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幾分自作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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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觀瀾的笑意僵在嘴角,直覺告訴她,若是再逗弄這位溫柔得近乎駭人的小姑娘,接下來的事情恐怕會不好收場。
    她輕笑著擺了擺手:“罷了,罷了。”
    “姐姐真是會說笑。”寧殊晴淺淺一笑,手腕一轉,銀箸撥弄著瓷碗中的桂花糖藕,糖汁在燈影下晃出細碎的金光。
    她的動作漫不經心,話語間卻不自覺帶了些偏執般的語氣,“妹妹可不是隨意挑的。”
    寧時挑眉,但不得不承認她說的對......
    雖然對於自己而言,這個妹妹是白撿的,但是對於和阮清仇朝夕相處九年的寧殊晴而言,自己這話說得確實不妥。
    但她也無意於點破,隻當作自己說錯話罷了。
    ......
    這頭,金陵世家貴女們的好奇心,總是比她們手中的酒杯更容易溢出。
    席間燈影交錯,微醺的夜色暈染了金陵貴女們雪白的衣袖,裙擺曳地,仿佛也被江南秋雨浸染了幾分水氣。
    有人掩唇輕笑,目光曖昧地落在謝靈伊身上:“謝二小姐,你這般在意那頭的寧姑娘,可不像你的作風。”
    “是啊,剛剛還同她敬酒,喝得眉目含情……如今人坐另一頭了,你倒是醉得正好。”另一位身著杏黃織錦裙的少女玩味地笑道,聲音軟糯中帶著點打趣的意味,“這可不像那位在金陵豪氣衝天、號稱‘颯遝不羈’的謝二小姐。”
    謝靈伊正半倚在錦墊上,袖口散亂,額角染著幾分醉意,聽得此言,微微側頭,眉眼被燈影映得慵懶又迷離。
    她眨了眨眼,嗓音低啞:“寧時啊……”
    腦海中那位一襲白衣獵獵,眉眼冰冷的少年一閃而過,然後竟是一瞬的怔愣,仿佛在品味這個名字。
    ......
    她記起自己跪坐在泥濘的山道上,雙手死死揪著破碎的衣角,渾身顫抖。
    馬車的車輪仍在徒勞地旋轉,傾覆的車廂裏灑落出價值不菲的絲綢、瓷器,還有她祖母替她親手挑選的紅寶石耳墜,此刻卻像被人踐踏過的殘渣,散落在染血的泥土裏。
    她的腦袋嗡嗡作響,指尖冰冷,混亂的視線裏,全是屍體。
    橫七豎八的黑衣人倒在山道上,血水沿著地麵的縫隙緩緩流淌,匯成一條細細的溪流。有人喉嚨被利刃割開,脖頸間噴湧出的鮮血尚未凝固,有人胸口破開一個窟窿,死死瞪大的眼睛裏還殘留著震驚和不甘。
    而在那片暗紅色的血泊中央,站著一個人。
    一身白衣,衣袖翻飛,長劍低垂,劍鋒上的血珠沿著劍脊緩緩滑落,在地上濺出深深淺淺的痕跡。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阮清仇。
    他站在橫七豎八的屍體之間,臉上的神色冰冷得像從白雪中雕刻出的琥珀,眼底映著殘陽的光,卻沒有半分溫度。
    最是惹眼的是他臉頰上一道長長的劍傷,將他俊秀的麵容給生生破了相。
    他的衣襟被血汙沾染,雪白的袖口上斑斑駁駁,指節上甚至還沾著未幹的血跡。
    可他的神色沒有絲毫動容,仿佛殺人不過是輕描淡寫的一件事。
    他緩緩收劍,回身時,目光掠過地上瑟縮成一團的她。
    那雙眼睛很冷,冷得像刀鋒掠過肌膚,卻在落到她身上時,微微停頓了一瞬。
    他一步步走近,帶著劍鋒未盡的腥風,黑發在山風中微微揚起,衣袂翩躚。
    謝靈伊怔怔地看著他,看著他半跪下來,一手扶住她驚惶失措的母親,另一手抬起,輕輕地拭去她臉上的淚痕。
    他的動作極輕極緩,仿佛在安撫一隻脆弱的紙鶴,帶著不可思議的溫柔。
    謝靈伊屏住呼吸,近乎本能地想後退,可他的手已經落在了她的臉頰上,指腹微涼,觸碰間帶著劍繭的粗糙感,卻是溫柔的。
    “不必驚慌。”他的聲音很低,像是夜風拂過樹梢,語調平靜得幾乎沒有起伏。
    謝靈伊的喉嚨像是被什麽堵住了,心跳劇烈地撞擊著胸膛。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人——
    可以在屍山血海之間站得如此從容,殺人時漠然無情,安撫她時卻透著半分溫柔。
    她的世界裏,從未有過這樣的人。
    她想張嘴說話,卻發現自己說不出一個字,隻能怔怔地看著他,任由他的手掌貼著自己的臉頰,帶著殘存的血腥氣,帶著她從未感受過的溫度。
    ......
