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4章 讓裴徽成為天下共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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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聲音渾厚蒼涼,帶著金戈鐵馬的磅礴肅殺之氣,瞬間壓過了戰場上所有的廝殺、慘嚎和風聲!
    緊接著,是沉悶如雷、整齊劃一、如同萬千重錘同時擂擊大地般的馬蹄聲!
    由遠及近,越來越響!
    整個山道都開始劇烈地顫抖起來!
    兩側崖壁上的碎石簌簌滾落,仿佛整座山都要被這磅礴的力量踏碎!
    “殺——!!!”
    震耳欲聾、如同海嘯山崩般的喊殺聲緊隨其後!
    這聲音匯聚了數千人沸騰的殺意和血氣,如同無形的滔天巨浪,裹挾著衝天的殺氣,排山倒海般席卷而來!
    聲浪所及,連空氣都為之震顫嗡鳴!
    隻見前方那個險峻的彎道處,一片如林的刀槍旗幟猛然湧現,如同刺破陰雲的鋼鐵荊棘叢林!
    當先一杆丈二高的猩紅大旗迎風獵獵狂舞,旗麵被勁風扯得筆直,發出裂帛般的聲響,上麵赫然繡著一個鬥大的、張牙舞爪、氣勢洶洶的金色“楊”字!
    旗幟之下,是黑壓壓一片如同鋼鐵洪流般的騎兵!
    他們身披製式的玄色劄甲,在昏暗天光下反射著沉重而冰冷的烏光,頭戴頓項鐵盔,猙獰的麵甲放下,隻露出森然如野獸般冷酷的眼神。
    手中丈餘長的馬槊如林挺立,雪亮的馬刀掛在鞍側,整個隊伍士氣高昂到了頂點,散發著百戰精銳的恐怖煞氣!
    如同決堤的洪水,更如同移動的鋼鐵山脈,這支鐵騎以無可阻擋、碾碎一切的狂暴氣勢,朝著混戰中的雙方猛衝過來!
    那奔騰的馬蹄聲匯聚成死亡的雷鳴,震得人心髒狂跳,幾乎要從喉嚨裏蹦出來!
    人數,目之所及,至少兩千之眾!真正的精銳鐵騎!
    這突如其來的、足以徹底顛覆戰場格局的劇變,讓山道上所有正在生死搏殺的人都驚呆了!
    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
    影殺小隊迅疾如風的攻勢瞬間為之一滯!
    連甲娘那誌在必得、刺向車廂的毒劍“幽影”,也硬生生停在了距離車簾不足三寸的半空!
    她麵具後的冰冷雙眼,第一次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驚愕與凝重。
    護衛統領張彪,在看清那麵迎風招展、氣勢磅礴的“楊”字大旗的瞬間,先是一愣,隨即一股狂喜如同電流般竄遍全身,巨大的衝擊讓他幾乎要仰天長嘯!
    他用盡全身力氣,帶著劫後餘生的狂喜和因激動而嘶啞的嗓音,朝著己方殘餘的護衛們嘶聲力竭地大吼:“是蜀軍!是我們的人!是楊子釗將軍!援兵!援兵來了!!天不亡我!!天佑大唐正統!!!”
    騎兵洪流的最前方,一員身材魁梧異常、膀大腰圓、麵容與楊國忠有五六分相似、但線條更加剛硬剽悍的將領楊子釗,楊國忠的族侄,蜀中手握重兵的實權將領),高舉一柄沉重駭人的馬槊,槊鋒直指混亂血腥的戰場,聲如洪鍾,帶著雷霆般的怒火和不容置疑的威嚴,響徹山穀:“何方宵小鼠輩,膽敢傷我楊相!兒郎們!隨我殺!護駕!踏平賊子!!!”
    “殺!!!”兩千鐵騎同聲怒吼,聲浪匯聚成一股實質般的衝擊波,直衝雲霄,仿佛要將鉛灰色的天幕都撕裂開來!
    鋼鐵洪流瞬間加速,大地在鐵蹄下呻吟!帶著碾碎一切、摧枯拉朽的氣勢,狠狠地撞入了狹窄山道上那片血腥的修羅場!
    原本占據絕對上風、如同死神鐮刀的影殺小隊,麵對這突如其來的、數量占據絕對碾壓優勢、裝備精良、士氣如虹的正規重騎兵衝鋒,頓時陷入了絕對的劣勢和絕境!
