在冰冷的血泥之中,仰起頭,發出撕心裂肺、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嚎哭:“偽燕……亡了——!”
這聲充滿了無盡悲涼和徹底崩潰的嚎哭,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嘩啦啦——叮叮當當——
兵刃墜地的聲音如同驟雨般響起!橫刀、長矛、弓箭、盾牌……所有象征抵抗的器物被絕望地拋棄。
噗通!噗通!噗通……
跪地之聲如同多米諾骨牌般蔓延開來,幾千人如同被收割的麥浪,黑壓壓地伏倒在地。
嗚咽聲、壓抑的哭泣聲、絕望的求饒聲匯成一片哀鳴的海洋。
“投降……我們投降……”
“饒命啊!將軍饒命!我們都是被裹挾的……”
窪地四周,嚴密的唐軍包圍圈如同沉默的鐵桶,紋絲不動。
士兵們緊握武器,眼神冷冽地看著窪地中這場血腥醜陋的內訌和最終的崩潰。
張巡、魏建東、郭襄陽三位主將並轡立於一處稍高的土坡上,如同三尊俯瞰戰場的勝利神隻,將窪地中心這場血腥、醜陋到極致的內訌與崩潰盡收眼底。
親兵恭敬地遞上了單筒的望遠鏡。
“咦?”郭襄陽最先發出聲音,他濃密的眉毛緊緊擰成一個疙瘩,粗獷的臉上先是驚愕,隨即被毫不掩飾的鄙夷和一種看戲般的嘲弄取代。
他放下手中的千裏眼,指著窪地中心,聲音洪亮如同擂鼓,帶著濃重的嘲諷意味:“張將軍,魏將軍,你們快看!那幫狗崽子……嘿!自己先咬起來了?狗咬狗,一嘴毛!哈哈哈!安慶緒這蠢貨,被自己養的狗給啃了脖子!精彩!真他娘的精彩絕倫!”
他粗豪的笑聲在肅殺的戰場上傳出很遠,引得附近不少士兵側目,緊繃的氣氛似乎也鬆動了一絲。
張巡神色依舊沉穩如山嶽,仿佛眼前這血腥慘烈的一幕不過是棋盤上塵埃落定的終局。
他深邃如古井的眼眸中,一絲訝異如流星般掠過,隨即被更深的洞察和冰冷的漠然覆蓋。
他接過親兵遞來的千裏眼,動作沉穩地湊到眼前。
天工之城最新式的望遠鏡將窪地中心的景象清晰地拉近。
安慶緒額角那猙獰的血洞,高尚咽喉處恐怖的咬痕,兩人糾纏在泥血中的姿勢,周圍跪降叛軍臉上的麻木絕望……每一個細節都纖毫畢現。
他緩緩放下千裏眼,指關節在冰冷的劍格上輕輕叩擊了一下,嘴角勾起一絲冰冷到極致、仿佛能凍結空氣的弧度,聲音平淡無波,卻帶著洞穿一切的漠然:“困獸猶鬥,窮途末路,竟至如此不堪。自相殘殺,倒也省了我軍一番手腳。”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窪地,仿佛在陳述天地至理:“天道好還,報應不爽。剛愎者亡於剛愎,反複者死於反複,此乃定數。”他語氣中沒有絲毫波瀾,仿佛在評價螻蟻的爭鬥。
魏建東的臉色卻最為難看。
他身材魁梧,一身玄甲在逐漸明亮的晨光下泛著幽冷的光澤,此刻他緊握著千裏眼的手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白,手背上青筋虯結暴起。
他死死盯著千裏眼中的高尚,看著那個偽燕宰相狀若瘋狗般撲向安慶緒,看著他拔出佩劍,看著他被石塊砸中頭顱,看著他被咬穿喉嚨……每一個畫麵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心頭。
一股難以言喻的煩躁和強烈的懊惱在他胸中翻騰、衝撞。他猛地放下千裏眼,重重地將其拍在馬鞍上,發出“啪”的一聲悶響,引得坐騎不安地打了個響鼻。
“該死!”魏建東終於忍不住低吼出聲,聲音低沉壓抑,如同受傷的猛獸在低咆,充滿了難以掩飾的焦慮和一股強烈的挫敗感!“那高尚……死了!就這樣……死了!”
