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心灰自燃的那一夜，火光在地窖深處悄然蔓延，沒有驚天動地的爆裂，隻有細微的劈啪聲，像沉睡百年的野獸終於睜開了眼。
    那一點赤芒從陶甕中爬出，吞噬著塵封的灰燼，燒穿了木架，燎過石壁，一路向上，直逼舊神堂殘破的穹頂。
    火，回來了——但這一次，不是以神諭之名，而是以複仇之姿。
    數日後，納塔大地卻陷入沉默。
    焰心草田一片死寂。
    曾經隨風搖曳、泛著微光的赤色草穗，如今枯黃低伏，觸之無溫。
    牧童試引火種，指尖僅凝出一縷顫動的火星，轉瞬即滅。
    村寨裏開始流傳低語“火脈枯了……神火斷根了。”
    更可怕的是，那些藏身暗處的火道殘黨，借機煽動恐慌。
    街頭巷尾，有人披麻戴孝，跪在廢墟前哭嚎“舊神離去，新神無能，火靈已棄我們而去！”
    甚至有孩童在夜裏聽見窗邊低語“再燒不了多久了，等最後一簇火熄，人間就該回到永夜。”
    消息傳到北石屯觀測台時，馬小微正俯身查看地脈水晶。
    晶體內本該奔湧如河的赤紅光流，如今細若遊絲，仿佛隨時會斷。
    她閉目，將“火焰之心刻印”貼於石台——刹那間，一股虛弱、饑渴、近乎哀鳴的波動，順著經絡直刺腦海。
    她猛地睜眼，瞳孔映著殘光。
    “不是枯竭……是餓。”
    風卷起她肩上的碎布條，露出尚未愈合的焦痕。
    她卻恍若未覺，聲音輕得像自言自語，卻又重得震耳欲聾“我們一直以為，火是賜予我們的力量，是神賞的飯。可我們忘了——火也在養我們。它照亮黑夜，煮熟糧食，驅趕野獸，可我們給了它什麽？香火？禱告？還是……千年如一日的單向索取？”
    她猛然起身，大步走向觀測台邊緣，望向遠方村落零星的燈火。
    “火靈不是神，是共生的靈。它需要回應，需要記憶，需要溫度——不是爐中的熱，是人心的熱。”
    當晚，火道共議會緊急召集，百姓圍聚祠外，火把連成一片星河。
    馬小微立於高台，不再穿神袍，隻著粗布短衣，肩頭還纏著滲血的布條。
    她舉起一隻陶盆，盆中是昨夜灶底扒出的餘炭、烤焦的飯粒、孩子畫火的紙片，還有一撮節日火祭後收集的灰。
    “這是‘火食’。”她聲音清亮，穿透夜風，“從今起，每戶設‘火養盆’，把這些——我們用火活過的痕跡——埋進焰心草田。火不是神賞的飯，是咱們一起吃的飯。”
    台下鴉雀無聲。
    有人低頭看著手中的火種炭，像是第一次認真打量這位“共餐”的夥伴。
    有人冷笑“燒飯的灰也能養火？新神怕是瘋了。”
    可就在第三日，北石屯傳出消息——一位老婦將亡夫生前用了一輩子的煙鬥灰，埋進了自家田角。
    次日清晨，那片原本枯黃的焰心草，竟抽出一穗赤紅花穗，如血滴懸於風中，久不凋落。
    消息如野火燎原。
    百姓開始翻箱倒櫃灶底陳灰、臘月祭火的紙符、孩童玩火燙破的衣角、甚至老鐵匠打鐵時濺落的火星渣……全被小心翼翼收起，稱作“火食”，送往田間。
    連舊神殿前堆積如山的香灰，也在某個清晨被人偷偷挖空——誰都知道那是“最虔誠的火味”，如今卻成了喂火的糧。
    林羽率護衛隊駕著“火養車”巡回各村，每到一地，百姓夾道相迎。
    不再是跪拜，而是爭先恐後地往車上遞“火食”。
    情報官坐鎮地脈中樞，監測水晶的波動曲線——那細若遊絲的紅光，竟一日比一日粗壯，如久旱逢雨的溪流，緩緩複蘇。
    然而，就在第七夜。
    北石屯火養田突發大火。
    三十畝“火餐堆”一夜之間化為焦土，黑煙衝天，連地表岩石都被燒得龜裂發紅。
    百姓驚恐奔走“火反噬了！神怒了！”
    馬小微連夜趕到，蹲在焦土邊緣，指尖輕觸灰燼。
    溫度異常——不是縱火該有的外燃焦痕，而是從內部爆裂的灼燒軌跡，像是……火本身失控了。
    她閉目，以刻印探入地脈，刹那間，一股狂躁、饑渴、近乎癲狂的火靈波動撲麵而來。
    那不是惡意，是饑餓太久的嬰兒，見到食物便撲上去撕咬，哪怕撐破肚腸。
    她睜眼，眸中閃過痛惜。
    “不是火要毀我們……是它太久沒吃過東西，一見‘火食’，就拚命吞，吞到失控。”
    她緩緩站起，當著所有人的麵，將掌心刻印按入地脈裂縫。
    一道微弱卻穩定的赤光自她體內流出，如安撫的手，撫過暴動的火流。
    焦土邊緣，幾株殘草竟微微顫動，泛出一絲暖紅。
    她收回手，臉色蒼白，卻揚聲對眾人道“昨夜，北石屯的孩子們圍著火堆跳舞，唱了新編的火舞歌——是他們的歌聲，喚醒了火靈的節製。”
    人群先是寂靜，繼而歡呼。