    他們精通的暗殺、潛伏、小範圍配合,在這種相對開闊相對於山道而言)地帶麵對集團式的鋼鐵衝鋒時,威力被降到了最低!
    騎兵衝鋒帶來的恐怖衝擊力,根本不是人力所能抗衡!
    “撤!全員!立刻脫離!分散撤退!!”甲娘當機立斷,麵具後的眼神充滿了強烈的不甘和冰冷的憤怒,但她沒有絲毫猶豫,立刻發出了尖銳而急促、如同夜梟啼鳴般的呼哨聲!
    她知道刺殺行動已經徹底失敗,再糾纏下去,不但殺不了目標,整個小隊都會毫無價值地葬送在這鐵蹄之下。必須保存實力!
    殘餘的影殺隊員如同訓練有素的精密機器,聽到指令的瞬間,毫不猶豫地放棄了所有進攻動作。
    他們利用鉤索,如同靈猿般猛地蕩向兩側陡峭、難以攀爬的山崖,或者借助同伴的屍體、岩石的掩護,身形詭異地融入岩石的陰影和茂密的灌木叢中。
    動作幹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幾個起落間,便如同黑色的水銀滲入沙地,消失得無影無蹤,隻留下幾縷淡淡的血腥味、幾枚閃著幽光的毒鏢和山風卷起的塵埃。
    撤退之果斷高效,令人咋舌。
    戰場瞬間陷入一種詭異的安靜。
    隻剩下傷者壓抑的痛苦呻吟、垂死騾馬粗重的喘息和最後的抽搐、戰馬噴鼻的聲響,以及山風卷過血腥戰場時發出的、如同嗚咽般的低鳴。
    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混合著塵土、硫磺、汗臭、失禁的尿臊和死亡的氣息,沉甸甸地彌漫在狹窄的山道上,令人窒息作嘔。
    楊子釗飛身下馬,沉重的鐵靴踏在染血的碎石上,發出鏗鏘有力的聲響。
    他大步流星地走到楊國忠的馬車前,單膝跪地,抱拳行禮,聲音洪亮如鍾,帶著軍人特有的鏗鏘與忠誠:“末將楊子釗,奉留守使指楊國忠留在蜀中的心腹)之命,率兩千精騎,星夜兼程,一路追蹤接應!護駕來遲,讓楊相與貴人受此驚嚇!末將萬死難辭其咎!”
    他的目光快速掃過一片狼藉、傷亡慘重的護衛隊伍張彪正指揮著還能動的兄弟救助傷員,收斂遺體,臉上那道疤因悲憤而扭曲),以及釘滿箭矢、如同刺蝟般的馬車,眼神凝重而自責。
    車簾猛地被一隻顫抖卻充滿力量的手掀開!
    楊國忠那張驚魂未定、布滿冷汗、卻已重新煥發出狂喜、劫後餘生之慶幸以及一種“果然天命在我”的強烈自負的臉露了出來。
    他看著眼前黑壓壓、盔明甲亮、殺氣騰騰的鐵騎雄師,看著族侄楊子釗那張熟悉而剛毅、充滿力量的臉龐,一直緊繃到極限、幾乎斷裂的神經驟然鬆弛下來,巨大的虛脫感之後,是無邊的得意和一種重新掌握自身命運的強烈自信,如同岩漿般噴湧而出!
    他扶著車轅,努力挺直了因恐懼和疲憊而佝僂的腰板,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發顫,卻帶著前所未有的、如同磐石般的底氣和不容置疑的威嚴:“好!好!來得正是時候!千鈞一發!子釗吾侄,你來得太及時了!立下擎天保駕之功!當為首功!”
    他目光如電,掃過戰場,看到那些影殺留下的黑衣屍體和斑駁的紫黑血跡,眼中閃過一絲刻骨銘心的恨意,牙關緊咬:“裴徽……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隨即,他轉過頭,目光投向剛剛被兩名強壯的蜀軍士兵小心翼翼從後車攙扶出來、雙腿還在打顫、褲襠濕跡明顯、臉色慘白如鬼的李玢。
    楊國忠的臉上,露出一絲高深莫測、充滿了野心的笑容,那笑容仿佛在無聲地宣告:看,我早就說過!
