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6章 汙與潔(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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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汙穿過聖殿冰晶砌成的牆壁時,安莉潔正跪在祈禱台前,雙手交疊,閉目低語。
    她的姿態與先前別無二致,仿佛一尊被永恒固定在此處的冰雕。
    “今天又和那家夥說了什麽?”汙倚在柱子旁,黑袍在冰麵上投不出任何倒影。
    安莉潔緩緩睜開眼睛,碧藍的眸子像融化的冰川湖。
    她轉過頭,嘴角慢慢揚起一個固定的弧度。
    “汙你來啦。”她的聲音總是這樣,慢吞吞的,像是雪花從穹頂飄落到地麵的速度。
    汙走近她,修長的手指虛拂過她肩頭一縷不聽話的發絲——這是他與她之間最常有的接觸,一種幾乎不存在的觸碰。
    “那神使又讓你等?”他語氣平淡,目光卻銳利地掃過她毫無波瀾的臉。
    安莉潔認真地點點頭“神使大人說等待是美德。我的虔誠終會得到回應。”
    汙的嘴角繃緊了。
    他每天都會來到這座囚禁她的冰之聖殿,聽著她複述那些空洞的指示。
    “你想出去嗎,安莉潔?”他再次嚐試。
    安莉潔眨了眨眼,仿佛這個問題本身就很奇怪。
    “為為什麽要出去?這裏很好啊。”她伸手接住一縷從穹頂滲入的極光。
    “有光,有冰,能聽到神使的聲音現在還有你。”
    她的回答與昨天、前天、大前天如出一轍。
    汙感到一陣無力。
    他本該習慣她的滿足,習慣她那種被精心培養的、對囚禁的感恩戴德。
    但每一次,這種滿足都像冰錐一樣刺進他的胸口。
    “今天我給你帶了點東西。”汙轉移了話題,從衣袍中取出一片枯黃的葉子。
    它在嚴寒中脆弱得幾乎一碰即碎。
    安莉潔好奇地湊近“這又是什麽?”
    “葉子。來自聖山之外。”汙輕聲說,“它曾經是綠色的,在陽光下生長,在風中搖曳。不像這裏的冰,永遠不變。”
    她小心翼翼地觸碰那片枯葉,指尖在即將接觸時停頓“外麵很遠嗎?”
    “對有些人很遠,對有些人很近。”汙注視著她的反應,“你隻要走出這道門,就能看到。”
    安莉潔收回手,臉上浮現出那種慣常的、呆滯的微笑“但我的職責在這裏。”
    汙咬緊牙關。又是職責。
    那個看不見摸不著,卻無處不在控製著她一切的存在。
    “如果我告訴你,那道門從來沒有鎖過呢?”
    安莉潔隻是笑,傻傻的,純純的“怎麽會呢”
    汙不再說話。他看著她轉身跪回祈禱台,繼續那無盡的禱告。
    極光從穹頂灑下,將她整個人籠罩在一片不真實的光暈中。
    在這一刻,她美得驚心動魄,也遙遠得令人窒息。
    汙在聖殿的回廊裏穿行,手指拂過牆壁上古老的刻文。
    這些文字記載著冰島之星的曆史,不中知道是否隱藏著他回家的線索。
    大祭司與他達成協議不幹涉聖殿事務,就允許他尋找回家的方法。
    “又來找線索?”聲音在身後響起。
    汙沒有回頭“大祭司。”
    身著白袍的人緩步走近,目光掃過牆上的刻文
    “這些文字已經存在上千年了,沒有人能完全解讀。”
    “總有人要嚐試。”汙的手指停在一段奇怪的符號上,“這段講述的是‘邊界穿越者’,是什麽意思?”
    大祭司的眼中閃過一絲微妙的光“古老的傳說。”
    “然後呢?”
    “有的找到了回去的路,有的永遠留了下來。”
    大祭司意味深長地看著他。
    “留下的那些,往往是因為找到了羈絆。”
    汙冷笑“我不會留下。”
    “每個人都這麽說過。”大祭司轉身,白袍在冰麵上滑動,“安莉潔聖女今天狀態如何?”
    “一如既往。”汙的聲音裏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苦澀,“像一隻從未想過籠子外世界的鳥。”
    大祭司停下腳步,卻沒有回頭“滿足未必不是一種幸福,觀察者先生。”
    汙看著大祭司遠去的背影,手指無意識地收緊。
    他討厭這種說法,討厭他們將囚禁美化成恩賜,將無知包裝成幸福。
    回到聖殿主廳時,安莉潔已經結束了祈禱。
    她坐在冰雕的長椅上,望著穹頂的極光出神。
    這是汙第一次看到她做除了祈禱和與他說話之外的事。
    “今天這麽快?”他走到她身邊。
    安莉潔緩緩轉過頭,臉上是慣常的呆笑“汙你回來了。”
    汙在她身邊坐下——這個動作對他而言隻是一種姿態,他並不真的需要“坐”。
    “你在看什麽?”
