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貓耳洞裏的生死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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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末的陽光透過車窗,灑在李衛國布滿皺紋和傷疤的手背上。他靠在副駕駛座上,眼神有些疲憊地看著窗外飛速掠過的、熟悉又陌生的城市街景。高樓大廈,車水馬龍,穿著時髦的年輕人……這一切都與他腦海深處那些硝煙彌漫、血肉橫飛的畫麵形成了刺眼的對比。
    開車的兒子李建軍,約莫四十出頭,繼承了父親沉默寡言的性格,但眉宇間卻少了幾分父親那獨有的、被戰爭磨礪出的銳利和滄桑。他熟練地打著方向盤,偶爾透過後視鏡瞥一眼父親。
    車廂裏沉默了許久,隻有引擎的嗡嗡聲和輪胎碾過路麵的沙沙聲。
    “爸,”李建軍突然開口,聲音打破了沉默,帶著一絲猶豫和好奇,“上次……上次您給小虎他們講,打完那個……312高地,您就受傷回來了?”
    李衛國緩緩地將目光從窗外收回,點了點頭,沒有說話。那段記憶太過沉重,每一次觸及,都像是揭開尚未愈合的傷疤。312高地……那是他軍旅生涯最接近死亡,也最接近某個巨大秘密核心的地方,最終卻隻留下滿身傷痕和無盡的謎團。
    “可我記得……小時候常聽院兒裏那些叔叔伯伯們說,後麵的仗……打得更凶,時間也更長?”李建軍小心翼翼地繼續問道,“好像叫什麽……‘兩山’?老山、者陰山什麽的?說那邊天天炮彈跟下雨似的,人都住在洞裏頭……”
    聽到“兩山”這兩個字,李衛國的瞳孔不易察覺地收縮了一下,握著茶杯兒子特意給他準備的保溫杯)的手指微微用力,指節有些發白。他沉默了幾秒鍾,仿佛在組織語言,又仿佛在回憶著什麽。最終,他長長地歎了口氣,聲音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沙啞和疲憊。
    “是啊……兩山輪戰……”他緩緩說道,眼神再次飄向窗外,仿佛穿透了眼前這和平的景象,看到了那片曾經吞噬了無數生命的南疆群山,“312那次,老子算是把半條命丟在那兒了,後來就滾回後方養傷,評了個殘廢,沒趕上後麵那幾年的‘熱鬧’。不過……”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有些低沉,帶著一種過來人特有的沉重,“沒親身經曆,不代表不知道。那幾年的仗,比起咱們79年那會兒……哼,有過之而無不及!真正是把人當牲口一樣往裏填的血肉磨坊!一天到晚炮彈跟不要錢似的往下砸,真就是……住在洞裏頭,連腦袋都不敢輕易露出來。”
    李建軍聽著,握著方向盤的手也不自覺地緊了緊。他雖然沒有經曆過戰爭,但從父親那簡短而沉重的話語中,也能感受到那份難以想象的殘酷和壓抑。
    “我跟你講講……講講後來我在昆明軍區總醫院養傷時,碰到的一個兵吧。”李衛國的聲音放緩了一些,陷入了回憶,“那小子,叫陳默,名字挺有意思,人也確實不怎麽愛說話,但那眼神……嘖嘖,跟狼崽子似的,又狠又刁。他是從老山前線下來的,一條胳膊被炮彈炸沒了,半邊臉也毀了容,看著都瘮人。”
    “老山?”李建軍對這個名字顯然更有印象,“就是那個……英雄輩出的地方?”