    他對著楊子釗,更是對著驚魂未定、茫然無措的李玢,以及周圍肅立的蜀軍將士,朗聲說道聲音刻意放大,帶著煽動性的力量):“殿下!您看!這便是天意!天意昭昭,眷顧我大唐正統,眷顧您這位真龍血脈!裴徽逆賊的魑魅魍魎,縱有百般伎倆,豈能阻擋天命所歸?!”
    他用力一揮手,氣勢磅礴地指向霧氣漸散、通往蜀地的方向,“有蜀中千裏沃土、天府之國為根基,有子釗這樣的虎賁之將為爪牙,有殿下您的天命在身,何愁逆賊不滅?何愁大業不成?!”
    他眼中燃燒著熊熊的複仇與權力之火,“入蜀!速速入蜀!重整旗鼓,號令天下勤王!”
    李玢被士兵攙扶著,雙腳如同踩在棉花上。
    他看著眼前盔甲鮮明、刀槍如林、氣勢雄壯如同鋼鐵壁壘般的數千鐵騎,感受著腳下大地因密集馬蹄而傳來的、令人心安的、充滿力量感的震動,再回想剛才那瀕臨死亡、魂飛魄散的極致恐懼,一種強烈的、劫後餘生的虛脫感和一種莫名的、被“天命”選中的暈眩感交織在一起,衝擊著他脆弱的心神。
    他長呼出一口帶著濃重血腥味和自身尿臊味的濁氣,蠟黃的臉上竟也勉強擠出了一絲扭曲的笑容,那笑容裏混雜著深深的後怕、巨大的慶幸和一種被楊國忠強行注入的、虛浮而脆弱的自信。
    “是啊……那麽多兄弟……在馬嵬驛……隻有我……逃出來了……剛才……眼看就要死了……天降神兵……這不是天意是什麽?這……這難道不是上蒼在告訴我……我……我才是……”
    這樣想著,一股從未有過的、作為“天選之子”的豪情盡管依舊虛弱得如同風中燭火)竟真的在他心底滋生出來。
    他下意識地、有些僵硬地挺了挺依舊發軟的腰背,努力想擺出幾分皇子親王的威儀,對著楊子釗和周圍的蜀軍微微頷首,聲音雖然還有些發飄、氣力不足,卻已不再顫抖:“楊……楊將軍……辛苦……速速……入蜀……”仿佛這命令真是他英明決斷的結果,帶著一絲生疏的矜持。
    “末將遵命!誓死護衛殿下與楊相周全!”楊子釗抱拳,聲音洪亮堅定,帶著軍人特有的執行力。他迅速起身,有條不紊地發出指令,聲音沉穩有力:“前軍開道!中軍護住貴人車駕!後軍打掃戰場,收斂陣亡兄弟遺體,妥善安置傷員!斥候放出十裏!五人一隊,交叉遊弋,保持最高警戒!目標——成都府!全速前進!”
    在兩千蜀軍鐵騎森嚴有序、如同移動堡壘般的拱衛下,這支殘破的“商隊”迅速重整。
    沉重的、不必要的輜重被果斷丟棄。重傷員被小心安置在臨時製作的擔架上。
    楊國忠甚至換上了一件相對幹淨的外袍從行李中找出),站到了前車的車轅上。
    山風吹拂著他淩亂的鬢發和沾滿汙跡的紫袍下擺,獵獵作響。
    他望著身後七盤關那如同巨獸獠牙般險峻的山勢,望著山道上剛剛經曆慘烈廝殺後留下的斑駁血跡、折斷的兵器和倒斃的騾馬屍體,眼中沒有絲毫憐憫,隻有冰冷的恨意和熊熊燃燒的複仇火焰。
    這恨意,不僅針對裴徽,也針對這險惡的世道。
    隨即,他將目光投向霧氣漸散的前方——那條通往蜀地的道路,依舊險峻崎嶇,如同盤踞的巨龍。
    但在他的眼中,卻仿佛已鋪滿了華美的蜀錦,金光大道直通那至高無上的權力王座。
    他枯瘦的手指下意識地撚動著胡須,嘴角勾起一抹深沉而危險的笑意。
    他知道,與裴徽的較量,遠未結束,甚至可以說,剛剛開始。
