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黃連山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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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冷的河水順著早已濕透的軍裝往下滴淌,混合著汙泥和可能還有我們不願去想的血水,在布滿鵝卵石的河灘上留下深一塊淺一塊的印記。我癱坐在冰冷的石頭上,渾身抖得如同秋風中的落葉,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那深入骨髓的恐懼和剛剛經曆過的、地獄般的渡河場景。
    南溪河,這條渾濁而湍急的大河,如同傳說中的忘川,隔開了生死兩界。我們過來了,但付出的代價是毀滅性的。第一個竹筏上的傷員和照看的弟兄,連同我們對他們最後一點微弱的希望,都被那無情的濁浪吞噬,連一朵浪花都沒有留下。我們這個筏子上,也有兩個弟兄在混亂的槍戰和爆炸中落水,再也沒有浮上來。
    還能喘氣的,算上我和刀疤臉,隻剩下……八個人了。
    八個。
    從新兵連出來時那一張張鮮活的麵孔,到如今隻剩下這八個形容枯槁、眼神麻木、如同孤魂野鬼般的殘兵。這個數字,像一把生鏽的銼刀,反複銼磨著我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經。
    河灘上一片死寂,隻有湍急的水流聲“嘩嘩”作響,仿佛在嘲笑著我們的狼狽和渺小。幸存的弟兄們,有的像我一樣癱坐在地上,眼神空洞地望著奔騰的河水;有的則趴在地上,劇烈地咳嗽著,吐出嗆進肺裏的河水和汙物;還有的,隻是默默地檢查著已經空空如也的彈匣,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對生死已經徹底麻木。
    刀疤臉是第一個站起來的。他搖搖晃晃,臉色比河灘上的石頭還要蒼白,嘴唇幹裂得開了口子。他走到河邊,掬起一捧渾濁的河水,胡亂地抹了把臉,然後抬起頭,望向河對岸那片似乎永遠也無法回去的土地,眼神複雜得難以形容。
    他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走到我們中間,挨個檢查了一下還能動彈的人。當他的目光掃過我時,停留了片刻,似乎想說什麽,但最終隻是喉結滾動了一下,又移開了。我知道,剛才在河上,我胡亂開槍打死的那個“水鬼”,他肯定也看到了。或許在他看來,我這個新兵蛋子,總算是在生死的邊緣,顯露出了一點“狼性”?但這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隻有更深的負罪感和對這場戰爭的無盡厭惡。
    “都……都起來!”刀疤臉的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清,“不能……不能待在這裏!這裏太開闊了!敵人……敵人隨時可能從對岸過來!我們得……得進山!”
    他指著我們身後那片連綿起伏、籠罩在晨霧中的墨綠色大山——黃連山脈。
    黃連山!
    這個名字,我似乎在什麽地方聽過。好像是爺爺提過,說那是中越邊境線上最險峻、最複雜的一段山脈,山高林密,瘴氣彌漫,裏麵還有很多不為人知的山洞和少數民族村寨,地形極其複雜,連當地人都很容易迷路。
    現在,我們這些彈盡糧絕、方向不明的殘兵,卻要一頭紮進這片未知的、傳說中如同“綠色地獄”般的黃連山脈?
    我的心,瞬間沉到了穀底。這簡直是從一個火坑跳進了另一個冰窟窿!
    但我們還有選擇嗎?
    沒有。
    幸存的弟兄們,互相攙扶著,如同夢遊般,掙紮著從冰冷的河灘上爬起來。我們幾乎丟棄了所有不必要的負重,隻留下還能打響雖然沒幾發子彈了)的步槍和身上這套破爛不堪的軍裝。
    我們深一腳淺一腳地踏入了黃連山的邊緣。腳下是厚厚的、腐爛的落葉,踩上去軟綿綿的,散發出一股濃重的黴味。頭頂是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陽光被層層疊疊的枝葉過濾,隻有星星點點的光斑灑落下來,讓整個林子顯得陰暗而又潮濕。
    地形陡然變得崎嶇難行。不再是河穀地帶相對平緩的丘陵,而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陡峭的石灰岩山峰如同巨大的獠牙般刺向天空,布滿了被雨水侵蝕出的尖銳棱角和深邃的溝壑。腳下不是鬆軟的泥土,就是堅硬而濕滑的岩石,稍有不慎就會摔倒。各種奇形怪狀的藤蔓如同巨蟒般纏繞在樹木和岩石上,擋住了去路,我們隻能用刺刀和工兵鏟艱難地劈砍出一條通路。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奇怪的味道,混雜著植物腐爛的氣息、泥土的腥味,還有一種若有若無的、類似硫磺或某種化學物質的刺鼻氣味——後來我才知道,那是山區特有的瘴氣,吸入過多會讓人頭暈、惡心,甚至引發疾病。
    我們的指南針,在渡河的混亂中早就不知道丟到哪裏去了。就算還在,恐怕在這磁場混亂的山區也早已失靈。地圖?那張早已被汗水和雨水浸泡得模糊不清的軍用地圖,在黃連山這種地方,簡直就是一張廢紙,上麵的標記和等高線,與眼前的實際地形根本對不上號!
