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江清月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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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地良心,蒼天明鑒啊!
    他怎會有......顛倒黑白之心!
    隨便從大京拎幾個與謝大人、上官大人相熟的官員來,往這雪地裏一杵,保管個個瞠目結舌,呆若木雞。
    是,我明白諸位難以置信......但請聽我一言。
    而他正頭疼欲裂,不知如何下筆之際,那場荒唐的鬥毆,終於迎來了終結。
    起初,一旁冷然矗立的謝禛確實出聲阻止過。
    那聲音帶著她慣有的冷靜與不解,可陷入極端情緒中的兩個人誰也沒有理會。
    仍如野獸般撕扯糾纏,將體麵與理智盡數碾碎在雪泥裏。
    隻想將對方徹底撕碎。
    撕成碎片。
    一個憎恨對方的道貌岸然文士風度,一個深厭嫉妒對方的瘋癲出格離經叛道。
    不過殊途同歸的是,最後這二位都落到了同一處。
    同一處的失控與狼狽。
    等到局勢愈發不堪,謝禛那張向來清冷無波的臉上,終於浮現出了一絲真正的、冷冽刺骨的怒意。
    她沒有再高聲嗬斥。
    她隻是緩步上前,在那兩個依舊在雪地裏糾纏翻滾、口中言語愈發不堪入耳的身影旁站定。
    風雪卷起她的衣角,雪色鶴氅襯得她麵容愈發清冷如玉,風雪掠過她的眉梢,將那張本就清絕的麵容襯得愈發如冰雕玉砌。
    長睫垂落時,在眼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陰翳,麵色因寒意而愈發淺淡,卻偏生抿出一線淩厲的弧度。
    然後,她開口了。
    聲音不大,卻像淬了冰,帶著不容置喙的、屬於上位者的絕對威嚴,似笑非笑地,念出了兩個冰涼的稱謂:
    “上官侍讀。”
    “寧參軍。”
    ——刹那間,風雪凝滯,兩人才如夢初醒。
    而身處風暴中心的寧時,感受到的另一番光景則難以言說。
    在揮出第一拳、並且成功地將上官凝也拖入這場泥潭般的鬥毆後,一股奇異的、病態的快感攫住了她。
    疼。
    渾身上下都疼。
    上官凝文弱高挑,那看似弱不禁風的身體裏,不知哪來那麽大的力氣,拳頭落在身上竟像小石子一樣,磕到了又硬又麻。
    到底是自己虛了還是上官凝的王八拳太疼,她根本分不清,隻覺得這輩子加上上輩子都沒這麽打過。
    臉頰火辣辣的,嘴角嚐到了血腥味,被壓在雪地裏時,後腦勺磕在凍硬的土地上,更是讓她眼前金星亂冒。
    可這點疼痛,與她內心那無邊無際的、仿佛要將她吞噬的痛苦相比,又算得了什麽?
    這真實的、直接的痛楚,反而讓她感到了一絲扭曲的安寧。
    她能感覺到自己的瘋狂,也能聽到自己口中吐出的那些連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市井潑婦般的汙言穢語。
    她甚至享受著將那個高高在上的、譽滿京華的上官令儀,也拉下神壇,讓她和自己一樣在泥濘中打滾的快感。
    毀掉吧。
    都毀掉好了。
    爽!
    太爽了!
    她腦中一片混亂,唯一的念頭,就是發泄。
    將所有的不甘、嫉妒、痛苦、自厭,都通過這最原始的暴力,宣泄出去。
    朦朦朧朧間,她聽到了謝禛的聲音,但那聲音遙遠得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帶著幾分急切,卻無法穿透她耳邊那層由憤怒和痛苦構築起來的屏障。
    直到——
    “寧參軍。”
    那個聲音再次響起時,已經沒有了任何情緒。
    那是一種極致的、冰冷的平靜,像數九寒冬的冷冽清泉,輕而易舉地,瞬間蕩平了她所有的癲狂與混亂。
    她有些茫然地抬起頭,看向那個不知何時已立在她們身旁的、如神隻般的身影。
    謝禛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那雙清冷的鳳目裏,沒有憤怒,沒有厭惡,隻有一種深不見底的、讓她心慌的疲憊。
    那一瞬,所有的快感、所有的憤怒,都如潮水般褪去。
    腎上腺素的效果飛速消退,渾身上下的疼痛感清晰了十倍,虛弱感排山倒海般襲來。
    她忽然覺得......好累。
    也......好丟人。
    她看著自己滿手的泥汙,又看了看同樣狼狽不堪、正喘著粗氣的上官凝。
    上官凝那張顧盼生輝的臉此刻活像被暴雨打落的牡丹——精心描畫的狐狸眼暈開黛色,唇上那抹矜貴的胭脂蹭到了鼻尖。
    最精彩的是她束發的玉冠,早不知飛去了哪個角落,半濕的青絲黏在漲紅的頰邊,活像隻被淋透的野狐狸。
    寧時突然想起小時候捏爛熟透的柿子——“噗嗤”一聲,汁水四濺的觸感。
    此刻上官凝就是那顆柿子。
    好吃。
    她想起上官凝方才被自己拽著散發按進雪裏時,那雙總是含笑的眼裏終於露出驚恐;想起她氣急敗壞罵出“賤人”時,好聽的嗓音裏壓不住的破音;更想起她掙紮時官袍下擺被自己故意踩住,“刺啦”一聲裂開的脆響......
