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3章 燈熄時,星正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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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勢未歇,反倒愈發大了。
    從紫禁城的朱牆琉璃瓦,到太行山脈深處,一處被當地人稱作“地眼”的所在,天地間已是白茫茫一片。
    這裏是守護者組織的核心樞紐,沒有高科技的基地,沒有冰冷的金屬牆壁,隻有一塊飽經風霜的石碑,和碑後依山勢鑿出的九座古樸石龕。
    石碑上沒有文字,隻刻著一幅模糊的星宿輿圖,據說指向著華夏龍脈的九處關鍵節點。
    此刻,九座石龕裏,九盞樣式一模一樣的老式煤油燈正靜靜燃燒著,昏黃的燈火在風雪中搖曳,卻頑強地不曾熄滅。
    它們是這個龐大秘密網絡的“地眼”,每一盞都代表著一條橫跨海內外的隱秘戰線。
    江天豪就站在這塊無字碑前,身上那件在太廟觀禮時穿的昂貴大衣早已換下,取而代之的是一件普通的深藍色防寒服。
    雪花落在他寬闊的肩上,積了薄薄一層,他渾不在意。
    他的目光沉靜如淵,仿佛能穿透這漫天風雪,看到更深、更遠的地方。
    他的身後,站著三個人。
    趙鐵柱,這位在山裏打了一輩子獵的老人,正用力地搓著手,哈出的白氣瞬間被寒風吹散。
    他腳下踩著厚實的雪,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眼神裏充滿了樸素的困惑和不安。
    他不明白,京城裏那麽大的動靜,那個叫佐藤的“小日子”都嚇跪了,這麽大的勝仗,先生為什麽要把他們這些核心人物緊急召集到這鳥不拉屎的深山裏來。
    周硯清,這位故宮的古文字研究員,則顯得平靜許多。
    他推了推鼻梁上被霧氣模糊的眼鏡,仔細端詳著石碑上那些看似雜亂無章的刻痕。
    對他而言,這裏的每一道痕跡都比世俗的勝利更讓他心潮澎湃。
    這塊碑,就是一部活著的史書。
    杜青山,前海軍陸戰隊隊員,像一尊沉默的鐵塔,筆直地立在江天豪身側後方。
    風雪和嚴寒對他仿佛毫無影響,他的注意力高度集中,耳朵微微翕動,捕捉著周圍環境裏任何一絲不尋常的響動。
    他的任務隻有一個:執行命令。
    “都到齊了。”江天豪終於開口,聲音不大,卻像一顆石子投入寒潭,清晰地傳入每一個人耳中,“從京城到東京,從華爾街到東南亞,過去這半年,我們打得很漂亮。佐藤健一的倒下,隻是一個開始,一個信號。”
    他頓了頓,轉過身,目光依次掃過三位性格迥異但信念相同的戰友。
    “我們過去的目標,是‘奪寶’,是將那些流失的、被覬覦的國寶,用各種手段拿回來。我們成功了,幹將莫邪、《蘭亭集序》,都回到了它們應該在的地方。”
    他的話鋒陡然一轉,變得銳利而深邃。
    “但是,諸位想過沒有?寶物,是奪不盡的。資本的貪婪,也是殺不絕的。我們今天拿回一柄劍,明天他們就會去挖一座墳。我們守得住一件物,卻守不住所有物。所以,從今天起,我們的方針要變了。”
    江天豪伸出手指,指向那九盞跳動的燈火。
    “‘燈火響應計劃’,從此刻起,正式轉入常態化。但不再是為了‘奪’,而是為了‘守’。”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一字一頓地宣布了那個讓趙鐵柱和杜青山都為之一愣的決定:
    “自即日起,這九盞長明燈,將輪流熄滅一盞。每七日輪換一次,周而複始,永不間斷。”
    “先生?!”趙鐵柱失聲叫了出來,滿臉的不可思議,“這……這燈可滅不得啊!這可是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燈在,陣就在!燈滅了,這……這不吉利!”
    周硯清卻在短暫的錯愕後,眼中閃過一絲明悟的光芒,他扶了扶眼鏡,喃喃自語:“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不在於形,而在於意……大象無形,大音希聲……”
    江天豪讚許地看了周硯清一眼,然後轉向一臉焦急的趙鐵柱,耐心地解釋道:
    “老趙,你說得對,燈在,陣就在。但我想告訴你的是,真正的陣,不在燈裏,而在我們心裏,在所有與我們誌同道合的人心裏。”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們要讓敵人知道,也要讓我們自己人明白一個道理——”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穿透人心的力量:
    “燈,可以滅。但我們守護的道,永不絕!”
