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非分之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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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寧時耳根發熱,剛想解釋,卻聽謝禛不疾不徐地應道:
    “字不過為人立身所用,無咎安靜內斂,清冷自守。‘無咎’為《易》之言,守中不偏,處事無失。我看她合用。”
    清冷自守?
    我嗎?
    “謝大人倒是自有一番見地。”寧殊晴似笑非笑,“隻是姐姐素來多才多藝,言行不拘,‘清冷自守’四字,可別是束縛了她。”
    謝禛淡淡:“取字之意,非為囹圄,乃是期許。”
    “世人多言‘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我隻願她行事從容,無所怨咎,便是‘無咎’。”
    “至於她是否拘束,旁人斷不得言。”
    言外之意——你不是“她”,自無置喙之權。
    寧殊晴臉色微沉,卻仍維持著溫和柔美的笑:“謝大人果然長於文辭。”
    “我不過隨口一歎,謝大人卻回了我一整篇公牘。”她輕聲道,語調溫婉,尾音卻輕輕一挑,竟隱隱有些嬌嗔之意。
    謝禛輕笑不語。
    這頭寧時的表情就五顏六色起來了。
    額。
    好刁鑽的話。
    寧時剛想張嘴,卻被謝禛略一偏頭看過來,眸中還含著方才餘韻未褪的清冷笑意。
    “無咎。”她輕聲喚。
    這稱呼本就帶著一種隔外人於千裏的意味,被她喚得既自然又私密。
    寧時雖然也沒少聽她喊自己的新“字”,但聽她如此喊自己一聲“無咎”,耳廓還是忍不住發燙。
    她輕咳一聲,掩飾似的伸手替謝禛把燈芯撥了撥:“謝大人今夜還要看多久?燈火太亮,怕是會傷眼。”
    “批不完。”謝禛眉目淡淡,語氣卻意外柔和,“你倒細心。”
    “我一向很細心。”寧時不甘落後地接上,彎腰去看她案上的字,“謝大人這‘察’字寫得倒真利落,不愧是詩書萬卷的狀元。”
    謝禛聞言未語,筆鋒微頓,過了片刻,才淡聲回道:“若你也肯靜心磨幾年,也寫得出來。”
    “那大人不如教教我?”寧時笑眯眯地偏頭,“我也想臨帖,不過就是坐不住。”
    “我也想先臨《九成宮》《陰符經》,後麵專臨褚河南之書,再學趙鬆雪......”
    她說著,指尖輕輕拂過案上另一支未用的狼毫,在燈下隨意描了兩筆,又低聲道:“大人這狼毫筆挺順手。”
    “墨香倒是聞著安心。”她低聲補了一句。
    “調心靜氣,自有助益。”謝禛應得簡短,卻不含敷衍。
    她側過頭來,淡淡地看了寧時一眼:“你性子浮動,不妨靜些。”
    “我浮動?分明謝大人病中才......嗯。”
    寧時話到一半,突然頓住,覺察到她眼角那一絲難得的亮色。
    這一眼落在她心上,寧時不知怎地有些發虛,隻裝作漫不經心地笑了笑,順手悄悄地將她鬢邊的一縷碎發撥到後頭。
    “大人鬢發散了些。”
    謝禛側了側頭,不躲避,也未應聲。
    那神情仍是淡淡的,既不疏遠,也不特別親近。
    這般光景,落在旁人眼裏,也許會覺她們相處和緩,禮中帶些近意;可若真論起來,其實仍有分寸,隻是寧時偶爾玩笑多些,而謝禛也從不與她計較罷了。
    寧殊晴這頭卻將指甲狠狠掐進了掌心。
    卻見燈下光影搖曳,寧時倚在案邊,指尖正拈著一縷鬢發,語氣低低的,不知又說了什麽調笑話。
    謝禛神情如常,卻也未曾阻攔,隻一邊批卷,一邊偶爾輕聲回應。
    那聲音不高,帶著書卷氣的清潤節奏,卻也透出幾分淡然的熟悉。
    謝禛仍是她一貫的模樣——姿態端方,眼神清冷,言辭克製,始終維持著得體分寸,似乎從未真正起波瀾。
    她說話時並不看人,隻將話隨意擲出,卻偏偏令人信服,仿佛隻要她一開口,四座便得肅靜。
    但寧時卻不同。
    明明她姐姐在她、在別人麵前就是一副冷峻寡淡、從容不迫的模樣,一到人家謝禛這裏就好像天生不安分一般,眼神一點藏不住情緒,笑起來一派狡黠。
    而此刻的她,伸手撥謝禛鬢邊的發絲,沒話找話,語調溫和,帶著點做作的隨意。
    謝禛雖然沒看她,但並不躲避,也沒出言拒絕,反倒讓她捉住了空隙,得寸進尺似地在她旁邊說起了書法。
    像是......已經相熟。
    可她們才相識多久?