    我們徹底迷失了方向!
    隻能跟著刀疤臉,憑著他那點可憐的、或許根本不靠譜的“經驗”和“直覺”,漫無目的地在山林裏打轉。有時候,我們辛苦地爬上一個陡峭的山坡,希望能找到一個製高點觀察地形,結果卻發現眼前是更深的峽穀或者無法逾越的懸崖。有時候,我們沿著一條看似明顯的山澗往下走,希望能找到更大的河流或者有人煙的地方,結果卻走進了一個死胡同,或者發現山澗鑽進了深不可測的地下暗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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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在這種絕望的跋涉中,失去了意義。一天,兩天,三天……我們自己也記不清到底在這片該死的黃連山裏轉了多少天。
    最後的壓縮餅幹早就吃完了。我們開始像野人一樣,瘋狂地尋找任何能填進肚子的東西。
    我強迫自己回憶著爺爺當年那些零散的講述,結合著路上看到的植物,開始小心翼翼地嚐試辨認。
    “這種蕨菜的嫩芽,掐掉毛,用火烤一下,能吃,但是有點澀……”
    “那種紅色的野果,顏色太鮮豔了,多半有毒,不能碰……”
    “這種像芋頭一樣的植物,叫野芭蕉,它的嫩芯可以吃,刮掉外皮,裏麵的芯能稍微填填肚子,雖然沒什麽味道,還有點麻……”
    我把這些發現告訴了其他人。一開始,大家還半信半疑,但當饑餓的折磨壓倒一切時,也顧不上那麽多了。我們開始像蝗蟲一樣,搜刮著身邊一切看起來能吃的東西。有時候運氣好,能找到幾棵可食用的野菜或者野果,大家就分著吃,每個人隻能分到一小口,聊勝於無。有時候運氣不好,有人誤食了有毒的植物,上吐下瀉,痛苦不堪,在缺乏藥物的情況下,身體迅速垮掉。
    水,是另一個巨大的難題。雖然山澗溪流不少,但很多水都帶著一股怪味,或者顏色不對勁。我們不敢輕易飲用,生怕染上痢疾或者其他疾病。我記得爺爺說過,可以用幹淨的布雖然我們的衣服沒有一件是幹淨的)過濾,或者把水燒開了再喝。但我們沒有火柴了,唯一的一個打火機也在渡河時弄丟了。最後,隻能找那些從岩石縫隙裏滴下來的、看起來相對清澈的水,或者用軍用水壺接一些雨水,聊以解渴。
    疾病,如同預料中那樣,開始在這支小小的隊伍裏蔓延。
    潮濕悶熱的環境,蚊蟲的叮咬,營養的匱乏,再加上之前戰鬥留下的傷口無法得到有效處理,瘧疾、叢林熱、傷口感染……開始一個個地找上門來。
    猴子開始發高燒,渾身打擺子,說胡話。
    老周的腿傷嚴重感染,流出發臭的膿水,整條腿腫得像水桶一樣粗。
    小石頭也開始拉肚子,一天要去方便好幾次,整個人都虛脫了。
    我們沒有任何藥品,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的生命力一點點流逝,卻無能為力。那種眼睜睜看著戰友走向死亡,自己卻什麽也做不了的無力感,比麵對敵人的槍炮還要讓人絕望。
    在這種生理和心理的雙重折磨下,隊伍的紀律和凝聚力開始瀕臨崩潰。
    爭吵,因為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小事而爆發。
    猜忌,每個人都警惕地看著身邊的人,仿佛他們隨時會搶走自己僅有的一點生存資源。
    絕望,像瘟疫一樣傳染,有人開始喃喃自語,精神恍惚;有人則徹底放棄,躺在地上,拒絕再往前走一步。
    刀疤臉試圖用他一貫的強硬手段來維持秩序。他會粗暴地打罵那些抱怨或者掉隊的士兵,甚至用槍威脅。但這一次,他的鐵腕似乎失去了往日的效力。在死亡的陰影和徹底的絕望麵前,紀律顯得那麽蒼白無力。
    一天晚上,我們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相對幹燥、能避風的喀斯特溶洞宿營。僅存的一點點食物——半條前一天好不容易用陷阱抓到的、烤得半生不熟的竹鼠——引發了激烈的爭奪。一個餓紅了眼的戰士,試圖搶奪刀疤臉分給傷員的那一小塊肉。
    刀疤臉勃然大怒,拔出槍指著那個戰士的腦袋,眼神凶狠得如同要吃人。那個戰士也豁出去了,同樣舉起了槍,嘶吼著:“老子餓死了!憑什麽他們有吃的?!要死大家一起死!”