    而蜀地,將是他新的棋盤,李玢便是他手中最重要的棋子也是擋箭牌),楊氏一族在蜀中經營多年的力量則是他翻盤的底氣。
    一場更大規模、更加殘酷、席卷整個大唐的博弈,已在秦嶺的硝煙與血腥中,正式拉開了序幕。
    ……
    ……
    遠處,七盤關一側險峻的山巔之上,雲霧繚繞,罡風烈烈。
    甲娘的身影如同磐石般矗立在懸崖邊緣,腳下是深不見底的幽穀。
    她手中拿著一個造型奇特、兩端鑲嵌著晶瑩剔透水晶的銅製望遠鏡,正冷冷地、如同俯視螻蟻般注視著山下蜿蜒道路上,那支在蜀軍嚴密護衛下、重新啟程、如同黑色長龍般移動的隊伍。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準的尺規,在那麵刺眼的“楊”字大旗、楊國忠所在的馬車以及李玢那輛依舊顯得狼狽的後車上,反複掃過、停留。
    麵具下的嘴角,似乎極其輕微地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卻並非失敗者的沮喪,反而像經驗豐富的獵人發現了更有價值獵物時的專注與……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
    她放下望遠鏡,對身後如同影子般侍立、氣息收斂到極致的幾名影殺隊員做了幾個簡潔、獨特的手勢。
    其中兩名隊員微微頷首,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滑下山崖,幾個起落便消失在嶙峋的怪石與茂密的林海之中。
    他們將如同最耐心的毒蛇,遠遠地、再次悄無聲息地綴上楊國忠一行的隊伍,成為黑暗中永不閉上的眼睛。
    而甲娘本人,則轉身,對另一名負責通訊的隊員低語了幾句,聲音依舊冰冷清晰,不帶任何情緒波動,如同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事實:
    “飛鴿,急報長安主上:目標遁入蜀道,楊子釗率蜀軍精銳兩千接應,刺殺未果。‘影殺’三隊七號斷喉者)、九號鬼索)殉職。目標動向將持續緊盯,伺機再動。另,”
    她頓了頓,目光再次掃向山下那支規模不小的蜀軍,眼神銳利,“蜀軍精銳離境接應,人數逾製,動向異常,恐有變。請主上明察,早做綢繆。”
    隊員躬身領命,身形一晃,如同融入山風的影子,迅速消失在茫茫霧靄與林海之中,去向不明。
    甲娘最後看了一眼山下已成蜿蜒黑點的隊伍,麵具後的眼神深邃如寒潭。
    山風猛烈地吹拂著她的黑衣,獵獵作響,她卻紋絲不動。
    片刻後,她身影一晃,也如同融入水墨畫中的一筆淡墨,徹底融入了秦嶺深處濃重翻湧的霧靄之中,再無蹤跡可尋。
    山風嗚咽,卷走了硝煙,吹淡了血腥,卻永遠吹不散這權力漩渦中心彌漫的無盡殺機與洶湧暗流。
    秦嶺的沉默,仿佛在預示著更大的風暴即將來臨。
    ……
    ……
    “嘎吱——”
    一聲沉重、滯澀、仿佛從地底深處擠壓而出的呻吟,撕裂了死寂的夜。
    那扇由整塊千年烏木雕成的、象征盧氏無上威嚴與厚重曆史的巨門,在兩名身著玄色勁裝、麵覆精鐵鬼麵、氣息全無的死士推動下,如同合攏一座古墓的封石,緩慢而無可抗拒地關閉。
    門扉最終相接,發出一聲沉悶如擂鼓的“砰——”!