    “極光”她輕聲說,“今天的極光好像在跳舞。”
    汙順著她的目光望去。
    的確,今晚的極光異常活躍,綠色與紫色的光帶在夜空中交織,如同流動的絲綢。
    “在我的世界,極光是能量的外顯。”汙不自覺地開口,“是維度邊界薄弱處的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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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莉潔困惑地眨眨眼“維度邊界?”
    汙頓了頓。
    他為什麽要跟她說這些?
    她永遠不會理解,也不需理解。
    她隻需要滿足於這片被切割的天空就夠了。
    但看著她在極光下清澈的雙眼,他繼續說了下去
    “意思是,這個世界之外還有別的世界。有的世界沒有冰,沒有雪,終年炎熱;
    有的世界有兩個太陽,永遠沒有黑夜;
    還有的世界,人們可以自由去任何地方,不需要誰的允許。”
    安莉潔的嘴巴微微張開,露出罕見的疑惑表情“兩個太陽?”
    “對,兩個。”汙的手指在空氣中畫了兩個圈,“一個升起,一個落下,永遠有光明。”
    她思考了很久,久到汙以為她無法理解這麽複雜的概念。
    然後,她慢慢地說“那一定很溫暖。”
    就這麽簡單的一句話,卻讓汙的心髒猛地收縮。
    “是的,很溫暖。”他的聲音不自覺地放柔了。
    安莉潔伸出手,仿佛想觸摸空中的極光“汙的世界是什麽樣的?”
    汙愣住了。這是她第一次主動詢問關於他的事。
    “很遠。”最終,他選擇了最簡單的回答,“遠到超出你的想象。”
    她放下手,臉上又浮現那種呆滯的微笑“但汙現在在這裏。”
    這一刻,汙突然產生了一種衝動——想讓她看看這個世界到底有多大,而她被剝奪的東西到底有多少。
    但他最終什麽也沒做。
    隻是靜靜地坐在她身邊,看著極光在她清澈的瞳孔中舞蹈。
    日子一天天過去,汙在聖殿的刻文中找到了越來越多關於維度穿越的線索,但回家的方法依然渺茫。
    與此同時,他與安莉潔之間發展出一種奇妙的相處模式。
    他每天都會帶來一點外麵的東西一片不同顏色的葉子,一塊奇形怪狀的石頭,一滴封在冰中的海水。
    而她則會用那種遲鈍的方式表達歡喜——呆滯的微笑,緩慢的眨眼,偶爾的疑惑。
    “今天是什麽?”她看著汙手中的東西,歪著頭問。
    “沙子。”汙將一小撮金色的沙粒倒在她掌心,“來自很遠的海灘。”
    安莉潔小心翼翼地觀察著掌心的沙粒,手指輕輕觸碰“金色的像極光一樣。”
    “不像。”汙糾正她,“極光是虛幻的光,沙子是真實的存在。你可以觸摸它,感受它,擁有它。”
    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她將沙粒小心地包在手帕裏,塞進衣袖。
    “要好好保存。”她認真地說。
    她第一次表現出對某樣東西的珍視,即使那隻是一撮普通的沙子。
    “為什麽?”他忍不住問。
    安莉潔思考了很久,最後露出困惑的表情“不知道就是想要。”
    汙注視著她清澈見底的眼睛,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她那些被培養出來的“滿足”,是否也隻是一種表象?在她靈魂深處,是否還殘存著本能的渴望?
    這個想法讓他既興奮又恐懼。興奮的是她或許並非完全被洗腦;
    恐懼的是,如果她真的開始渴望自由……
    “汙?”安莉潔疑惑地看著他,“你在生氣嗎?”
    汙回過神,發現自己的拳頭不自覺地握緊了。
    他強迫自己放鬆下來“沒有。”
    她伸出手,猶豫地停在半空,然後輕輕碰了碰他的黑袍袖口。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觸碰他。
    “汙的手袖是涼的。”她輕聲說。
    “嗯。”汙平靜地回答。
    安莉潔搖搖頭,呆滯的笑容裏突然多了一絲確定“汙是真實的對我來說。”
    這一刻,聖殿中的極光突然變得異常明亮,仿佛在回應她的話語。
    汙感到一種奇異的震動從四麵八方傳來,像是整個世界都在輕微地顫抖。
    “怎麽了?”安莉潔茫然地環顧四周。
    汙沒有回答。
    他的目光落在牆上的刻文上,那些古老的符號正在發出微弱的光芒。
    汙看向安莉潔,她依然坐在長椅上,仰頭望著震動的穹頂,臉上是純然的困惑。
    極光在她周身流轉,仿佛她是這一切異常的中心。
    安莉潔轉過頭,對他露出那個呆滯卻純淨的微笑“汙,極光好像在唱歌。”
    汙緩緩伸出手,這一次,不再是虛拂而過。
    他的指尖輕輕觸碰她的臉頰,感受著那不可思議的溫度。
    這一次,觸碰真實得令人心驚。
    安莉潔眨了眨眼,沒有躲閃,隻是露出些許疑惑。
    “汙的手不涼了。”
    他收回手,看著自己的指尖。
    在那裏,一絲微光正在緩緩消退。
    “想聽故事嗎?”