    就因為這十幾日,日日請脈,自然親昵成這樣??
    寧殊晴望著她們,隻覺那畫麵紮眼得很。
    那位清冷的大人神色平靜,一貫的好靜自正,像一幅描得極穩的工筆畫;而她的姐姐卻像潑上去的一抹淡墨,看似胡鬧,卻正好填在那一筆空白裏。
    靜與動,拘與放,竟意外地合得上。
    而她呢?
    她早已看不見自己應在的位置。
    她覺得心頭堵得慌,連呼吸都被那股酸意嗆得發澀。
    姐姐已經不像姐姐了,她是如此在意謝大人,在意得一瞧見她都忘了旁人。
    連她自己都未必覺察得到。
    而謝大人呢?
    ——她理應知道,謝禛清冷自守二十八載,拒絕了不知凡幾的青年才俊,不會輕易動心。
    可是她總是忍不住去想那個萬一......
    謝禛若真是冷心冷情,一心天下,便不會因誰動心;
    可倘若她隻是“未曾動心”呢?
    若她那顆心還未被點燃,而她姐姐恰好是那一抹火星呢?
    萬一......謝禛喜歡女子呢?
    萬一......她姐姐就是恰好入了謝禛的眼呢?
    萬一哪個漫不經心的笑,真讓那朱衣大人動了心思呢?
    太多的“萬一”。
    ......
    這頭的寧時一開口就來勁,追著謝禛的話頭問個沒完了。
    不知道為什麽,她就是想攪亂眼前這人清冷自守的那股勁兒。
    可話沒說幾句,就感覺到身側那道目光落得越來越沉。
    她下意識偏頭看去——
    寧殊晴不知何時已經走近幾步,站在燈下。
    她今日穿得極素,淡煙青褙子裹著一襲狐裘,鬢邊隻用水紅線別著一支絹花,配她一貫蒼白的膚色,倒顯得眉眼豔冶,像雪地裏盛開的寒梅。
    那雙圓潤溫柔的杏眼落在寧時身上,帶著不合身份的直白打量與黏膩情緒,似乎一點也不掩飾。
    “姐姐今日這身衣裳,真好看,”她語聲輕軟,一字一字像是剝糖一般慢,“剛才遠遠看著,還以為是月宮下凡的仙人。”
    寧時輕咳一聲,偷覷了一眼謝禛:“哪有。”
    “有。”殊晴低笑著,走近一步,手指輕輕拂過她袖角那一縷折痕,“隻是可惜,仙人不理人間煙火,眼睛一直看別處。”
    這話說得更委屈,尾音軟綿綿的。
    寧時剛想出聲,就見寧殊晴忽然眉頭一皺,指尖抬起輕輕按住太陽穴,身形隨之晃了晃,像是突遭眩暈一般。
    “......殊晴?”寧時下意識伸手扶住她,語氣已帶上幾分緊張。
    她還沒來得及再問一句,寧殊晴睫毛顫了兩下,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血色,整個人像是一下子被抽去了力氣,毫無預兆地軟進了她懷裏。
    “殊晴!”
    寧時一驚,連忙攬住她的腰,掌心貼上她腕內脈息,指尖一觸——卻是一片冰涼。
    寧殊晴伏在她肩上,呼吸細若遊絲,嗓音輕得仿佛被風吹散:“......沒事的,姐姐......隻是......頭有些暈......”