他指著窪地中那兩具醒目的屍體,手指微微顫抖,玄甲護腕下的肌肉繃緊。
張巡和郭襄陽都看向他,眼神略有不同。
張巡是洞悉的了然,深邃的目光仿佛已看穿魏建東的鬱結所在。
郭襄陽則有些不解,濃眉挑起:“死了不好嗎?省得髒了兄弟們的手!這種禍國殃民、滿肚子壞水的奸賊,千刀萬剮都便宜了他!死了幹淨!你看他那死法,被自己主子咬死,哈哈哈,報應不爽,痛快!”
他用力拍了拍大腿,仿佛要拍掉晦氣。
“好?好個屁!”魏建東猛地轉頭瞪著郭襄陽,臉上的肌肉抽動,眼神裏充滿了鬱悶和煩躁,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金鐵交鳴,“郭將軍,你是殺得痛快了!可……可我如何向郡王殿下複命?!”
他指著窪地中高尚那具喉嚨被咬穿、死不瞑目的屍體,語氣急促,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焦灼,“殿下臨行前,千叮萬囑,務必生擒高尚!此獠乃偽燕核心,偽朝大小機密、文武部署、乃至與吐蕃、回紇、契丹的暗中勾連、埋在各處的暗樁、搜刮的民脂民膏藏匿之所,盡在其掌握!”
“他更是設計劫持虢國夫人的主謀元凶!殿下要的是活口!要的是撬開他的嘴,挖出所有潛伏的黨羽,要的是將他明正典刑,千刀萬剮於長安市曹,告慰忠烈,震懾天下不臣之心!”
“如今……如今他竟和安慶緒這蠢貨同歸於盡,死得如此……如此不堪!如此……毫無價值!”魏建東越說越氣,胸中憋著的那團火仿佛要炸開,猛地一拳砸在自己大腿覆蓋的精鋼脛甲上,發出“哐”的一聲巨響!震得馬鞍都微微一顫。
他喘著粗氣,目光掃過自己身後那些浴血奮戰、甲胄上還帶著昨夜激戰痕跡、此刻卻依舊軍容整肅、氣勢如虹的天工鐵騎精銳,又指向硝煙尚未完全散盡的鬼見愁穀口方向——那裏,叛軍突圍的屍骸堆積如山,無聲訴說著昨夜截擊戰的慘烈。
“我率天工鐵騎晝夜兼程,堵截伏擊於此咽喉之地,兄弟們拚死拚活,折損了多少好兒郎,就是為了完成殿下此令!眼看已是甕中捉鱉,十拿九穩!這鱉……這鱉卻自己把自己咬死了!這叫什麽事兒!”
他望著窪地中那一片跪地投降的叛軍和兩具糾纏的屍體,眼神裏充滿了功虧一簣的巨大挫敗感和強烈的自責。
活捉高尚,向裴徽郡王獻俘,這本是他此役最重要的目標,也是他證明自己能力、報答裴徽知遇之恩的關鍵。
如今,這目標隨著高尚咽下最後一口氣,徹底化為了泡影。
他仿佛已經看到裴徽那張俊美無儔卻總是帶著一絲疏離冰冷、算無遺策的臉上,可能露出的失望或是不滿的神情。
這比打了一場敗仗更讓他難受百倍。
郭襄陽聞言,笑聲收斂了些,咂咂嘴,濃眉也皺了起來,臉上露出幾分理解的神色:“這………倒也是。郡王殿下神機妙算,運籌帷幄,點名要的人,就這麽窩窩囊囊地死了,連句口供都沒留下,確實……有點不好交代。”
他撓了撓鋼針般的短發,看向張巡,尋求這位主帥的意見。
張巡目光深邃,再次平靜地看了一眼窪地中那兩具醒目的屍體,以及徹底崩潰、如同待宰羔羊般跪降的叛軍,沉吟片刻,緩緩開口,聲音沉穩有力,如同磐石落地:“魏將軍憂慮,不無道理。然事已至此,非戰之罪,更非將軍之過。高尚此獠,機關算盡,狡詐如狐,最終落得如此下場,實乃天意昭彰,報應循環,其氣數已盡,非人力可挽。”
他頓了頓,目光轉向魏建東,帶著肯定:“此役,魏將軍率天工鐵騎扼守‘鬼見愁’天險,設伏截擊,時機精準,殺傷無算,一舉粉碎叛軍最後之精銳,居功至偉!叛首安慶緒伏誅,偽燕政權核心盡數覆滅於此,偽燕氣數已絕,此乃平定叛亂之大捷!功莫大焉!”