    “英雄?”李衛國嗤笑一聲,搖了搖頭,“戰場上哪有什麽英雄?活下來的,不過是運氣好點的倒黴蛋罷了。那小子可不是什麽英雄,用他自己的話說,他就是個在貓耳洞裏被炮彈震傻了的‘洞耗子’。”
    李衛國的思緒,隨著車子的前行,飄回了那個同樣彌漫著消毒水味,卻又充滿了不同故事和傷痛的軍隊醫院。
    那是在84年,李衛國因為腿傷複發,再次住進了昆明軍區總醫院。那時候,老山戰役已經打響,醫院裏每天都送來大批從前線下來的傷員,缺胳膊少腿的,被地雷炸瞎眼睛的,還有被炮彈震得神誌不清的……相比之下,他這個腿腳不便的傷員,反而顯得“幸運”多了。
    陳默,就是那個時候住進他隔壁病房的。
    第一次見到陳默,李衛國著實被嚇了一跳。那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身材不高,但異常結實。可怖的是他的臉,左半邊臉像是被什麽東西狠狠犁過,皮膚皺縮在一起,留下幾道蜈蚣般的醜陋疤痕,一隻眼睛也似乎失去了視力,眼皮耷拉著,透著一股死氣。而他的左臂,從肩膀往下,空蕩蕩的,隻剩下半截纏著厚厚紗布的殘肢。
    這樣一個看起來幾乎被徹底摧毀的年輕人,眼神卻異常的銳利,甚至帶著一種野獸般的警惕和凶狠。他不愛說話,大部分時間都一個人躺在床上,要麽睜著那隻完好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天花板,要麽就閉著眼,但眉頭總是緊鎖著,仿佛在忍受著巨大的痛苦,又或者是在回憶著什麽恐怖的場景。
    同病房的其他傷員,大多是些新兵或者傷勢相對較輕的,都有意無意地避開他,覺得他太“瘮人”。隻有我,或許是因為自己也經曆過類似的生死考驗,反而對這個沉默的年輕人產生了一絲好奇和……同情。
    一來二去,兩人偶爾也會搭上幾句話。我發現,陳默雖然話少,但並不傻,甚至可以說,相當聰明,觀察力也很敏銳。隻是戰爭的殘酷,似乎已經將他內心的某些東西徹底摧毀了,讓他變得像一塊冰冷的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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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有一天晚上,醫院裏突然拉響了防空警報那個年代,邊境緊張,後方城市也時有防空演練)。刺耳的警報聲瞬間劃破了夜空的寧靜。
    就在警報響起的刹那,隔壁病房突然傳來一聲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嘶吼!緊接著是桌椅板凳被撞翻的聲音!還有護士驚恐的尖叫聲!
    我心裏一驚,也顧不上腿腳不便,拄著拐杖就衝了過去!
    隻見陳默的病房裏一片狼藉!他像瘋了一樣,從床上跳了下來,僅剩的一隻手死死地掐住一個試圖安撫他的年輕護士的脖子,嘴裏發出意義不明的嘶吼,那隻完好的眼睛裏充滿了血絲和瘋狂!
    “放開她!陳默!你瘋了!!”幾個聞訊趕來的醫生和男護工試圖將他拉開,但陳默的力氣大得驚人,而且狀若瘋狂,根本拉不住!
    眼看那個小護士就要被他掐死!
    “陳默!!”我猛地一聲大吼,用盡全身力氣,將手中的拐杖狠狠地朝著陳默那條完好的胳膊砸了過去!
    “嗷!”陳默吃痛,手臂一鬆,那個小護士趁機掙脫出來,癱軟在地,劇烈地咳嗽著,臉上充滿了恐懼。
    而陳默,則像一頭被激怒的野獸,猛地轉過頭,那隻獨眼中爆發出駭人的凶光,朝著我撲了過來!
    我雖然腿腳不便,但畢竟也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反應極快!他側身一閃,同時用拐杖再次格擋!
    就在這混亂之中,我突然大聲喊道:“炮襲!是炮襲!快找掩護!臥倒!!”
    他故意模仿著戰場上那種聲嘶力竭、充滿恐懼的喊叫聲!
    聽到“炮襲”這兩個字,陳默那瘋狂的動作,猛地僵住了!他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著,眼神中的瘋狂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深沉的、深入骨髓的恐懼!