    她語氣虛弱,身子卻倔強地往寧時懷裏縮了縮,像隻突然失溫的小獸,貪戀那一寸溫熱。
    說話間,她悄悄攥緊了寧時衣袖,指節發白,仿佛怕她鬆手似的。
    而那人也是滿臉焦慮驚慌地瞧著她,眸中的擔憂和關心幾乎要滿溢......
    她很受用。
    說到底,隻要能將姐姐的視線從那人身上奪回來。
    她並不十分介意用什麽手段。
    她一向如此。
    因為眼前人在意她,她隻需要稍微作出身體不適的模樣,便能一直纏著她,軟軟地靠著,不必挪步。
    說來也怪,好像這樣靠一靠,身上就不疼了。
    況且眼下也並沒有疼......
    ......
    寧時看她這模樣,心裏頓時一軟,顧不得許多,低聲安撫了幾句,隨即俯身將她整個人抱起。
    小姑娘比她印象中更瘦了一些,裘衣底下幾乎沒什麽重量。
    “謝大人,我先帶她回房休息。”她語氣匆匆,神情凝重。
    謝禛抬眸看了一眼寧殊晴,目光停留在她那張過於蒼白的臉上,眉心微不可察地動了動,淡聲道:“嗯。”
    夜風從廊下吹過,風燈搖晃,將寧殊晴的衣裙照得明光搖曳。
    她整個人窩在寧時懷中,像是徹底失去了意識似的。
    雙臂環著寧時脖頸,臉頰輕輕貼著她胸前,發絲拂動間透出一絲孩童般的依賴——但隻有她自己知道,她並沒有什麽事。
    當謝禛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之時,寧殊晴在寧時懷中睫毛輕輕顫了顫。
    她緩緩睜開眼,隻睜一隻,像貓似的半闔著,眼底是一片暖金燈影。
    她望向謝禛的方向,眼神緩緩勾出一點笑意,唇角微翹,露出一個介於挑釁與得意之間的輕笑。
    如同占據高地的小狐狸,抱著自己最心愛的東西,悄悄揚了揚下巴。
    隻是那笑意轉瞬即逝,眨眼間又沉回乖巧虛弱的模樣。
    她又埋入姐姐的懷抱,嗅見自己最熟悉的氣息,便一時沉醉忘言。
    而這頭的謝禛似有所感,垂下眼睫。
    那頭寧殊晴挑釁摻雜著得意的輕笑,她像是瞧見了又不甚關切的模樣。
    不是譏誚,也不是諷刺——
    隻是一種稍嫌疲倦的寬容。
    她要煩心的事情太多,這種小女兒家的氣性和她太不相幹。
    她也不願投入精力。
    隻是......
    謝禛不動聲色瞧了一眼身旁空蕩蕩的座位。
    案前茶已涼,身側人亦已不在。
    她是有些習慣了這十幾日來,那人或借著公事或借著診治的名頭纏在她身邊不走,但終究談不上沉溺。
    比起那個,那人言談舉止間藏不住的不羈之感卻令她頗為在意。
    她素來是規矩了慣的,哪怕不得已為了鏟除政敵用過很多醃臢手段,但總在規矩之內。
    而那人給人的感覺則不同於任何人,便宛如清風明月一般浩蕩襲人懷抱,品評她的為政舉措的時候,偶爾還給她一種天外來客之感。
    一如堂妹信中所言,異於世上之人,超群絕類。
    若說別有想法,卻又心意澄明。
    甚至還大抵欽慕於......
    她的想法到此中斷,隻在紙上頓了頓筆,似是整理思緒,輕輕一轉,卻沒有再繼續寫下去。
    眉眼低垂時,那一絲看不清的情緒仿佛也隨之隱去。
    倒也無甚波瀾。
    隻是人走之後,案上殘餘的那一縷氣息仍在。
    淡淡的,是剛才那人身上帶來的風香與熱意,像是燈下未散的餘暖。
    謝禛微不可察地停了一瞬。
    於是她抬手,將茶盞輕輕移開半寸,又隨手攏了攏案前公文,將筆拈起,再次落在紙上。
    是的。
    公事千頭萬緒,足以淹沒任何非分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