他話鋒一轉,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定論:“至於高尚……雖死,然其罪狀昭彰,天下共知。其首級傳示四方,亦可儆效尤,震懾宵小。偽朝機密,非高尚一人盡知。吾等據實上報戰況,俘獲偽朝餘孽眾多,嚴加審訊,未必不能有所得。”
“殿下明察秋毫,洞悉萬裏,必能體諒前線將士浴血奮戰之艱辛,此等意外變數,非人力所能強求。將軍不必過慮。”
他這番話,既是安撫魏建東,也是為這場戰役定下結論的基調,更是為向裴徽匯報定下了框架。
魏建東深吸一口氣,冰涼的、帶著血腥味的空氣吸入肺腑,努力平複著胸中翻騰的煩悶。
張巡的話有理有據,邏輯清晰,讓他無法反駁。
張巡在軍中的威望和對裴徽的影響力,也讓他不得不接受這個結果。
但那份未能完成特殊使命的深深遺憾和麵對裴徽時那無形的壓力,依然沉甸甸地壓在他心頭,難以釋懷。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佩刀的刀柄,仿佛在確認什麽。
他看著坡下,步卒在軍官的號令下,已經開始小心翼翼地向前推進,如同精密的機器。
盾牌手在前,長槍兵緊隨其後,弓弩手引而不發,警惕地監視著窪地。
士兵們開始大聲喝令,收繳武器,清點俘虜,喝令他們跪地抱頭。
整個場麵緊張而有序。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窪地中心那兩具糾纏的、象征著偽燕政權徹底覆滅的屍體。
尤其是高尚那張死不瞑目、凝固著驚恐與不甘的臉。
他低聲對身旁一直沉默跟隨、深知他心事的副將吩咐道:“去!帶一隊親兵,把那兩具屍體……尤其是高尚的,給我分開!仔細收斂!務必保持……完整!”
他特意強調了“完整”二字,語氣中帶著一絲無奈和鄭重,“尤其是頭顱和……被咬的傷口處,清理幹淨些,血跡泥汙也盡量擦拭。用幹淨的布裹好。”
仿佛這具屍體最後的“體麵”,是對未能完成生擒任務的最後一點補救和交代,也是向裴徽證明他盡力了的證據。
副將心領神會,沉聲應道:“喏!將軍放心!”
立刻點了一隊精銳親兵,策馬向窪地中心奔去。
魏建東勒轉馬頭,望向長安城的方向。
此刻,朝陽終於完全躍出了地平線,萬道金光刺破鉛灰色的雲層,毫無保留地灑滿大地,也照亮了他堅毅卻帶著一絲難以驅散陰霾的側臉。
晨光勾勒出玄甲冷硬的線條,卻照不進他眼底的鬱結。
他在心中默念,每一個字都沉甸甸的:“殿下,叛首安慶緒已誅,偽燕核心盡滅,賊巢傾覆……然罪魁禍首高尚,卑職無能,未能生擒獻於階下……讓其如此輕易斃命,死於內訌,實乃卑職之憾……望殿下……明鑒。”
一股難以言喻的鬱悶,如同窪地裏升騰不散的血腥氣與焦糊味,緊緊縈繞在這位猛將的周身,久久不散。
晨風吹拂著坡頂上那麵巨大的、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的“魏”字帥旗,獵獵作響,氣勢如虹,卻似乎怎麽也吹不散魏建東眉宇間那一縷深沉的陰霾和這輝煌勝利之下的那一抹缺憾。
“傳令!”張巡的聲音再次響起,打破了戰場的死寂,帶著勝利者不容置疑的威嚴和終結一切的意味,清晰地傳遍陣前:“各部依令行事!收繳兵器,嚴密看押俘虜!清點戰果,仔細甄別!優先救治我軍傷員!叛軍重傷者……亦酌情處置!另,選派精幹斥候,快馬馳報長安,飛報郡王殿下——”
他頓了頓,聲音洪亮,如同宣告一個時代的終結:
“——叛軍主力已滅於‘鬼見愁’!偽帝安慶緒、偽相高尚……窮途內訌,同歸於盡!餘眾……盡降!”
朝陽的金輝徹底驅散了陰霾,將整片戰場籠罩在一種奇異的光明之中。
硝煙未散,血腥彌漫,焦糊味刺鼻,斷戟殘旗斜插在屍骸之間。
但一個時代,一個由安祿山野心點燃、由安慶緒勉強維係、充滿了暴虐、背叛與混亂的偽“大燕”王朝,已然在這片名為“鬼見愁”的穀地外,伴隨著它最後統治者的瘋狂互噬和萬軍跪降的哀鳴,徹底畫上了句號。
長安之圍,終解。
帝國的命運,在裴徽那盤宏大而精妙的棋局中,伴隨著“鬼見愁”的硝煙與血光,翻開了嶄新而充滿未知與挑戰的一頁。
遠方,長安城的方向,似乎有隱隱的鍾聲傳來,是喪鍾,也是新生之鳴?
