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羽衣蹁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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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寧時不理他,又看向馮楊氏,輕輕吐字:
    “你為寡婦,本應自重,如今言行失檢,貽笑市井。罰你取家中五十文銀,於市口鋪上一地細米,再由你親手掃淨。”
    馮楊氏驚道:“......五十文銀去買米灑地!?”
    “米不灑,怎麽掃?你既把臉丟到了地上,便該從地上自己掃起來。”
    衛霖在旁聽得極認真,嘴角似笑非笑:“這一招殺得漂亮。”
    寧時接著道:“另外今後不許你再踏入他家半步,也不許半夜應窗。你若不服,可報官,可去衙門一較是非。”
    她停了一息。
    “但若再擾亂街坊,被人撞見,我便直接依律杖八十。你可服?”
    那寡婦臉色青紅交加,咬牙點了頭。
    眾人轟然叫好:“好判!這才是寧仙師!”
    “掃米、捐蛋,真叫他倆把臉丟幹淨了!”
    “還雞蛋緣分呢,招笑得緊!”
    王秀蘭也在一旁冷笑:“活該。當我傻呢?前幾天就看他鬼鬼祟祟,如今遭報應了罷!”
    她叉著腰,“仙師大人斷得對極了!”
    寧時笑而不答。
    比起直接打八十大板子,罰家務一年其實要好些,還有街坊鄰裏共同監督。
    打完八十大板,這男子最大的怨氣很可能會撒向把他“鬧大”的妻子——“要不是你這個婆娘在街上嚷嚷,我何至於挨這頓打?”,回家後,這種怨恨極易轉化為暴力。
    況且八十大板不是小數目,打完真的是非死即殘了。
    剛剛王秀蘭那一跪她也算是看明白了,她她要的是出氣、是丈夫受到教訓、是討回公道,但她並不想讓丈夫死或者殘,更不想毀掉這個家。
    而且,在大元朝,和離不是小事,女性對家庭的依賴性極高,起碼也得是在寧時真的把這個時代引向了工業時代之後,否則一個女子獨自生存是相當艱難且不太安全的事情——所以她也算是順水推舟。
    ......
    衛霖在旁嗤笑:“我還是覺得,打了更省事。八十杖一起抽,打死了也省得再禍害人。”
    寧殊晴卻輕輕靠近寧時,眉眼帶笑,像春日裏第一枝含苞的花,溫柔又無害地開口:“姐姐今日好威風。我倒是覺得——那負心的,還是罰得太輕了些。”
    她語氣輕緩,像是歎息,又像呢喃,“這等人,家中糟糠妻仍在,被窩尚溫,外頭便另起爐灶。薄情寡義,死不足惜。”
    寧時偏頭看她,盡管知道她是話裏有話,還是忍不住道:“吾妹這是......”
    寧殊晴仿佛沒聽出她語氣中那絲打太極的意味,繼續柔聲道:
    “若換作別人,我自然是這麽說的。可若是我......若是我真遇見了那樣的事,怕是連一句責罰都舍不得講。”
    她輕輕側過臉,唇角微揚,目光卻落在寧時眼睫之下,仿佛漫不經心,“我隻怕會跪在地上哀求她別走,哪怕她心裏早沒了我。”
    她的臉頰因冷風而染上一層紅意,語氣溫柔而帶著絲絲纏綿不絕之意,“至於死不足惜之謂......我倒寧願代她死。”
    這話不可謂不驚心動魄。
    寧時胸口一悶,隻覺耳邊有點輕微耳鳴,像有人捏著鼓膜在緩緩地攪動。
    她看向寧殊晴的視線猛地一頓,那目光安靜如水,卻說不出的偏執陰鬱,恰恰是自己最熟悉的眼神。
    為什麽呢?
    為什麽自己會把這一切弄成這樣?
    心跳加快,額頭發緊,掌心一陣發涼。
    ——那種熟悉的、不受控的躁動感又回來了。
    寧時側身躲開寧殊晴靠近的身體,退開了兩步,語氣生澀低啞:“你若遇見負心的,無論是男子還是女子,不必你動手——我替你結果她的性命。”
    她喉間啞得發緊,語速比往常快了些,尾音甚至有些發抖。
    還未回神間,手腕便輕輕被寧殊晴捉住:“姐姐,我說了,我不願她傷著一星半點兒......”
    寧時被她忽然捉住手腕,一時恐慌,竟直接將寧殊晴的手甩開,側過臉不去看對方的神情,隻厲聲斥道:“幼瀆尊,少淩長!”
    這一句話說完之後,後她才意識到自己在微微喘氣,掌心冷汗滲出,心口發緊,仿佛下一瞬就會因喘不過氣而暈過去。
    當她一口氣把寧殊晴心儀的“那人”和自己的聯係撇得明明白白、把她抓得緊緊的手甩開之後,卻又覺得心口酸澀難言起來。
    像是什麽東西被生生剜掉了,破開的空隙一時填不滿,反倒鼓動起更深的空虛。
    原以為能靠一句冷言利斷,從此斬清幹係,誰知真正說出口,才知那種斬斷的不是情絲,而是自己心頭一根筋脈。
    她向來不是個能愛人的人,也沒設想過真的接納誰的情意。
    可她偏又不能忍受那份情意轉頭投向他人。
    就像此刻——她已清楚地否認了“她是那人”的可能,可腦中卻已開始莫名泛起另一個畫麵:
    若有朝一日,寧殊晴把這份深到偏執的感情收回去了,施舍給了另一個人,她又會作何反應?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僅僅是設想,就已令人作嘔。
    意識浮浮沉沉,眼前一陣陣發黑,像是被人從腦後猛地按了一掌,平衡感全失。
    她想止住這種自厭之感,可越是想止,越像有人從她全身經脈裏灌入熱毒,讓她呼吸發緊,喉嚨發澀,連說話都不像自己。
    就像現在。
    她必須說點什麽,把這身上快要溢出來的混亂感趕走。
    於是她抬手掩住一陣陣發黑的眼睛,抬高聲音,對圍觀百姓道:“眾位看得盡興了,該收攤的收攤,該買菜的買菜。年節將至,莫再攪鬧。”
    眾人立刻轟然一笑,有人喊著“寧仙師斷得好”,也有人咧嘴大笑:“悔過書要貼三天!哎呀我明日還得來看!”
    就在眾人還在調笑的時候,遠處巷口忽然傳來馬蹄聲,一隊佩劍披雪的侍衛正翩然而至。
    雪路無聲,唯有銀靴踏地,鶴氅曳雪。
    一個聲音似笑非笑地傳來:
    “晉陽的年味倒是濃,連街頭巷尾的俗事,都透著幾分鮮活氣。久聞‘寧仙師’在此地頗得民心,今日一見,這份熱鬧,果然名不虛傳。”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巷口雪色未散,一輛馬車停於巷口,樣式極新,顏色卻是典雅的沉黛色,簾角隨風微動,泛著京城尚用的雲鶴錦邊,綴金不浮華,卻一眼難忘。
    簾幕掀起,踏雪而下的,是一個一襲白鶴氅的女子。
    她眉眼精致文氣,一雙顧盼神飛的狐狸眼中,天然噙著三分笑意。手中一柄描金山水的折扇並未打開,隻是被她隨意地搭在指間,隨著步伐輕輕晃動,衣袂間曳起陣陣香風。
    “鄙人翰林院侍讀學士,上官凝,表字令儀,奉貴人之命,送生辰禮於謝尚書。”她衝寧時微微一笑,那笑意瀲灩,如春水初生,風流雅致到了極致,“敢問——閣下可是寧無咎寧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