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賭命的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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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沙發上坐了許久,那場未遂的炮擊帶來的寒意,仿佛穿透了四十年的時光,依舊讓我後背發涼。淑芬看我臉色不對,便催我下樓走走,透透氣。
    也好。
    小區樓下的公園裏,幾個半大小子正湊在一塊兒,低頭看著手機打遊戲,嘴裏大呼小叫。
    “衝!衝!包抄他們後路,炸掉他們的基地!”
    “你個菜鳥,會不會玩啊!扔手雷啊!”
    我搖了搖頭,拄著拐杖在旁邊的長椅上坐下。一個穿著時髦迷彩褲的小夥子,大概是輸了遊戲,煩躁地把手機一收,抬頭看見我,隨口搭了句話:“大爺,看我們打遊戲呢?刺激吧?跟打仗似的。”
    我看了他一眼,笑了笑,那笑容裏帶著一絲苦澀。
    “打仗?”我慢慢說道,“小夥子,打仗……可比你這手機裏的刺激多了。也……操蛋多了。”
    那小夥子似乎來了興趣,湊了過來:“大爺,您當過兵?”
    “嗯。”我點了點頭,目光望向遠處,那片鋼筋水泥的城市森林,在我的眼中,漸漸變成了連綿不絕的喀斯特山峰。“那會兒啊,我正麵臨一個選擇。是閉上嘴,賭我那個當兵的爺爺記錯了,跟著大家一起衝,聽天由命;還是張開嘴,告訴他們可能要大禍臨頭,然後被當成一個擾亂軍心的瘋子或者膽小鬼。”
    回憶開始)
    “現在是十點零五分!”連長的聲音還在我耳邊回響,“總攻十點半準時開始!”
    我的腦子裏嗡嗡作響,全是老頭子當年喝醉了酒,拍著他那條假腿跟我嘮叨的話:“……那幫指揮部的秀才,把地圖給搞錯了!他娘的7號高地,跟咱們進攻的7號高地根本就不是一個!炮彈全砸自己人頭上了,一個營啊,沒衝鋒呢,就報銷了一半……”
    還剩下二十分鍾!
    我的額頭全是冷汗,心髒跳得像要從喉嚨裏蹦出來。
    怎麽辦?
    說?還是不說?
    說了,誰信?我一個剛上戰場,連槍都拿不穩的新兵蛋子,憑什麽去質疑團指揮部甚至是師指揮部的作戰計劃?他們會怎麽看我?一個為了逃避衝鋒而胡言亂語的懦夫?刀疤那張凶狠的臉第一個就會在我腦子裏閃過,他會毫不猶豫地一槍崩了我。
    可要是不說……我眼睜睜地看著身邊的刀疤、小石頭、刺刀,還有那麽多剛剛還一起吹牛打屁的戰士,在自己人的炮火下化為碎肉?
    我做不到。我他媽的真的做不到!
    去他娘的膽小鬼!去他娘的處分!老子這條命是撿來的,大不了再還回去!可不能讓這麽多弟兄死得這麽冤!
    “排長!”我猛地站起來,衝到刀疤麵前。
    “幹啥?”刀疤正擦著槍,被我嚇了一跳,不耐煩地瞪了我一眼。
    “炮……炮不能打!地圖是錯的!”我語無倫次,急得滿頭大汗。
    “你說什麽瘋話?”刀疤眉頭一皺,臉色沉了下來,“李衛國!我警告你,別在這節骨眼上給老子犯渾!”
    周圍的戰士也都看了過來,眼神裏充滿了鄙夷和不解。
    我顧不上那麽多了,一把推開刀疤,瘋了似的朝正在和幾個排長部署任務的連長衝了過去。
    “連長!”我像一頭豁出命的野牛,撞到了他的麵前。
    “你幹什麽?!”連長身邊的警衛員立刻拔出了手槍,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我的腦袋。
    “報告連長!”我用盡全身的力氣吼道,聲音因為恐懼和激動而變得尖利刺耳,“不能打!7號高地的坐標是錯的!炮彈會打到我們自己人頭上!”
    整個陣地瞬間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像看瘋子一樣看著我。
    連長的臉黑得像鍋底,他緩緩抬起手,壓下了警衛員的槍口,一步步走到我麵前,眼睛像刀子一樣盯著我:“李衛國同誌,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擾亂軍心,動搖軍威,是什麽罪名嗎?”