……
……
暮色四合,濃稠的黑暗如同飽蘸墨汁的巨筆,肆無忌憚地塗抹著天際最後一絲慘淡的魚肚白。
嶙峋的怪石如同蟄伏的巨獸骸骨,參天的古木伸展著扭曲的枝椏,貪婪地將所剩無幾的天光撕扯、吞噬。
寒意,濕漉漉、沉甸甸的寒意,從每一寸裸露的岩石、每一片濕滑的苔蘚、每一縷裹挾著腐殖質氣息的山風中滲透出來,緊緊扼住每個人的喉嚨,沉甸甸地壓在肺葉上。
每一次艱難的吸氣,都像是吞咽著冰冷的泥漿,混雜著山林深處陳年腐葉的黴味、苔蘚的陰濕腥氣、泥土的土腥,以及那無處不在、濃烈得令人腸胃痙攣翻騰的鐵鏽般的血腥味、餿臭的汗液和冰冷兵器特有的金屬腥氣。
兩百名身披殘破甲胄的衛士,散落在亂石與稀疏林木的陰影裏,如同被群狼撕咬、遍體鱗傷卻依舊齜著獠牙的困獸。
他們的盔甲早已失去了光澤,被泥漿、血痂和不知名的汙穢覆蓋,勾勒出斑駁陸離的暗紅與汙黑圖案。
許多人身上胡亂纏著早已被血水浸透的布條,顏色深褐,粘膩地貼在傷口上。
昏暗中,一張張臉龐蠟黃、凹陷,寫滿了長途奔亡的極度疲憊與深入骨髓的驚懼。
然而,那緊握著卷刃橫刀或斷裂長矛、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白的手,那如同鷹隼般警惕、銳利、不斷掃視著每一片可疑晃動的樹葉、每一絲掠過枯草的風聲的眼神,卻無聲地宣告著他們絕非烏合之眾——這是久經沙場、從屍山血海中爬出來的精銳殘兵。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瀕臨極限的壓抑,隻有沉重的喘息和偶爾傷者抑製不住的痛哼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空地中央,唯一跳動的生命是那堆劈啪作響的篝火。
橘紅色的火焰在濕冷的空氣中艱難地掙紮、跳躍,努力將光亮投射出去,勉強照亮了方圓數丈內幾張疲憊不堪的臉和冰冷的岩石。
然而,這微弱的光暈如同溺水者伸出的手,非但未能驅散黑暗,反而將更遠處嶙峋的怪石和深邃的林影襯托得更加猙獰可怖,仿佛隨時會從中撲出擇人而噬的魑魅魍魎。
火舌貪婪地舔舐著潮濕的鬆枝,騰起縷縷帶著焦香的青煙,但這象征著人間煙火的氣息,甫一升起,便被彌漫在空氣中的濃重死亡與血腥瞬間吞噬、同化,不留一絲痕跡。
搖曳火光的核心,映照著一張蒼白如紙、寫滿驚懼的臉——延王李玢。
這位年約三十、本該養尊處優、錦衣玉食的龍子鳳孫,此刻卻像一隻被拔光了華貴翎羽、受驚過度的雛鳥,蜷縮在一件明顯不合身、質地粗糙的灰布袍子裏,瑟瑟發抖。
他麵容清秀,甚至帶著幾分養在深宮的書卷氣,但此刻,那雙曾經或許吟誦過風花雪月的眼睛裏,隻剩下無邊無際、幾乎要溢出來的恐懼和一種瀕臨精神崩潰的茫然與猶豫。
每一次山風掠過樹梢,發出嗚咽般的低嘯;
每一次遠處深林中傳來不知名野獸的淒厲長嚎;
甚至篝火中木柴爆裂的一聲輕響,都讓他渾身猛地一顫,如同被無形的鞭子狠狠抽打。
冷汗如同蜿蜒的溪流,順著他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鬢角滑落,滴在粗糲的布袍上,留下深色的、迅速洇開的印記。
他死死盯著跳躍的火焰,仿佛那變幻不定的光影裏,潛藏著無數索命的厲鬼,下一秒就要將他拖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殿下!”一個極力壓抑著焦躁、卻仍透出金屬般尖銳的聲音,如同利刃劃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聲音來自李玢對麵一塊布滿濕滑青苔、冰冷堅硬的巨石上——楊國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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