    從那天起,她便開始尋找他的蹤跡。
    最初是出於好奇,後來卻成了一種執念。
    她從江湖流言中推測,那個臉頰帶傷、劍下無活口的少年,便是阮清仇。
    怎麽會有父母給孩子起這樣的名字?她想。
    果然,“阮清仇”並非他的本名。
    在成為“清仇”之前,他本叫世寧。
    世寧,世寧,家世安寧之意。
    可家已不存,安寧也無從談起。
    謝靈伊捏著這兩個字,心底莫名發緊。
    於是,她哀求父母為她建門派,方便收羅江湖消息,更有甚者,也開始有樣學樣地涉足江湖紛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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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惜,至今音訊依舊寥寥。
    她沉默得過於反常,幾位貴女對視一眼,越發覺得有趣。
    “是你的哪位故人?”有人笑著追問,語氣裏藏著刻意的輕佻。
    謝靈伊的睫羽微微顫了顫,薄唇張開,似是想說什麽,但最終隻是低低一笑,嗓音帶著酒意氤氳:“……說是故人也對。”
    她慢悠悠地拈起酒盞,指腹撫過冰涼的杯沿,紅唇微啟,舌尖似是不經意地掃過齒間的甜膩酒香。
    “可若是故人……”她頓了頓,似笑非笑,“卻又憑空多了幾分自作多情。”
    畢竟寧時隻是長得有些許像她,自己自作多情把她當作那人的投影,並不公平。
    可是她卻偏偏不得不這麽做,才能稍微感到快意一些。
    此話一出,一片寂靜。
    這番話聽在眾人耳裏,頓時變了味道。
    有人怔愣,有人掩唇低笑,有人目光流轉,神情玩味地彼此交換眼色。
    “哎呀……”坐在最前的那位少女忍不住笑出聲,眼底閃著藏不住的促狹之意,“這可真是少見了,謝二小姐竟也會為誰放不下?”
    “莫不是……寧姑娘奪了你的心?”
    “是啊,今日你可是不同尋常。”
    謝靈伊聽著這些玩笑,半晌未語,懶懶地靠在憑幾上,似乎在回味剛剛那句話的含義。
    酒酣耳熱,她已經有些失神了。
    許久,她輕輕吐了口氣:“……你們當真很吵。”
    她放下酒盞,伸手扶額,眼底似有些許困倦,手指無意識地沿著杯沿緩緩摩挲。
    她沒有辯解。
    於是席間的笑意更加意味深長。
    這廂,圍坐的貴女們各自斟酌著謝靈伊這幾句話的份量;而不遠處的寧殊晴,卻不知何時已將手中銀箸輕輕擱下,指尖按在青瓷碗沿,輕輕摩挲。
    她垂著眼,唇角似笑非笑,手腕輕輕一轉,撥弄著瓷碗中的桂花糖藕。
    燭火映在青瓷杯盞上,光影浮沉,案上的幾道珍饈漸漸失去溫度。
    這頭寧時的手本無所事事地搭在桌案下,忽然心念一動,緩緩探過去,越過桌下的空隙,覆在一片微涼的肌膚上。
    是寧殊晴的手。
    指尖觸及的一瞬,她微微一滯,隨即理所當然地收緊了指節,緩緩扣住寧殊晴的手背,將那片藏在袖下的柔軟牢牢握住。
    不知何故,最近她很喜歡這樣,喜歡與寧殊晴有一些“多餘”的肢體接觸。
    也許是因為病中那幾日的晝夜相伴——
    她在昏沉與清醒的交界處,數次被掌心的溫度安撫;喉頭幹涸得幾乎說不出話時,總有一雙柔軟的手執著湯匙,小心翼翼地喂她一口溫熱的藥粥;她夢中呢喃胡言,被子角總會被輕輕掖好,隨後有人低聲安慰她,說“沒事了”。