    他如同條件反射一般,猛地鬆開李衛國,轉身就朝著病床底下鑽去!一邊鑽,一邊嘴裏還含糊不清地念叨著:“炮……炮來了……快……快躲進貓耳洞……”
    他把自己蜷縮在狹小的床底下,身體因為恐懼而劇烈地顫抖著,雙手死死地抱住腦袋,仿佛又回到了那個炮火連天、隨時可能被掩埋在貓耳洞裏的老山前線。
    看著他這副樣子,在場的所有人都沉默了。剛才的憤怒和驚恐,都化作了深深的同情和無奈。
    戰爭,它摧毀的不僅僅是人的身體,更是人的精神。
    後來,等陳默的情緒稍微穩定了一些打了鎮靜劑),我才從照顧他的老鄉那裏,斷斷續續地聽到了關於陳默的故事。
    陳默原本是內地某省的一個普通農村青年,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響應號召參了軍。新兵訓練結束後,因為身體素質好,腦子也靈光,被選入了偵察連。後來,隨著老山戰役打響,他所在的部隊作為輪戰部隊被派往了老山主峰前沿,駐守在一個代號叫做“絞肉機”的陣地上。
    那個陣地,是敵我雙方爭奪最激烈、炮火密度最高的地方之一。雙方的炮彈如同犁地一般,日夜不停地將那片小小的山頭反複覆蓋。陣地上的工事被炸毀了又修,修好了又被炸毀。戰士們就生活在狹小、潮濕、黑暗、衛生條件極差的“貓耳洞”裏。
    所謂的“貓耳洞”,其實就是在山坡上挖出的一些極其簡陋的、僅能容納一兩個人的小型掩體,形狀像貓的耳朵,因此得名。洞裏陰暗潮濕,夏天悶熱如蒸籠,冬天陰冷刺骨。老鼠、毒蛇、蜈蚣、蠍子……各種毒蟲遍布,與戰士們“同吃同住”。洞頂和洞壁經常因為炮火的震動而塌方,隨時可能將裏麵的人活埋。
    而在這樣的環境裏,戰士們不僅要忍受惡劣的生存條件,更要時刻麵對死亡的威脅。敵人的冷槍冷炮隨時可能襲來,炮彈爆炸的巨大聲響和震動,無時無刻不在摧殘著人的神經。很多人不是被打死的,而是被活活震死的,或者因為長期處在極度緊張和恐懼中,精神失常、崩潰。
    陳默,就在這樣的“貓耳洞”裏,堅守了整整三個月!
    三個月!九十多天!每天二十四小時,都生活在炮彈的呼嘯聲和死亡的陰影之下!
    他親眼看到身邊的戰友,一個個地倒下。有的被炮彈直接命中,炸得屍骨無存;有的被塌方的泥土活埋,在黑暗中絕望地窒息而死;有的則因為受不了這種折磨,精神崩潰,最終選擇了自殺……
    而他自己,也無數次與死神擦肩而過。炮彈就在他洞口爆炸,震得他七竅流血;塌方的泥土將他掩埋,是戰友冒死將他刨了出來;有一次,一顆炮彈甚至直接鑽進了他旁邊的貓耳洞,將裏麵兩個戰友炸成了肉醬……
    李衛國無法想象,一個人,是如何在那樣如同地獄般的“貓耳洞”裏,熬過整整三個月的!那需要怎樣強大的意誌力?或者說,是怎樣的一種……麻木?
    陳默的老鄉說,陳默下來的時候,整個人都變了。原本一個挺開朗的小夥子,變得沉默寡言,眼神也變得……像狼一樣。他對任何響動都異常敏感,睡覺的時候也總是蜷縮著,仿佛隨時準備躲避炮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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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他失去的那條胳膊和半邊臉,是在一次執行前沿偵察任務時,不幸踩中了越軍布設的高爆壓發雷。爆炸不僅奪去了他的肢體,更將他最後的精神防線徹底摧毀……
    聽到這裏,李衛國沉默了。他看著隔壁病床上,那個蜷縮著身體、即使在睡夢中也眉頭緊鎖、時不時發出一聲驚恐囈語的年輕人,心裏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沉重和悲哀。
    這就是戰爭。
    它不僅僅是衝鋒陷陣,不僅僅是槍林彈雨。
    它更是這種如同淩遲一般,對人的肉體和精神進行無休止摧殘和折磨的……地獄。
    相比之下,自己雖然也經曆了九死一生,甚至卷入了更深的秘密漩渦,但至少……還保留著相對完整的人形,保留著……思考和感受痛苦的能力。
    而陳默,他的一部分,已經永遠地留在了那個陰暗潮濕、充滿死亡氣息的……老山貓耳洞裏了。
    “後來呢?那個陳默,後來怎麽樣了?”李建軍聽得入了神,忍不住追問道。
    李衛國吸了一口煙他不知道什麽時候又點上了一根),緩緩吐出煙圈,眼神有些迷離:“後來……他傷好了一些,但精神狀態一直不穩定,特別是聽到大的響動就會失控。醫院給他做了鑒定,評了重度傷殘,就……送回老家了。”
    “回老家了?那也挺好,至少活著……”李建軍下意識地說道。
    “活著?”李衛國搖了搖頭,眼神裏充滿了複雜的情緒,“有時候,活著……比死了更難受。”
    他沒有再繼續說下去。車窗外,城市的喧囂依舊,陽光明媚。但這和平的一切,對於那些親身經曆過煉獄的人來說,或許永遠都隔著一層……難以逾越的、血色的薄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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