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舟穿過靈界九重的星砂亂流，駛向往下一處坐標。
    “展葉若是天道化身，那真正的展葉恐怕早被吞噬。”墨硯玉笛點向虛空某處，因果線映出銀瞳殘影，“我們殺的…..可能隻是天道的一枚‘眼’。”
    陸崢聞言指尖微頓：“天道雖能捏出無數個展葉，但難說下次會是誰。”
    “或許連素箋都分不清。”墨硯垂眸，因果絲掃過肖執沉默的背影，“但眼下……”
    舟身猛然劇震，時燼淵的入口如巨口張開，將眾人吞入溫柔至極的黑暗。
    冰鎮西瓜的涼氣在竹榻上凝成水珠，順著琉璃盞邊緣滑落，浸濕了陸崢半幅霜色袖口。他斜倚在流雲峰最鬆軟的那張青竹榻上，此刻榻邊堆著三壇剛啟封的冰釀，炭火架上的銀鱘烤得金黃焦脆，連話本都翻到最精彩的《劍仙大戰三百回合》一章，書頁恰好停在他昨日用鬆子糖渣標記的位置。
    “師尊，嚐嚐新製的醉仙釀，冰鎮好的。”
    葉輕禾的聲音比往常輕軟三分，白玉盞遞到唇邊時，陸崢嗅到一絲陌生的甜膩。流雲峰冰釀該有雪鬆冷香，是葉輕禾每年初雪時采了後山鬆針釀的，可此刻盞中飄著的卻是灼灼桃花氣。他抬眼望去，徒弟跪坐在竹榻邊，墨發未束，赤蓮紋若隱若現，眸中盛著能將人溺斃的溫順。
    這不對。
    三百年來，每當他偷飲冰釀，葉輕禾總會劈手奪過酒壇，將苦藥碗重重砸在案幾上。若他耍賴不肯喝，徒弟便冷著臉搬出“寒毒發作別求我渡靈力”的威脅，最後總以他叼著糖塊灌下湯藥告終。可此刻的葉輕禾太安靜，安靜得像是話本裏走出來的傀儡美人，連他故意將糖渣抹在那截玉白脖頸上都隻是輕笑：“師尊若是喜歡，明日再製些桂花糖？”
    陸崢忽然伸手扯開他衣襟。
    赤蓮紋流轉著妖異的金芒。赤蓮紋該是焚天火烙就的赤金色，而非這般摻了蜜似的琥珀色。
    “師尊……”葉輕禾耳尖泛紅，卻仍溫順地任他指尖撫過紋路，“要弟子侍奉嗎？”
    陸崢猛地縮回手。
    炭火劈啪炸開火星，陸崢終於捕捉到那縷異樣。
    架上的銀鱘分明烤得酥脆，卻不見半點油星滴落。銀鱘該是葉輕禾從北冥海釣的，油脂豐沛，烤時會在焰心濺起細碎的金火，可此刻火堆安靜得像幅工筆畫。他忽然奪過話本翻到末頁，本該寫著“欲知後事如何”的留白處，密密麻麻重複著“師徒對弈”“共飲冰釀”等字眼，仿佛編不出更深的故事。
    “小葉子。”陸崢突然將冰釀潑向炭火，“給為師烤串辣椒。”
    葉輕禾怔了怔，袖擺拂過處，辣椒便憑空出現。可葉輕禾最恨他吃辣，因寒毒遇辣會加劇發作，往日若見他偷藏辣椒，能冷著臉追出三座山頭。
    “師尊，小心燙。”葉輕禾捧著烤好的辣椒串遞來，指尖被灼紅也不皺眉。
    陸崢咬破辣椒的刹那，眼眶突然發熱。沒有熟悉的灼痛感，沒有寒毒發作時冰火相衝的劇痛，連喉間都隻有虛無的甜。他忽然想起那個雪夜，自己寒毒初發蜷在榻上發抖，葉輕禾紅著眼衝他吼：“欠揍是不是？”
    假的終究釀不出痛楚。
    “這幻境有個破綻。”
