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她終於見到了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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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鄉」
定州城城牆已一片破敗,城外駐紮著西遼的營帳,周邊來來回回巡邏著遼人士兵。
站在城外的鬆樹林子裏,即使隔了很遠,楊煙還是一眼望見了城門上懸掛的數顆頭顱。
頭顱已不知懸了多久,人臉因冰凍卻還是清晰的。
她終於見到了父親。
是懸著頭顱中最中間戴紅纓盔的那個,曾經的將軍,後來的刺史,現在的、戰犯。
定州刺史通敵叛國引來戰亂,卻又提前遷走全城百姓,在抗遼中堅持鬥爭到最後一刻才將空城拱手相讓。
沒人知道這矛盾行為背後的個中細節,但一罪即抵消所有。
人們經曆的是實實在在的流離戰亂,城牆上的懸著的二十將士頭顱,隻是一種展示國家屈辱的裝飾。
為西遼人不齒,也為漢人唾棄。
那些無頭魂魄漫野遊蕩著,永遠無家可歸。
刺史夫人亦被千夫所指,人們懼怕胡人,卻在逃難中仍不忘砸了刺史府,以糞水將貌若天仙的夫人潑了滿身。
而這外表溫柔卻性情剛烈的女子,當夜便梳洗幹淨,為亡夫殉了情。
這是之後她在流落時聽流民們口口相傳的故事,是一場國家戰爭的開端,也是一個家庭命運的結局。
而這對亡命夫妻卻早早將孩子送走藏好,那唯一餘孽,本應作為戰利品被獻給西遼將軍,現已被遼兵斬草除根。
楊煙呆呆地望著身側每隔幾棵樹貼著的告示,完全不像她的人臉上已被畫上刺目的鮮紅叉號。
告示上說她死了,不知是不是遼兵為了完成任務隨便找了個人充數。
反正她在某種意義上是“死”了。
她死了,成了被全世界拋棄的人。
父母不發一言便為他們自己選擇了歸路,阿艮道了個別就消失不見,師太師姐們則用性命來成全她的生……
然後,連人世都不要再容留她名字的存在。
她就這麽簡簡單單輕而易舉地“死”了。
流民逃難之餘提到她的“死”卻仍表示大快人心。
而旁邊蹲著的正用樹枝刨著蒲公英吃的楊煙也隻是轉過了臉去不看他。
謠傳各式各異,真真假假,真相是什麽似乎早已不重要。
定州城破了,遼人入了關,楊煙失去了全部,隻餘孤身一人。
如果可以重來,她隻想回到十三歲的端陽,賴在母親身邊絕不讓她把自己丟下。
這一別就是命運翻轉,陰陽相隔。
以至於後來,楊煙每次吃素澆麵時,連湯裏漂的香油都是苦的。
她想起兩年前的中秋,她祈福父母百歲安康,自己發財快意,阿艮無憂長樂。
如今,好似一切完全走上了反麵。
隻是阿艮,過得還好嗎?
楊煙不敢再想,隻矮著身子往城牆邊緣靠過去,沿著牆上張貼的告示,一個一個地認著那些守城到力竭最後自刎的二十將士。
大部分是她在府中見過的,她的鳧水射箭師父們,她要記著他們的名字。
——
而在她努力辨認著告示上的人時,背後忽然伸出一雙手,將她迅速拽走。
一個著破襖的流民將她拖到城外溝渠邊的田野,扔到地上不由分說就開始剝她的衣服。
這是做什麽?
她來不及多想,先拚命護著胸口。
“小子,把新襖給你爺爺換換!”
楊煙鬆了口氣。
男人頭發蓬亂滿臉髒汙,抽著鼻涕又拿破襖袖子擦了擦,繼續動手解她腰間的麻繩。
麻繩偏偏係了個死結。
“大哥……包裹裏有,何必?”
楊煙掙紮著推了推自己鼓鼓囊囊的包袱。
男人翻身去拿包裹,下一瞬卻被什麽東西砸到了頭。
血順著前額流了下來。
楊煙手裏握著石頭,見男人懵了,抱起包裹就跑。
男人捂著頭抬腿去追,邊追邊招呼了一聲:
“那小子有錢有糧!”