    這聲音並非巨響,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仿佛瞬間抽幹了方圓百丈的空氣。
    門外的世界——夏夜本該有的蟲鳴聒噪、穿堂而過的穿林風、遠處巡夜家丁刻意放輕卻依舊存在的細碎腳步聲——刹那間被徹底吞噬、隔絕。
    靜思堂,成了漂浮在無邊墨色死海中的一座孤島。
    巨大的空間被精心構築的陰影統治。
    並非伸手不見五指,而是刻意營造出一種昏黃與深黑交織的壓抑。
    唯一的、微弱的光源,是懸垂在中央那張巨大紫檀木嵌雲石圓桌正上方的琉璃宮燈。
    燈罩上描繪的仙鶴祥雲圖樣,在凝固油脂般粘稠的光暈下模糊不清,仙氣蕩然無存,反透著一股陰森詭異。
    這光暈如同一個無形的囚籠,勉強照亮了圍坐在桌旁的幾張麵孔,卻吝嗇地將他們的下半身和整個空間的邊緣拱手讓給更濃重的黑暗。
    角落裏的黑暗並非虛空,它們如同擁有生命,在光暈邊緣無聲地蠕動、堆積,仿佛蟄伏著無數貪婪窺視的無形凶獸,隻待燈光熄滅便撲將上來。
    空氣凝滯得如同熬煮過頭的魚鰾膠,粘稠、厚重,每一次呼吸都需費力地撕扯,帶著陳年木料腐朽的深沉氣味和龍涎香那價值千金卻在此刻顯得格外甜膩的芬芳。
    然而,這兩種昂貴的味道,卻被一種更為原始、更為強烈的氣息所覆蓋、扭曲——那是源自人類心底最深處的、瀕死般的恐懼所分泌的冰冷汗液,混雜著無法抑製的腎上腺素氣息,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窒息的酸腐感,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肺葉上。
    雕花的窗欞之外,夜色濃稠得化不開,如同潑灑的墨汁,不見星月。
    隻有巡夜家丁手中燈籠那一點微弱如墳頭磷火般的紅光,偶爾在繁複的窗格上劃過一道短暫而詭異的軌跡。
    這紅光非但不能帶來絲毫慰藉,反而像某種不祥的窺探,每一次閃現都讓堂內緊繃的神經猛地一跳,預示著未知的凶險。
    角落,那座青銅瑞獸香爐兀自吞吐著淡青色的煙霧,嫋嫋婷婷,試圖維持一絲世家應有的從容。
    然而,這縷青煙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間被凝重的黑暗和刺骨的寒意吞噬、消弭,對彌漫在整個靜思堂內、幾乎凝結成實質的沉重與絕望,毫無驅散之力。
    那寒意並非來自地底或夜風,而是源於靈魂深處的恐懼,它穿透錦袍裘衣,直刺骨髓,讓指尖冰涼,讓心髒在胸腔裏如同被冰手攥緊。
    範陽盧氏家主盧承嗣端坐主位,年約六旬,骨架嶙峋,裹在深紫繡金紋的寬袍裏更顯清臒。
    麵容如同被歲月和權謀的刻刀反複削砍過,顴骨高聳,深刻的法令紋如同兩道無情的溝壑,從鼻翼兩側筆直地延伸至緊繃如石的下頜。
    他枯瘦如鷹爪的手指,下意識地撚動著腕上一串溫潤如凝脂的羊脂玉佛珠。
    玉珠相碰,發出細微卻清晰無比的“嗒……嗒……”聲,在這死寂的堂內,成了唯一的心跳鼓點,敲打著每個人的神經。
    作為此次關乎五姓七宗存亡的密會召集者,他強迫自己挺直那根象征著千年世家魁首尊嚴的脊梁,維持著山嶽般的威儀。
    但眼底深處,驚濤駭浪正在無聲地翻湧、撞擊。
    清河崔氏!
    那衝天而起的烈焰、斷壁殘垣間流淌的暗紅、按著族譜點名屠戮時絕望的哭嚎……這些畫麵如同最惡毒的夢魘,在他腦中反複上演,最終化作一柄冰冷徹骨、懸於整個盧氏頭頂的利劍。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刀刃刮過喉骨的寒意。
    他腦中飛速盤算:幽燕大地的無數莊園、深藏塢堡的精銳私兵、遍布朝堂州郡盤根錯節的門生故吏……每一個環節都可能是致命的漏洞!
    每一個名字閃過,都像一根冰冷的針,狠狠刺入他的神經,帶來一陣陣難以抑製的、帶著鐵鏽味的窒息感。
    這位素以“盧半朝”之稱、老謀深算著稱的“五姓魁首”,此刻真切地品嚐到了千年基業在腳下崩裂、搖搖欲墜的滅頂之災。
    那串象征慈悲與超脫的佛珠,此刻更像是他溺水時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
    滎陽鄭氏代表鄭元晦坐在盧承嗣左首,矮胖的身軀如同融化的蠟像般堆在華貴繁複的蜀錦錦袍裏。
    鬆弛的麵皮繃得如同鼓麵,豆大的、冰冷的汗珠源源不斷地從稀疏的發際線和肥厚的鬢角滲出、滾落,匯聚成溪流,順著他油光發亮、不住顫抖的下巴,“啪嗒…啪嗒…”地滴落在價值千金的蘇繡錦袍上,洇開一片片深色的、帶著絕望氣息的水漬。
    他呼吸粗重得如同破舊漏氣的風箱,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明顯的抽噎感,眼神慌亂地閃爍著,像被獵犬逼到絕境的兔子,頻頻瞥向那扇緊閉的、仿佛隨時會被撞開的烏木大門。
    他帶來的消息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滎陽郡內已發現數股身份不明、裝備精良、騎術凶悍如狼的遊騎!