    “一盞燈的熄滅,不是示弱,而是宣告。它告訴所有人,我們的守護已經化為無形,融入了山川河流,融入了每一個炎黃子孫的血脈裏。它不再依賴於某一個具體的物件,某一個固定的地點。它無處不在,無法摧毀。”
    “老趙,”江天豪的目光變得格外鄭重,“今天,這第一盞燈,由你來親手熄滅。你是我們中最年長,也是信念最純粹的守護者。由你來開啟這個新的篇章,最合適不過。”
    趙鐵柱的嘴唇哆嗦著,他看看江天豪堅定的眼神,又看看那九盞對他而言如同神隻般存在的燈火。
    他不懂那些“道”、那些“意”的大道理,但他懂一件事:他信江天豪。
    他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到正中央那盞主燈前。
    石龕裏很暖和,燈火的光芒映照在他布滿溝壑的臉上,明暗交替。
    他拿起一旁的金屬燈蓋,那隻常年握著獵槍,穩如磐石的手,此刻竟抑製不住地微微顫抖。
    他閉上眼,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將燈蓋緩緩罩下。
    “噗”的一聲輕響,在寂靜的山穀裏格外清晰。
    火焰消失了,一縷混雜著煤油與灼熱金屬氣息的白煙升起,旋即被風吹散。
    主燈龕,陷入了一片黑暗。
    趙鐵柱的手,僵在半空。
    同一時刻,千裏之外的東京。
    陳曼莉坐在自己位於新宿的高級公寓裏,完成了最後一份關於歐洲地下文物流向的分析報告。
    她沒有將其發送給拍賣行的老板,而是嫻熟地進行了三次加密,然後通過一個絕對安全的渠道,直接發送到了一個指向中國國家文物局的秘密郵箱。
    做完這一切,她打開另一個文檔,那是一封早已寫好的辭呈。
    她點擊了發送。
    電腦屏幕的光,映著她平靜而美麗的臉龐。
    她站起身,走到書櫃前,從最底層抽出了一個沉重的硬盤盒。
    裏麵,是她這幾年來,利用職務之便,悄悄備份的所有頂級客戶的檔案、交易習慣、資金脈絡和私人關係網。
    這是一個足以在國際收藏界掀起一場地震的“軍火庫”。
    她將硬盤盒用防靜電袋層層包裹,放入一個不起眼的快遞紙箱,收件地址是北京的一家普通貿易公司——那是周硯清提供給她的“信箱”。
    當夜幕降臨,她為自己倒了一杯紅酒,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東京塔如一柄通天火炬,用璀璨的燈光炫耀著這座城市的繁華。
    而在她身後的書桌上,一盞她特意淘來的中式老煤油燈,正靜靜地燃燒著,光芒溫暖而內斂。
    她拍下了一張照片:前景是搖曳的煤油燈,背景是虛化的東京塔。
    然後,她登陸了自己許久不用的社交賬號,發布了這張圖片,配上了一行簡短的文字:
    “我在光裏,看見了影。”
    北京,中華書局的古籍編輯部。
    周硯清將一本厚得像磚頭一樣的打印稿,輕輕放在了總編輯的桌上。
    封麵上,是三個古拙的篆體字——《守陵誌》。
    “老周,你這……你這三十年的心血,真就這麽出版了?”總編輯扶著老花鏡,激動地翻閱著,“這裏麵涉及的東西……太驚人了!許多懸案,許多失蹤的國寶線索……你這是捅破天的大功勞啊!”