    她在深夜燒得失去意識,半夢半醒間,總能聽見耳畔有人用極輕極輕的聲音喚她:“姐姐。”
    對於她來說,鮮少有這樣依賴人的體驗,也許是因為很少有這種被人全心全意照顧的感覺。
    被人小心地照顧著,時刻有人關注著自己的一舉一動,無論自己沉默還是生病,總有一個人始終陪伴在身側,不嫌煩、不推開、不厭倦,甚至會比她自己還要認真地在意她的情緒。
    哪怕她沒有開口,對方也能察覺她的一絲不適,並在她察覺之前,先一步做好一切。
    她過去是對寧殊晴有些有色眼鏡,覺得她輕賤人命,覺得她手段過分狠辣......但是別人都可以批判,唯獨她不可以,因為她的這些所有的罔顧世俗的決定和手段都是圍繞自己而展開的。
    若說偏愛,令人不快的唯一一點就是自己是鳩占鵲巢。
    她知道自己是被當成另一個人愛著,即使這個人是她,她也覺得稍微有些不快和嫉妒。
    ......
    席間不遠處,酒醉微醺的謝靈伊仍在被人半真半假地追問著:“寧時到底是誰?”
    “姐姐?”
    寧殊晴忽然輕輕喚她,聲音極低極緩,像是一根羽毛落在江麵上,漾起細微的波紋。
    她低頭望去,少女的手還被她握在掌心裏,指節微微泛白,明明是被她扣住的姿態,卻反而像是她在不自覺地在向妹妹討要些什麽。
    寧時目光微頓,隨後漫不經心地笑了一聲:“……怎麽?”
    寧殊晴沒有回答,隻是靜靜地望著她,眼底映著燭火的微光,暈染出幽深的暖色。
    她的指尖微微收緊,像是生怕她會突然抽離,掌心的溫度緩緩滲透進彼此的肌膚間,帶著微不可察的執拗。
    寧時看著她的眼神,忽然覺得有些……熟悉。
    那種隱忍又克製的目光,像是某種即將出鞘的鋒芒,卻被生生折斷,淹沒在溫順的外殼下。
    她恍惚間想起病中某個夜晚,燒得模糊的意識裏,有一雙手輕輕拂過她的發絲,動作小心翼翼得近乎虔誠;有一道溫柔而細小的呼吸拂在耳側,帶著夜雨的潮濕氣息。她記不清對方說了什麽,隻記得有個聲音一遍遍低語,像是害怕驚擾,又像是不可遏製地靠近。
    ——是她。
    寧殊晴低下眼,銀箸輕輕敲在青瓷碗沿,發出清脆的一聲。
    “姐姐,”她輕聲道,語調依舊溫和,像是每一次的細聲軟語一樣,不露鋒芒,可偏生透著些許沉溺的意味,“你是不是……最近太寵我了?”
    寧時眉心一跳。
    這話問得,倒像是某種試探。
    她本想隨口應付過去,可手上仍覆著少女溫涼的指節,被她微微反握住,掌心裏似乎落了一片糖漬,溫熱而粘膩。
    她忽然覺得,有些東西比糖還要更甜膩一點。
    “……是嗎?”寧時挑眉,語氣帶了點懶洋洋的笑意,“那你高興嗎?”
    寧殊晴抬眼看她,眸中暈著琥珀色的光影,像是含著未化開的蜜糖,緩緩滲進目光深處。
    她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稍稍偏頭,像是認真地思考了片刻。
    然後,她笑了。
    “高興啊。”
    她怎麽會不高興呢?
    哪怕這份若有若無的偏愛是淺嚐輒止的,是昏病中的依賴,是虛妄的幻覺——哪怕她明白,寧時隻是習慣了她的存在,並不是真心傾心於她的……她依舊甘之如飴。
    席間的燭火明滅不定,江麵夜色沉沉,仿佛整個畫舫都融進了這場沉默的流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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