    洞穴裏,氣氛緊張到了極點!槍口對峙,殺氣彌漫!眼看就要爆發一場自相殘殺的悲劇!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我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猛地衝上前去,擋在了兩人中間,大聲喊道:“都他媽的別衝動!我們還剩下幾個人了?!再自己打起來,就真的全完了!!”
    也許是我的話起了作用,也許是他們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絕望和瘋狂,最終,兩人都緩緩地放下了槍。但那根緊繃的弦,並沒有真正鬆弛下來。信任,早已蕩然無存。
    也就是從那天起,我發現刀疤臉看我的眼神,更加複雜了。他不再僅僅把我當成一個需要保護或者說需要利用的新兵,眼神裏多了一絲審視,一絲忌憚,或許……還有一絲極其微弱的、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依賴?
    因為,在尋找食物和水源方麵,我似乎成了這支殘破隊伍裏,唯一還能發揮點作用的人。靠著爺爺那些零散的“真傳”和被逼出來的細致觀察,我總能找到一些別人發現不了的東西。雖然這些東西極其有限,根本無法解決根本問題,但至少能讓我們多苟延殘喘一天。
    小石頭更是對我寸步不離,把我當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他那雙因為疾病和恐懼而顯得格外大的眼睛裏,充滿了對我的信任和依賴,這讓我感到肩上的擔子更加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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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我們以為會在這片無邊無際的綠色地獄裏,慢慢爛掉、死掉的時候,轉機,或者說,另一種形式的“遭遇”,意外地發生了。
    那天,我和小石頭離開“蝙蝠洞”,沿著一條極其狹窄、兩側都是濕滑陡峭石壁的石門澗,去尋找水源。這條石澗非常隱蔽,裏麵光線昏暗,隻有一些生命力頑強的苔蘚和蕨類植物生長在石縫裏。
    我們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大概幾十米,轉過一個彎道。
    突然,我們兩個人都同時僵住了!心髒瞬間停止了跳動!
    就在我們前方不足二十米的地方,同樣從石澗的另一端,慢慢走出來幾個人影!
    他們同樣穿著破爛不堪的軍裝,同樣形容枯槁,同樣端著槍,同樣滿臉的疲憊、警惕和……絕望!
    是越軍!
    一、二、三……一共五個人!
    他們也幾乎在同一時間發現了我們!
    空氣,瞬間凝固了!
    時間,仿佛停止了流動!
    我們和那五個越軍士兵,就這麽隔著十幾米的距離,在這條狹窄、陰暗、如同天然陷阱般的石門澗裏,麵麵相覷!
    雙方的槍口,都下意識地抬了起來,指向對方!
    手指,都扣在了扳機上!
    呼吸,都停止了!
    我能清晰地看到對方臉上因為震驚和恐懼而猛然收縮的瞳孔!也能感受到自己心髒如同要爆炸般的劇烈跳動!
    殺?!
    還是不殺?!
    開槍?!
    還是不開槍?!
    腦子裏一片混亂!
    開槍,我們隻有兩個人,對方有五個人,而且我們剩下的子彈屈指可數!一旦開火,我們幾乎沒有任何勝算!而且槍聲會暴露我們的位置,引來更多敵人或者未知的危險!