田塍旁的溝裏猛然就冒出無數男人,皆衣著破爛,如野狗見到肉般迅速撲過來。
楊煙連叫苦的時間都沒有,心裏隻有一個念頭——逃生。
若被人發現她是女孩,那就不僅僅是被搶棉襖了。
她沿著田野沒命地一路向南跑。
但漸漸不僅身後,連前方都圍來了無數流民。
她突然停了下來,低下頭去又輕笑一聲。
若無戰亂,他們又怎會流落四野。
若要論罪,父親算一個,她也算一個。
楊煙剛要扔掉包裹時,遠遠的一小隊遼兵已聞聲趕來。
嘴裏吼著聽不懂的言語,但定不會是好事。
流民們顯然害怕胡人,開始四散逃竄,但仍有幾人不管不顧地向楊煙逼近。
楊煙急了,她落在這些人手裏或許還有命,若落在遼兵手裏……
她不敢多想,從懷裏掏出那塊十兩銀錠,狠狠心朝他們扔了出去。
同時吼了一聲:“遼兵要來了,還不逃命嗎?我定活不成了,就這點銀子,誰搶到算誰的!生死由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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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下一枚明晃晃的銀錠被拋向空中,多少人一輩子也沒摸過這麽大的。
在金錢的誘惑麵前,饑寒生死皆被拋之腦後,他們又一窩蜂地向銀子圍了上去。
楊煙則拔腿就跑,遠遠地跑到一株粗壯鬆樹下,迅速攀了上去。
躲在密密卻紮人的枝葉間俯視周圍。
遠處,遼兵已舉著彎刀殺向了爭搶銀子的流民。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木頭賺的這點髒錢是拿整個掩月庵五十條人命換的,卻又引得數人丟了命,也再一次救了她的命。
而為捉“影子”苦練的爬樹技能,到底成了逃命的倚仗。
躲到晚上,她才捂著饑腸轆轆的肚子下了樹。
雖然開了春,河水尚在冰期,田野裏北風呼嘯。
定州城外遼人的軍營裏燈光火光閃爍,這光亮綿延數十裏,直到向南的另一座城池。
楊煙之前營養一直不錯,驟然的饑寒尚壓不垮她的身體。
她將包裹裏所有衣服掏出,厚厚地圍裹住自己,決定沿著結冰的河道向東走。
河邊還長著幹枯雜亂的芒草,她個子又小,極適合藏身,一路也就沒再遇到遼兵。
清晨她繼續向南,一兩天便走到一彎幽深寬闊的河道口。
相比此岸的貧瘠荒蕪,對岸似有綠意泛出。
她便用袖子裹住雙手,撲在冰麵爬著過了河,是阿艮教她的法子。
西北嚴寒的正月,楊煙越過了黃河,繼續往南走。
南邊更暖和,田野更多,吃食也更多。
而走著走著,沒幾天她便遇到一個正在路邊休整的流民隊伍。
——
為了活命,楊煙混進了大部隊。
她才知曉除定州外周邊州府城鎮皆被西遼占領,駐守西北邊防的鎮北軍卻臨陣失帥,正亂成一鍋粥被動挨打。
滿十五歲的壯年男子大都征了軍,剩下的也均遭胡人搶掠殺戮,死裏偷生的流民都是老弱婦孺。
很多是婦人拖著板車,拉著公婆、孩子和可憐的家當,他們拖家帶口,走得最慢。
更多的是孤身流落的跛腿男人、瞎子、病人、風燭殘年的老者和半大少年少女。
偶爾有被遺棄的女童男童,卻很快就被人擄走消失不見。
有些人病了就倒在路邊,體弱的老人常被家人拋棄,死了也無人收屍,隊伍裏每天都會少些人。
一路上餓殍病殍遍地,到了一個分叉路口,就有人走向不同的方向。
到了一處尚有人居住的村莊,就挨家挨戶地乞討吃食,有人就自願留了下來,搭個窩棚安頓一家老小……
戰亂中人的生命輕似浮萍,楊煙每天費盡力氣填肚子,根本無力顧及他人,隻能像個局外人一般眼睜睜地看著很多人死去、離開。
所幸她個子小不需要多少食物,討到一塊白薯餅子就能吃上兩天。
她就這麽日複日地往前走下去,也沒有停下來的理由。
閉上眼睛仿佛能看到很多人死去的樣子,她邊走路邊在心裏一遍遍誦經為亡人超度,也一遍遍問自己,問命運。
但這些都不是一個才十四歲孩子能思考出答案的。
她隻能渾渾噩噩地走著,心裏隻有一個念頭:活下去!
——
走了約莫兩個月,衣服一層破疊著一層爛,棉花從破洞裏鑽出大半,發帶早就崩脫,頭發打著結糾纏在一起,身體漸漸消瘦地幾乎沒了人形。
楊煙成了一個叫花子。
也幸虧所有人都知道乞丐身上沒有油水,一路行來並沒什麽人來打劫或者欺侮她。
當然,也沒有多少人搭理過她。
直到一天黃昏,隊伍坐在河邊休息時,一個同樣餓得麵黃肌瘦、胡須泛白的老頭執了個破瓷片向她走來。
楊煙本糊裏糊塗的腦袋瞬間運轉起來……他不知她是女子,所以隻能是……
她起身就跑,但老頭卻緊追不舍,然後接二連三地有斷了腿的、生了病的男人,甚至有幾個光著上半身袒胸露乳的婦女也加入了追她的行列……
在即將被逼入雖已解凍卻依然冰冷刺骨的河裏時,楊煙不知哪裏來的氣力,再次迅速爬上河邊一棵高大樹木,像猴子般一路攀著到樹頂。
就在幾個還能動彈的成人拚命搖樹或也想上樹時,她折了剛剛發出嫩芽的樹枝,揪成一塊一塊,向他們彈射。
這彈射幾乎沒什麽力度,但樹下圍著的人很快被打得頭疼,罵罵咧咧地放棄了這難搞的小獵物,轉而去尋找其他落單的人。
到了晚上,楊煙即使藏在樹上也清晰地聞到了空氣裏飄來的烤肉味道。
她抱著膝蓋抖得哆嗦,憤恨為何明明沿著河道,他們不去捕捉魚蝦螺蚌而做這種泯滅人性的勾當,這和那些屠城的遼兵又有何區別?
眼下不是饑荒年,路邊亦有剛剛冒頭的野草野菜,河裏也有剛剛蘇醒冒到水麵的遊魚,難道捉魚比殺人還要難嗎?
或許是吧。
她想不明白,也不敢多想,在這種驚恐的戰栗中昏睡過去。
卻在昏睡中做了一個長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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