    周硯清搖了搖頭,臉上是一種學者的淡然與執著:“功勞不是我的。我隻是個記錄員。”
    他翻到序言,指著其中一句話,對總編輯說:“這句話,請務必加粗。”
    那句話寫著:“我們追尋的從來不是碎片,而是拚圖之人。”
    全書,沒有提及任何組織的名字,沒有羅列任何人的功績。
    隻在書本最後的附錄裏,用代號列出了三十二位“匿名供述者”的名字:“風後”、“力牧”、“常先”……每一個代號背後,都是一段驚心動魄的傳奇。
    而在第三十二個代號之後,最後一行,是兩個字和一片空白。
    “待續。”
    夜色更深,太行山的風雪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
    杜青山帶著兩名最精銳的隊員,如同幽靈般穿梭在“地眼”周圍的山林裏。
    他們動作麻利而專業,將之前布設的所有紅外攝像頭、震動傳感器、微波探測儀……所有現代化的監控設備,一一拆除、打包,不留一絲痕跡。
    未來的守護,將回歸最原始、最不可預測的方式——山路隘口幾不可見的震動繩鈴,和每日由趙鐵柱親自更換的石龕香爐。
    當最後一顆螺絲被擰下,杜青山獨自一人,最後一次巡視這片廣闊的山脊。
    他站在一塊巨岩上,舉起軍用望遠鏡,望向遠方。
    突然,他的瞳孔微微一縮。
    在幾公裏外另一座山頭的密林深處,有一點微弱的火光在閃動。
    那光芒,像極了他們剛剛熄滅的那種煤油燈。
    他調整焦距,隱約能看到幾個年輕的身影圍著那點光在做些什麽。
    是鄰村的青年。
    他們聽老人們講過“山神燈”的傳說,竟用鐵皮和玻璃,自發仿製了一盞老燈,在這風雪夜裏,為他們心中的“山神”點亮。
    杜青山緩緩放下了望遠鏡,沒有靠近,也沒有驚動他們。
    他隻是默默地看著,嘴角勾起一抹極淡、卻發自內心的笑意。
    他拿起對講機,按下了通話鍵,用他一貫的簡短語氣,向山下的江天豪匯報:
    “網已成,人不知。”
    黑暗中,唯有風聲與趙鐵柱粗重的呼吸聲。
    片刻的死寂後,老獵人終於動了,他邁開沉重的步子,走向江天豪。
    黑暗中,唯有風聲與趙鐵柱粗重的呼吸聲。
    片刻的死寂後,老獵人終於動了,他邁開沉重的步子,走向江天豪。
    風雪依舊在嘶吼,像是要將這山穀裏的一切都吞噬掉。
    主燈龕的黑暗,像一塊被摳掉的墨玉,鑲嵌在石壁上,冰冷而空洞,看得人心頭發慌。
    趙鐵柱從懷裏摸索著,掏出了一枚老式的火折子。
    老獵人粗糙的手掌裏,那枚火折子還帶著滾燙的體溫。
    他吹亮了火絨,一小簇頑固的火苗在風中狂舞,他小心翼翼地護著,遞向江天豪。
    “先生……”他沙啞地開口,哈出的白氣瞬間被風扯碎,“山裏冷,沒個亮光,心裏頭……不踏實。要不,還是點上吧?”
    在他最樸素的認知裏,燈,就得亮著。
    這是規矩,是念想,是撐著人心的那口氣。
    江天豪卻隻是輕輕搖了搖頭,目光依舊凝視著那片深邃的黑暗,仿佛那裏麵藏著比火焰更璀璨的東西。
    他的嘴角甚至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就在趙鐵柱心頭一沉,以為先生是被這風雪凍得魔怔了之際——
    異變陡生!
    極遠處的地平線上,就在那風雪彌漫的盡頭,毫無征兆地,亮起了一點星火。
    那光芒極其微弱,就像是風中殘燭,隨時可能熄滅。
    但緊接著,是第二點、第三點……第十點!
    不過是眨眼的工夫,那些光點便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開始蔓延、複製、綻放!
    如同被墨汁潑灑的宣紙上,瞬間浸染開無數金色的斑點!
    從燕趙大地到齊魯平原,從巴蜀盆地到江南水鄉……那些光點,竟與石碑上那幅模糊的星宿輿圖,驚人地一一對應!
    十七個省,二百餘座村落,那些潛伏在最平凡角落裏的守護者,在接到“主燈熄”的暗號後,不約而同地點亮了他們各自守護的,一模一樣的老式煤油燈!
    萬千燈火,在這風雪之夜,連成了一片光的海洋。
    它們跨越山川,跨越江河,將廣袤的華夏大地勾勒出一幅前所未有的璀璨星圖!
    那不再是需要藏匿於深山的孤燈,而是一條……橫臥於人間的璀璨銀河!
    “我的老天爺……”
    趙鐵柱手裏的火折子“啪嗒”一聲掉在雪地裏,瞬間熄滅。
    他看得呆了,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魂。
    老獵人渾濁的眼眶裏,有什麽滾燙的東西湧了出來,與冰冷的雪花混在一起。
    他張著嘴,用盡全身的力氣,才從喉嚨裏擠出一句帶著哭腔的呢喃:
    “燈……燈是滅了……可這光……咋比先前更亮堂了呢……”
    江天豪終於緩緩轉過身,他沒有看地上的燈海,而是仰頭望向了被風雪遮蔽的夜空。
    他等的,就是這一刻。
    當守護不再需要藏於暗處,當薪火相傳成為一種無需言說的默契,這,才是真正的勝利。
    就在此時,一道無比明亮的流星,悍然撕裂了厚重的雲層與風雪,如一柄天神投下的利劍,劃破了整個夜幕!
    流星的光芒,照亮了江天豪深邃的眼眸。
    他低聲自語,聲音輕得仿佛隻是說給自己聽:
    “燈滅了,星才會亮。”
    而下一盞燈,早已在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被一隻溫暖的手掌,悄然捧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