    他們行蹤詭秘如鬼魅,下手狠辣絕不留活口,劫掠焚燒數處鄭氏外圍田莊……這絕非尋常流寇!
    極似那魔頭“黃巢”派出的探路前鋒!
    這個消息像一條毒蛇,盤踞在他心口,用冰冷的信子舔舐著他的恐懼。
    腦海中隻剩下一個瘋狂的念頭在尖叫:逃!立刻!拋棄這累贅的田宅祖業,金銀細軟都不要了!
    將全族子弟化整為零,躲進人跡罕至的深山老林、溶洞地穴!
    隻要能活下去!財富與安逸早已磨平了滎陽鄭氏的爪牙,麵對這聞所未聞的滅頂之災,這位養尊處優的族老,隻剩下最原始、最不堪的恐懼與逃避本能。
    趙郡李氏代表,族長胞弟李崇德端坐右首,正值壯年,身形精悍如鐵,坐姿筆挺如標槍。
    一張線條冷硬的方臉,如同刀劈斧鑿,鷹隼般的目光銳利如刀,掃視著在場眾人時,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與一股子擇人而噬的野性。
    薄薄的嘴唇緊抿成一條毫無弧度的直線,透著一股子刻骨的狠戾。
    右手食指以一種穩定得近乎冷酷的節奏,輕輕敲擊著堅硬冰冷的紫檀木桌麵,發出沉悶而規律的“篤……篤……”聲,在這壓抑的空間裏,如同為這場密會敲響的催命倒計時。
    相較於盧承嗣強撐的鎮定和鄭元晦的失魂落魄,他眼中翻滾的情緒更多是狠厲與赤裸裸的、近乎貪婪的算計。
    趙郡李氏以武傳家,私兵之精銳、甲胄之精良冠絕河北,這是他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倚仗!
    恐懼?有!想到那“按族譜點名”的屠戮手段,饒是他心硬如鐵,後背也不由自主地掠過一陣陣寒意。
    李氏內部……是否有叛徒?
    族譜……如何泄露?
    但此刻,這些疑慮瞬間被更強烈的念頭壓倒:這是李氏的機會!千載難逢!清河崔氏倒了,博陵崔氏自殘苟活,盧老兒也慌了神,露出了疲態……若能在這次危機中掌握主導,甚至……取代範陽盧氏那隱隱為首的地位?!
    指揮權!他需要指揮權!需要整合其他幾家的力量!贏了,李氏當興;輸了……不,不能輸!必須贏!必須用那魔頭的血,澆鑄李氏新的權柄!
    太原王氏大管事王珪坐在盧承嗣對麵,身形瘦削如竹,穿著一身毫不起眼的深灰色細麻布袍,與這堂內的奢華格格不入。
    他麵無表情,眼觀鼻,鼻觀心,如同角落裏一尊被遺忘的泥塑木雕,仿佛周遭令人窒息的恐懼、絕望的汗味、粗重的喘息都與他無關。
    唯有那雙偶爾在昏黃燈光下轉動的眼珠,會閃過幾縷幽深難測、如同古井寒潭般的精光,才透露出這具看似枯槁的軀殼內,蘊藏著何等驚人的、冰冷的算計。
    太原王氏在長安城破前便以驚人的決斷和近乎無情的效率,將核心嫡係、最重要的典籍財富秘密轉移,如同壁虎斷尾,舍棄了部分旁係與未及時撤離者,成功躲過了裴徽安排心腹嚴莊對王氏的致命清洗。
    這份遠見與冷酷,曾令其他幾家暗中齒冷。
    此刻密會,連一位嫡係族老都未現身,僅派他這位大管事王珪與會,其謹慎已到了極致。
    太原王氏雖元氣受損,但千年根基未動。
    王珪此來,與其說是尋求庇護或獻策,不如說是冷眼旁觀,伺機而動。
    他思考的核心冰冷而精確:如何利用其餘幾家的恐慌和力量?如何借刀殺人,消耗潛在的對手?
    如何在這場滔天巨浪中,最大程度保存王氏僅存的元氣?