    “我知道!”我梗著脖子,視死如歸地吼了回去,“可老頭……我家裏的長輩跟我說過!當年他們打老街,就在這附近,也打過7號高地!指揮部的地圖編號和實際地形有出入!真正的7號高地,旁邊有三棵連在一起的大榕樹!而我們現在要打的這個,上麵光禿禿的,隻有一塊像駱駝背一樣的石頭!”
    我幾乎是吼出了老頭子當年抱怨時的原話。
    連長愣住了,他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遠處的那個高地。確實,那上麵隻有一塊光禿禿的巨石。
    “連長,讓他說說!”刀疤不知道什麽時候也跟了上來,他一把按住我的肩膀,對著連長說道,“這小子……有點邪門!剛才就是他救了我一命!”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連長的額頭上也滲出了汗珠。他死死地盯著我,似乎想從我的眼睛裏看出我到底是在說謊還是在說真話。
    離炮擊開始,還剩下不到五分鍾。
    “接通訊排!”連長猛地一咬牙,做出了一個足以決定我們所有人命運的決定,“給我接團指揮部!快!”
    通訊兵手忙腳亂地搖著電話,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報告!我是118團1營1連!請求緊急暫停對7號高地的炮火準備!重複,緊急暫停!我部偵察發現目標坐標可能存在重大失誤!對!重大失誤!”
    連長對著話筒大聲咆哮著,那一刻,我突然覺得他那黝黑的身影無比高大。
    電話那頭沉默了許久,似乎在激烈地爭論。每一秒鍾,對我們都是煎熬。
    就在這時,我們頭頂的天空,傳來了炮彈劃破空氣的尖嘯聲!但那聲音,不是衝著我們正前方的“假7號高地”去的,而是從我們頭頂掠過,砸向了我們側後方更遠的一片山林!
    “轟隆隆——!”
    一連串劇烈的爆炸從遠處傳來,地動山搖!我們甚至能看到那邊升起的滾滾濃煙!
    所有人都驚呆了。
    通訊兵手裏的電話響了起來,他顫抖著拿起聽筒,聽了幾句後,臉色煞白地對連長報告:“連……連長,是……是團指發來的……炮兵剛才……在進行最後的坐標校對……他們……他們把坐標往我們這邊……偏移了五百米……”
    如果不是我那一聲吼,如果不是連長賭上了自己的前途,剛才那一輪炮彈,就會精準地落在我們每一個人的頭頂上。
    我雙腿一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渾身都被冷汗浸透了。
    刀疤走過來,一腳踹在我屁股上,嘴裏罵著:“他娘的,嚇死老子了!”可那雙老虎眼裏,卻流露出一絲後怕和……感激。
    回憶中斷)
    “後來呢,大爺?”那小夥子聽得入了迷,追問道。
    “後來?”我笑了笑,“那次‘賭命的吼聲’之後,我在連裏就出了名。沒人再當我是孬種,但都覺得我這人‘邪門’,像個福將。可我自己知道,那不是福氣,是無數前輩用血換來的教訓,碰巧讓我給撿到了。”
    我頓了頓,眼神變得更加深邃。
    “不過,那次炮擊烏龍,隻是開胃菜。真正把人當牲口一樣往裏填的絞肉機,還在後頭。”
    “那是在打下老街之後,戰爭進入了第二階段。我們的任務,是向縱深穿插,目標——高平cao b?ng)。”
    “高平是越北的重鎮,也是越軍王牌346師的老巢。那裏山高林密,道路崎嶇,到處都是易守難攻的石灰岩山地。上級的命令,是要我們像一把鋼刀,沿著崎嶇的小路,穿插到高平背後,切斷敵人的退路,配合主力部隊,把整個346師包了餃子!”
    “而我們連,接到的就是一個尖刀任務——在主力部隊穿插到位之前,秘密奪取並守住通往高平市區的咽喉要道——班江大橋c?u b?ng giang)。”
    “那座橋,是連接高平南北兩岸的唯一通道。拿下了它,就等於掐住了346師的脖子。可要拿下它……就意味著我們一個連,要孤軍深入,頂住敵人成千上萬人的瘋狂反撲。”
    我看著眼前一臉震撼的小夥子,緩緩說道:
    “出發前夜,連長把我們集合起來,沒有慷慨激昂的動員,隻說了一句話:‘弟兄們,這次的任務,有去無回。現在,都把遺書寫了吧。’”
    “那一夜,月亮都沒有,整個營地裏,隻有戰士們用鉛筆頭在紙上劃過的沙沙聲,和壓抑不住的、低低的抽泣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