    陸崢突然拽過“葉輕禾”的手按向心口，冰魄絲刺入赤蓮紋：“你可知真正的赤蓮紋是如何烙下的？”
    幻象瞳孔驟縮。
    真實記憶如利刃劈開虛妄。
    葉輕禾渾身是血昏倒在陸崢懷裏，焚天火灼穿命盤“師徒”二字。陸崢寒毒入心脈，仍笑著將半顆丹心渡給他：“赤蓮紋不是枷鎖，是為師予你的退路。”
    那紋路該是滾燙的、帶著血氣的，而非此刻掌心這團溫吞的假火。
    “你扮得再像……”陸崢指尖沒入幻象心口，“也不是我那個膽大包天，敢以下犯上的逆徒。”
    竹榻轟然坍塌，虛假的流雲峰如褪色畫卷片片剝落。陸崢在虛空墜落時，忽然聽見真實的痛呼。
    真正的葉輕禾正在幻境另一端撕開裂隙。
    他看到的“極樂”是另一番光景：陸崢沒有寒毒纏身，不必靠同命契續命，能陪他春日踏青，秋日泛舟，師徒二人坐在楓樹下分食烤栗子，沒有焚天穀的重擔，沒有天道的枷鎖。
    可當那個“陸崢”端坐案前批閱宗務時，葉輕禾突然捏碎了硯台。朱砂墨潑灑在宗卷上，幻境中的陸崢蹙眉抬頭：“小葉子，莫鬧。”
    這聲“莫鬧”太陌生。真正的陸崢自葉輕禾接掌副宗主之位後，早將宗務盡數推給他。每逢葉輕禾抱著文書尋人，總能逮到師尊拿著宗務冊子裝模作樣，封皮下麵卻是《劍仙秘史》的話本。案頭還散落著鬆子糖。
    “弟子冒犯。”葉輕禾焚天火自掌心燃起，“敢問師尊，三日前刀宗與我靈宗邊界摩擦，當如何處置？”
    幻象從容揮毫：“遣使交涉，若不成便以熔岩符陣威懾。”
    火舌猝然吞沒宗卷。真正的陸崢會癱在榻上啃西瓜，把難題拋回來：“這種瑣事小葉子定奪便是，記得多訛刀宗三成靈礦。”臨走前還會順手摸走他腰間錦囊，美其名曰“谘詢費”。
    “師尊從不用青玉筆批文。”葉輕禾扯開宗務冊封皮，底下果然沒有藏著話本，“他嫌筆杆太沉，又嫌‘閱’字筆劃太多，隻肯用炭條打個勾。”
    焚天火沿著朱批字跡焚燒，露出幻境核心的冰魄符紋。那個會偷懶耍滑、糊弄文書、把燙手山芋全丟給他的師尊，才是烙進他骨血裏的真實。
    赤蓮紋與冰魄絲同時絞碎最後一片幻象。
    真正的葉輕禾從燼海中浮出，發梢還沾著辣椒粉，那是他方才在幻境裏掀翻烤架的痕跡。陸崢袖口凝著冰霜，顯然剛用冰魄絲絞殺過幻象。
    “師尊在幻境裏，過得很快活？”葉輕禾挑眉看他手中殘破的話本。
    陸崢將半塊沒吃完的冰鎮西瓜塞給他：“不及現實萬分之一。”
    西瓜觸手冰涼，原來極樂幻境裏連冰雪都是假的。葉輕禾突然拽過陸崢的手按向自己心口，真實的赤蓮紋灼燙如火：“方才那幻象有句話沒錯。”
    陸崢指尖一顫。
    “若您能永遠康健無憂……”葉輕禾忽然將西瓜砸向燼海，焚天火炸開萬千星砂，“弟子願奉上所有溫存。”
    虛假的歡愉在身後坍塌成灰，真實的痛楚與溫暖撲麵而來。陸崢忽然低笑：“這不會也是個假的吧？還是凶巴巴的小葉子更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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