    那看似空洞的眼神深處,是一張精密計算、步步為營的棋譜。
    他在評估,評估盧承嗣計劃的可行性,評估李崇德的威脅,評估鄭元晦的廢物價值,評估……太原王氏下注的時機與籌碼。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淌,每一息都漫長得如同在刀尖上行走。
    角落香爐的青煙似乎也凝滯了,不再上升,而是在低處盤旋、消散。
    最終,盧承嗣那低沉沙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顫抖的聲音,如同投入死水的第一顆石子,打破了這幾乎要將人逼瘋的死寂:
    “諸位……”
    他開口,聲音幹澀得像是砂紙在粗糙的木頭上摩擦,“清河崔氏,煌煌千年門楣,詩禮簪纓之族,頃刻間化為白地!屍山血海,血猶未溫!長安城中,我等各家留在那裏的骨血菁華,更是被斬盡殺絕,婦孺不留!此仇此恨,傾盡三江五湖之水也難洗刷!此乃掘我祖墳,斷我苗裔之萬世血仇!”
    他的目光如同受傷的孤狼,緩緩掃過眾人慘白或鐵青的臉,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帶著血腥味:“‘黃巢’……此獠崛起之迅猛詭異,絕非常理可度!若說其背後無人傾力支持,老夫第一個不信!”
    “裴徽!此獠手握強兵,擊敗叛軍,竊據長安,如今已控製關中、中原、河北膏腴之地!與我等世家巨室素來有仇隙,視我等為眼中釘肉中刺!除了他,還有誰能、還有誰敢如此傾力支持一個流寇,行此滅絕人寰之事?嫌疑,唯他最大!”
    他猛地一拍桌麵,震得琉璃宮燈微微搖晃,光暈在他臉上投下猙獰的陰影:“所以,‘黃巢’絕非尋常流寇饑民!其心之狠毒,其誌之險惡,欲掘我世家千年之根基,斷我等血脈之傳承,實乃亙古未有之大魔!此獠不死,我等……死無葬身之地!”
    “盧公!盧公啊!”鄭元晦再也按捺不住,用繡著金線的寬大袖子胡亂擦著臉上不斷湧出的、冰冷的汗水,聲音帶著濃重的哭腔和絕望的顫抖,幾乎要癱軟下去,“說這些……說這些何用啊!仇要報,可眼下……眼下是火燒眉毛了!那……那魔頭下一個目標是誰?是我滎陽?還是博陵?”
    “盧公您也說了,博陵崔氏那崔弘毅老匹夫……他……他竟狠心自焚族譜,行那斷臂求生之舉!這……這難道真是我等唯一的活路了嗎?”他肥碩的身軀篩糠般劇烈地抖動起來,錦袍上的汗漬又擴大了一圈,眼神渙散,“族譜……那是祖宗血脈所係,是千年傳承的憑證!是神聖之物啊!豈能……豈能輕焚?!要我親手拿起筆,顫抖著……將自己兒孫的名字從那聖潔的譜牒上塗去……我……我做不到啊!”
    巨大的恐懼幾乎將他吞噬。
    “哼!焚譜?”李崇德猛地停下敲擊桌麵的手指,發出一聲短促刺耳的冷笑,如同夜梟啼鳴,鷹目中射出鄙夷與凶戾交織的光芒,死死釘在鄭元晦那張涕淚橫流的胖臉上,“不過是崔弘毅那老匹夫嚇破了膽,行那飲鴆止渴、掩耳盜鈴的蠢計罷了!幼稚!”
    他“噌”地站起身,手不自覺地按在腰間佩劍的劍柄上,目光如電掃視全場,“‘黃巢’既能拿到清河崔氏那般詳盡的、連旁支庶子都記錄在案的族譜,焉知拿不到我趙郡李氏的?拿不到你滎陽鄭氏的?拿不到範陽盧氏的?!”
    “就算我們此刻狠心燒了主譜,那些分房別支手中難道沒有抄錄?那些嫁出去的女兒,族譜上難道沒有記載娘家父兄?還有那些流落在外的庶子、旁支、甚至……早年趕出家門的逆子!誰能保證沒有一絲記錄流落在外?誰能保證不被那魔頭順藤摸瓜,一一揪出,斬草除根?!”