    沒人知道，那場“喚醒”，其實是她以自身為引，替整個地脈承受了火靈的暴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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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她獨坐田邊，望著殘火餘燼，指尖輕撫刻印。
    它比以往更暗了，像風中殘燭。
    但她笑了。
    “火要吃飯……可吃飯，也得講規矩。”
    遠處，第一縷晨光刺破雲層，照在焦黑的火養田上。
    風過處，一片燒卷的紙灰輕輕翻起——那上麵，是個孩子歪歪扭扭畫的太陽。
    【第280章 火要吃飯（續）】
    焦土未冷，晨光已灑。
    馬小微盤膝坐在北石屯火養田的邊緣，掌心貼地，火焰之心刻印微微發燙。
    昨夜她以身為引，平息火靈暴走，體內經絡至今仍殘留著灼燒般的刺痛。
    但她沒有退，也不敢退。
    她知道，那不是神怒，而是饑餓太久的孩子第一次見到飯桌時的失控——火靈不是要毀她，是太想活了。
    “不能再讓它們餓著，也不能再讓它們撐死。”她低語，指尖劃過灰燼，感受著地脈深處那一絲微弱卻倔強的搏動。
    第三日清晨，她召集火道共議會與各村長老，在廢墟之上立下新規——《火養三則》。
    其一分餐定時。
    每戶每日隻供一次“火食”，不可囤積傾倒，亦不可斷供。
    火如人，需規律進食，暴飲暴食隻會再釀災劫。
    其二靜火安靈。
    入夜後，孩童須唱《靜火歌》——那是她從民間搖籃曲中改來的一段簡單旋律，音律溫和，帶笑不帶悲。
    她親自教第一村的孩子們唱“火火躺灶裏，乖乖不吃急，吃飽才有力，照亮我和你。”
    其三立碑記飽。
    在每村火養田中央豎起“火飽碑”，刻下當日喂火量與百姓姓名。
    不是為了頌功，而是為了讓所有人看見——火的複蘇，是千家萬戶一口一口喂出來的。
    起初仍有質疑。
    有人嘀咕“燒飯的灰也要定時？神都管不了火，我們能行？”
    可當第七日，南嶺村的火飽碑剛刻完第一批名字，那片曾寸草不生的田地竟一夜之間抽出三尺高的焰心草，赤穗如旗，在風中獵獵作響，仿佛在回應那些被認真寫下的名字。
    百姓驚了，繼而信了。
    更出乎意料的是，孩子們最先成了“火養先鋒”。
    有個六歲女童每日在紙上畫下自家喂火的情景爹爹扒出灶灰，娘親折了寫滿心願的紙，她把昨夜烤焦的紅薯塊輕輕放進盆裏。
    她管這叫“火日記”。
    馬小微翻看那些歪歪扭扭的塗鴉，指尖輕顫。
    有一幅畫上，火苗咧著嘴笑，旁邊寫著“火說它愛吃笑出來的火，不愛吃哭出來的灰。”
    她怔住，眼眶忽然發熱。
    原來火也有情緒，也會挑食。它吃的不是灰，是人心的溫度。
    她當眾舉起那幅畫，聲音微啞“從今天起，‘火日記’進火學堂。誰家孩子畫得好，火飽碑上加一朵紅花。”
    消息一出，全境轟動。
    家家戶戶開始搶著曬“火食”、比“火日記”，連最頑劣的孩童都搶著背《靜火歌》。
    火，不再是遙不可及的神跡，而是家裏那個要哄、要喂、會笑也會鬧的“成員”。
    月圓之夜，第一片火養田全麵複蘇。
    三十畝赤浪翻湧，焰心草高過人肩，隨風起伏如燃燒的海洋。
    地脈火光自地下透出，映上低空雲層，整片天穹如晚霞不落，紅得溫柔而堅定。
    百姓自發聚來，不跪不拜，隻是圍坐在田埂上，笑著、唱著，把新收的“火食”輕輕埋入土中。
    馬小微立於田中央，心口的圖騰裂紋雖未完全愈合，卻不再滲血。
    她能感覺到，體內的刻印碎片正緩緩重組，仿佛被某種溫暖的力量反哺、喚醒——那是火靈的回應，是共生的回響。
    她沒有說勝利。
    隻揚聲問“以後別問火還會不會滅……要問我們，還願不願再喂它一口飯。”
    人群靜了一瞬，隨即爆發出震天呼喊“喂！我們喂！”
    遠處高台上，情報官合上手中古卷《火神紀異》，提筆寫下最後一句
    “第280夜，火要吃飯，人要記得它餓過。”
    夜深，風輕。
    第一戶人家在自家火養盆邊，用炭條刻下一句話——
    “火，我喂你，你暖我。”
    月光下，那行字泛著微紅的光，像一句剛剛蘇醒的誓言。
    而就在黎明前最暗的那一刻，地脈深處，一絲極細微的震動悄然掠過——
    仿佛有什麽，正從極南的永燼裂穀，緩緩睜開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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