    “想……”
    “曾經……有一隻金絲雀……
    那隻金絲雀已經不記得天空真正的樣子了。
    記憶裏的湛藍與遼闊,如今都化作了眼前這一方鍍金籠欄圍成的囚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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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的世界由光潔的竹製站杆、一小塊懸著的象牙秋千,以及那隻每日定時伸進來、添食換水的手構成。
    那手,白皙、修長、帶著淡淡的檀香氣,是它所有痛苦與依賴的源頭。
    它曾用盡全身的力氣,一次又一次地撞擊那看似精巧脆弱的籠門。
    羽毛在撞擊中零落,飄散在籠底;喙邊因反複的衝撞而染上殷紅。
    那時,它的眼睛裏燃燒著一種來自祖先血脈的火,一種對風和雲朵的原始渴望。
    窗外飛過的麻雀,甚至一片被風吹起的落葉,都能讓它陷入新一輪的瘋狂。
    但籠門紋絲不動,回應它的隻有撞擊後回蕩在骨骼裏的悶響,以及食罐裏依舊飽滿的穀粒。
    後來,它不再撞了。不是放棄了,而是力氣耗盡了。
    那團火在日複一日的徒勞中,漸漸熄滅,隻留下一捧冰冷的灰燼。
    它變得安靜,終日立在秋千上,隨著輕微的晃動,望著窗外那一角被窗框切割的天空。
    它的鳴叫變得程式化,在主人靠近時,會發出幾聲婉轉清脆的聲音,那是它用身體記住的、能換取清水和食物的音節。
    某個深夜,夏季的暴風雨毫無征兆地席卷而來。
    狂風像一隻無形巨手搖晃著房屋,窗扇在一聲巨響中被猛地吹開,狠狠撞在牆上。
    整個鳥籠劇烈地顛簸,那扇它曾拚死撞擊的籠門,竟在震動中“哢噠”一聲,彈開了一道清晰的縫隙。
    風雨的氣息瞬間湧入,夾雜著泥土的腥味和植物葉片的清苦。
    那是自由的味道,如此真切,如此洶湧。
    它渾身的羽毛因激動而蓬起,幾乎沒有猶豫,它振翅向那道縫隙衝去——
    一股巨大的力量卻將它猛地拽回,它像一顆墜落的石子,重重摔在籠底。
    眩暈中,它感到腳踝處傳來鑽心的疼痛。
    它低頭,看到那根極細的、幾乎與羽毛融為一體的銀鏈,此刻正死死地繃直著,另一頭,牢牢係在籠中那根最粗的站杆底部。
    原來,它從未真正獲得過信任,這道囚禁是雙重的。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
    它掙紮著飛起,再次衝向那道縫隙,銀鏈再次繃直,將它拽回。
    一次又一次。
    風雨撲打著它的身體,羽毛濕漉漉地黏在一起,狼狽不堪。
    它用喙去啄,用爪去抓那根細鏈,卻隻留下一道道淺白的劃痕和腳踝上越來越深的傷口。
    它向著窗外那片黑暗的、風雨交加的天空哀鳴,聲音被雷鳴徹底吞沒。
    那一夜,是希望與絕望交織的酷刑。自由就在咫尺之外,它卻永遠無法抵達。
    它不停地飛,不停地被拽回,直到黎明的微光穿透雨幕,直到它筋疲力盡地蜷縮在籠底,像一團被遺棄的、濕透的絨布。
    腳踝處血肉模糊,每一次心跳都牽扯著劇痛。
    它望著窗外漸漸亮起的、被雨水洗刷得格外幹淨的天空,眼神空洞。
    天亮後,風雨停歇。那隻熟悉的手伸了進來,先是關上了窗,隔絕了最後一絲外界的氣息。
    然後,若無其事地關上了籠門,檢查了一下銀鏈的扣環是否牢固。
    接著,換上了新鮮的穀粒和清水。
    它安靜地看著這一切,沒有任何反應。
    當那隻手試圖像往常一樣逗弄它時,它順從地跳回了秋千。
    它低下頭,開始啄食那些穀粒,機械地吞咽。
    偶爾,它會抬起頭,發出幾聲婉轉的鳴叫——那聲音依舊清脆悅耳,甚至比以往更顯乖巧,卻再也飛不出這鍍金的牢籠了。
    它不再看窗外了。那片天空過於廣闊,對一顆被鎖住的心來說,是一種殘忍。
    後來某天,主人向來訪的客人炫耀
    “聽,叫得多好!它是我養過最乖、最通人性的鳥。”
    客人圍在籠邊,讚歎著它美麗的羽毛和動人的歌喉。
    無人看見它腳踝上那道早已結痂、變成深褐色的傷疤,更無人察覺那根隱在豐厚羽毛下的、閃著冷光的銀鏈。
    它隻是繼續唱著,日複一日,在精致華美的囚籠中,唱著一支永遠飛不出去的、關於遠方與天空的歌。
    那歌聲越動聽,這囚禁便越顯得無聲而漫長。
    它成了自己華麗墳墓上,那個不知疲倦的、完美的守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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