    他越說越激動,聲音如同淬毒的冰錐,一字一頓,帶著金石之音:“依我看,躲?是躲不過去的!等死?更是愚不可及!唯有——”
    他猛地拔高聲音,手按劍柄,眼中凶光畢露,如同即將撲食的猛虎,“合我等五姓七宗之力,傾盡所有!以雷霆之勢,誅殺此獠!將其千刀萬剮,挫骨揚灰,方是唯一的生路!用他的血,祭奠亡魂,震懾天下!”
    李崇德起身的動作帶起一陣風,吹得琉璃宮燈的光暈一陣劇烈搖晃,將眾人扭曲變形的影子投在布滿暗紋的牆壁上,如同群魔亂舞,張牙舞爪。
    鄭元晦被他殺氣騰騰的氣勢嚇得往後一縮,寬大的座椅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他差點滑落下去。
    王珪一直低垂的眼皮幾不可察地抬了一下,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子,飛快地掠過李崇德按劍的手和盧承嗣驟然握緊、指節發白的佛珠。
    “如何合力?”一直沉默如石的王珪終於開口了。
    他的聲音不高,平穩得沒有一絲波瀾,卻像一盆冰水驟然澆在剛剛被李崇德點燃的炭火上,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冰冷和理性的質疑,瞬間讓燥熱的空氣降溫。
    “李公豪氣幹雲,欲挽天傾,王某佩服。”他微微頷首,語氣平淡無波,“然則,那‘黃巢’行蹤飄忽如鬼魅,來去如風,麾下皆是百戰餘生的亡命悍卒,悍不畏死,且裝備精良,絕非烏合之眾。”
    “反觀我等,各家私兵雖也稱得上精銳,但分散於各處莊園塢堡、深山老林,互不統屬。倉促之間如何集結?集結之後,由誰統一號令?糧秣軍械如何保障?從何處調集,走何路線,如何掩人耳目?”
    他語速平緩,每一個問題卻都像一把精準的手術刀,直指計劃的核心難點,也無情地戳破了李崇德豪言壯語下虛浮的根基,讓剛剛升起一絲希望的鄭元晦臉色又灰敗下去。
    “更遑論……”王珪頓了頓,目光若有若無地掃過盧承嗣和李崇德,“‘黃巢’狡詐如狐,凶殘如狼。清河崔氏傾全族之力,五千精銳私兵不能擋其雷霆一擊,反遭屠戮殆盡。”
    “我等倉促拚湊之軍,集結於陌生之地,號令能否通達?士氣能否凝聚?又如何能確保一擊必殺,畢其功於一役?若不能,反重蹈清河覆轍,引來滅頂之災,屆時……誰人能負此責?”最後一句,輕飄飄的,卻重若千鈞。
    盧承嗣深吸一口氣,那渾濁的、帶著汗酸與熏香混合的怪異氣味湧入肺腑,反而讓他混亂的思緒如同被冷水激醒,強行凝聚起來。
    他撚動佛珠的速度陡然加快,玉珠碰撞發出細密急促如同驟雨般的脆響。
    “王管事所言,句句切中肯綮!字字皆是我等命門!”盧承嗣的聲音帶著一種痛定思痛的沉重,環視眾人,渾濁的老眼中此刻卻爆發出懾人的、如同瀕死野獸反撲般的精光,“單打獨鬥,確是以卵擊石,自取滅亡之道!老夫苦思數日,殫精竭慮,已有計較。此計需我等五姓七宗摒棄千年積怨、前嫌舊隙,真正同心戮力,方有一線生機!若有半分私心,半分猶疑,便是萬劫不複!”
    他身體微微前傾,手按在冰涼光滑的雲石桌麵上,聲音壓得更低,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鐵一般的決斷:“其一,鎖喉!”
    盧承嗣枯瘦的手指如同鐵釺,重重敲在桌麵上鑲嵌的冰冷雲石地圖上,發出沉悶一響,指尖正點在代表長安的位置。
    “裴徽!此獠才是幕後元凶!他假借‘黃巢’這把妖刀之手,行滅絕我等世家門閥之實!此乃借刀殺人之毒計!我們要發動我們在各道、州、郡官府中所有的力量!門生、故吏、姻親、盟友、乃至收買的胥吏、市井潑皮!”
    “不惜一切代價,動用一切手段——造謠、構陷、收買、威逼、挑撥離間!目標隻有一個:將裴徽塑造成天下共敵!讓他焦頭爛額,自顧不暇,斷掉對‘黃巢’的支持!”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