    不開槍?誰能保證他們不會先開槍?在這片毫無人性的叢林裏,任何一絲的仁慈和猶豫,都可能意味著死亡!
    就在這死寂得令人窒息的對峙中,我看到對方領頭的那個越軍士兵看肩章似乎是個下士),他的眼神,從最初的震驚和殺意,慢慢地,也變成了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
    他同樣看到了我們破爛的軍裝,看到了我們臉上無法掩飾的疲憊和絕望,看到了我們手裏那寥寥無幾的彈匣……
    他或許意識到,我們和他們一樣,都不過是被困在這片綠色地獄裏,掙紮求生的可憐蟲!
    對峙,持續了也許隻有十幾秒,但在我感覺,卻如同一個世紀那麽漫長。
    最終,那個越軍下士,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將他手中的ak47的槍口,往下移開了幾寸。
    這是一個信號!一個極其微弱的、卻又無比清晰的信號!
    我的心頭猛地一鬆,幾乎要虛脫過去。我也學著他的樣子,慢慢地,將我的56半的槍口,也垂了下來。
    小石頭看到我的動作,也顫抖著,放下了槍口。
    然後,更加詭異的一幕發生了。
    那個越軍下士,朝著我們這邊,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然後,帶著他那四個同樣驚魂未定的手下,極其緩慢地、警惕地、一步一步地,朝著石澗的一側退去,最終消失在了一片濃密的羊齒植物後麵。
    我們也同樣,如同遵守著某種無聲的、在絕境中達成的詭異默契一般,一步一步地,朝著石澗的另一側退去,直到完全看不到對方的身影。
    整個過程,沒有一句交流,沒有一個多餘的動作,隻有眼神的交匯,和那種在共同的絕望麵前,超越了敵我界限的、複雜難明的情緒。
    等我們退回到安全距離,我和小石頭才背靠著冰冷的石壁,一下子癱軟在地,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後背早已被冷汗濕透。
    剛才那一幕,太詭異,太不可思議了!
    我們竟然……和敵人,在這片你死我活的戰場上,達成了某種……和平?
    後來,我把這次遭遇告訴了刀疤臉。他聽完後,叼著一根不知道從哪裏弄來的草根,沉默了很久很久,最終隻是吐掉草根,含糊不清地罵了一句:“媽的……這鬼地方……”
    我知道,這次遭遇,同樣也深深地觸動了他。或許,從那一刻起,他對這場戰爭的看法,對“敵人”的定義,也開始發生了某種微妙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變化。
    我們沒有在“蝙蝠洞”久留。雖然找到了相對穩定的水源,但食物依舊是巨大的問題。而且,誰也無法保證,那隊越軍士兵會不會去而複返,或者引來更多的人。
    最終,我們選擇了一個相對隱蔽、位於半山腰的巨大岩棚作為新的臨時據點。這個岩棚能遮風擋雨,視野也相對開闊一些,下方有一條更清澈的山澗流過,取水也更方便。
    依靠著這條山澗,和我在附近找到的一些可食用的野菜、野果,以及偶爾用陷阱捕獲到的一兩隻倒黴的竹鼠或蛇,我們這支隻剩下七個人猴子最終還是因為高燒和感染沒能挺過去,被我們草草掩埋在了“蝙蝠洞”附近)的殘破隊伍,總算是在這片黃連山絕境中,暫時穩定了下來。
    雖然依舊是彈盡糧絕,雖然依舊是傷病纏身,雖然依舊是前途未卜,但至少,我們還活著。
    刀疤臉,似乎也默認了這種狀態。他不再像以前那樣聲嘶力竭地發號施令,大部分時間都沉默地坐在一旁,擦拭著他那支幾乎沒有子彈的衝鋒槍,眼神晦暗不明。他把尋找食物和水源的任務,幾乎完全交給了我。而隊伍內部,也形成了一種奇怪的、以生存為唯一目標的、脆弱的平衡。
    日子,就在這種麻木、絕望,卻又帶著一絲苟延殘喘的韌性的狀態下,一天天地過去。
    我們被困在這黃連山這座巨大的綠色牢籠裏,像一群被遺忘的囚徒。沒有人知道,我們還能撐多久。也沒有人知道,我們是否還有機會,活著走出這片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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