    盡管自己也沒討到好,但那種扭曲的快意並非假的。
    每一個細節都讓寧時血脈僨張。
    原來撕碎一個人的體麵,比撕碎她的衣服更痛快。
    尤其是這個人——
    寧時舔了舔嘴角的血,嚐到鐵鏽味,卻笑得愈發愉快。
    ......
    在上官凝身上目光停留不過片刻,最後,目光還是落回到了謝禛身上。
    畢竟本來上官凝也沒什麽“好看”的。
    這時上官凝也鬆開了手,掙紮著從雪地裏爬起來,踉蹌後退幾步,怨毒地瞪了她一眼,最終卻沒再多說一個字,隻對著謝禛慘然一笑,便帶著一身狼狽,頭也不回地走了。
    風雪中,最後隻剩下她們兩人。
    寧時也想爬起來,可渾身軟得像一灘爛泥,試了幾次都使不上勁。
    不知道是不是一頭白發——她不免疑神疑鬼地想到——象征著什麽生命力的快速流逝,自己的身體也一下子不行了麽。
    還是說自己已經不再認為自己是原主,所以所有她所曾領受的無敵於世間的武藝也沒收了?
    寧時抬手摸了一把自己臉頰上一道狹長的疤痕,指尖傳來的疤痕增生的細滑觸感讓她恍惚。
    “這算什麽呢......”
    忽然覺得自己竟永遠擺脫不開這影響,不覺笑了笑。
    有什麽關係呢?
    她不會再順著原主的劇情屈從心意了,她也不再努力維護原主的社交網絡了,畢竟怎麽順心怎麽來罷了。
    想通了之後忽然覺得天地一刹清明了。
    風掠過耳畔,帶著雪後特有的清冽。
    她仰頭,看見月亮低垂,近得仿佛伸手就能碰碎。
    沒有原主的武功又如何?不再無敵於世間又如何?至少此刻,她的心自穿越來從未感到如現在一般的暢快呢。
    想著想著。
    她忽然覺得累極了,累得想就這樣躺下,讓積雪覆過身軀,讓寒風帶走體溫。
    既然起不來,就原地睡覺吧。
    可身體被凍得太僵,有點躺不下去了。
    最後寧時索性破罐子破摔,就那麽癱坐在雪地裏,沉默著仰頭看著向她走來的謝禛。
    謝禛走到她身前,彎下腰,向她伸出了一隻手。
    那隻手,骨節分明,膚白如玉,在昏暗的雪光下,仿佛是神明遞下的救贖。
    寧時怔怔地看著那隻手,又抬眼看了看謝禛那張沉靜無波的極美的臉。
    她忽然笑了,那是在經曆了所有崩潰和狼狽之後,第一個發自內心的、帶著幾分狡黠和討好的笑容。
    她沒有立刻去握那隻手,反而拉過了謝禛的袍袖,胡亂地、像個孩子使氣一般一樣擦了擦自己臉上的血汙和泥水。
    然後,才心滿意足地,將自己被冰雪浸透發紅的溫熱的手,放進了謝禛冰涼的掌心。
    謝禛的指尖微微一顫,卻終究沒有抽回,反而順勢一拉,將那個渾身狼狽、白發如霜的人,從雪地裏穩穩地拉了起來,護在了自己身側。
    “疼麽?......和我回去罷。”她對寧時說,聲音不大,卻自然而然地透著一種不容拒絕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