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椅上的燥咳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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蟬鳴秋燥
末伏午後的蟬蛻聲:
雲台山腰的竹篁在暑氣未消的秋日裏泛著青潤的光,日頭斜倚在峰巒間,將千萬道金芒漏進竹葉的間隙。忽有蟬鳴自竹梢炸響,碎金般的陽光便隨著那清亮的顫音簌簌搖晃,落在青石板路上,倒像是誰把整匣銅錢傾撒在了苔痕斑駁的磚縫裏。醫館的竹簾原是新篾編的,節疤處還凝著未褪的竹青,此刻正被一雙藕節似的小手扒開,指腹蹭過粗糲的竹絲,留下淺紅的印子。
穿靛藍肚兜的虎娃躲在母親靛青布衫的陰影裏,那肚兜上繡的並蒂蓮已洗得發白,蓮心處的金線卻還倔強地閃著微光。他仰頭望著門框上懸的曬幹的薄荷與紫蘇,喉間突然滾出一串咳嗽,像秋風吹過枯枝間的蟬蛻,脆生生地裂開——去年夏天他曾蹲在竹籬邊撿過蟬蛻,薄脆的殼兒在掌心硌出細密的紋,此刻每一聲咳都帶著那樣的碎裂感,震得母親環在他腰間的手微微發顫。
“葉大夫……”母親的聲音浸著晨露般的涼意,腕間銀鐲碰著竹簾的響動驚飛了簷角一隻豆娘。她半跪著掀開孩子的衣襟,露出瘦伶伶的胸骨,皮膚下泛著淺紅的潮,像是被晚霞吻過的雲,掌心貼上去時,那點燙意便順著指腹滲進肌理,像溫茶洇開宣紙。虎娃的手指還在無意識地摳揉喉嚨,指縫間沾著些碎碎的蟬蛻皮——許是路上撿的,此刻正黏在泛紅的指腹上,像落了片透明的月光。
葉修竹擱下藥碾子的聲響驚動了梁上懸的陳皮,淺褐色的碎屑撲簌簌落在硯台裏。他轉過身子時,青布長衫帶起的風裏裹著甘草與川貝的清苦,案頭曬的枇杷葉邊緣卷著金,在光影裏晃出細碎的影。近前細看,虎娃的舌苔薄得像蟬翼,鋪在舌紅上泛著淺黃,津液在齒痕間洇出細小的水痕,倒像是旱天裏將涸的溪澗。指尖搭上腕脈時,指腹下的跳動輕得驚人,細如秋蟬振翅前的顫栗,卻又帶著火般的躁動感,仿佛有隻被困的小蟬正用薄翅撞著皮膚下的河道。
“入秋燥氣傷了肺陰。”葉修竹的話混著窗外竹葉的沙沙聲,他指尖輕點虎娃胸骨處的膻中穴,那裏的皮膚紅得像初熟的山茱萸,“梨湯性寒,虎娃底子偏燥,倒像是往幹柴上潑了水,反激得燥火更旺了。”說著便從身後的胡桃木藥櫃裏取麥冬與沙參,銅拉手在陽光裏映出暖紅的光,抽屜開合時帶出的藥香勾著簷角垂下的金銀花,在微涼的風裏織成張清潤的網。母親鬢角的碎發被竹簾勾住,她卻渾然不覺,隻盯著葉修竹碾藥的動作,看那乳白的藥汁漸漸滲出,像晨露凝在新荷中央。
虎娃忽然伸手去夠案頭晾著的胖大海,圓鼓鼓的果子在瓷碗裏漂著,像浮在水麵的小燈籠。咳嗽又起時,他肩膀抖得像枝頭將落的銀杏葉,母親忙用帕子拭他額角的細汗,帕子上繡的玉蘭花蹭過孩子滾燙的臉,倒像是雪落在春枝上,融出點點水痕。醫館外的蟬還在鳴,卻漸漸低了聲調,被山風揉碎在青石板路上,混著藥罐裏咕嘟作響的水聲,織成秋日裏最溫軟的繭——待這劑滋陰潤燥的藥汁濾出,便要將這困在燥火裏的小身子,輕輕裹進草木的清潤裏去了。
葉承天的青布長衫拂過青磚地時帶起細響,他蹲下身的動作驚飛了窗台上歇著的粉蝶,竹筷在瓷碗裏浸過溫水,邊緣還凝著幾星未化的蜜漬。虎娃乖乖地張開嘴,舌尖抵著下齒,喉間的濾泡在竹筷輕壓下微微顫動——那些淡紅的顆粒密密匝匝,竟真如窗外梧桐葉上黏著的蟬蛻,背部網狀的紋路上還留著樹脂凝成的琥珀斑,在斜照的秋陽裏透出薄脆的光,仿佛輕輕一嗬氣,便會有透明的蟬翼從喉間振翅飛出。
“夏末的燥氣是藏在暑熱裏的針。”他指尖捏著新收的蟬蛻,尾部還連著寸許的柳樹枝,樹皮上的苔痕與蟬蛻邊緣的焦褐渾然一體,樹膠未幹處黏著幾粒細沙,像是把整個夏天的陽光都熬成了琥珀色的痂。虎娃母親腕間的銀鐲碰著藥櫃發出清響,葉承天說話時,蟬蛻的薄翅恰好掠過案頭晾著的枇杷葉,葉脈間的絨毛與蟬翼的紋路在光影裏疊成透明的網:“暑氣未消,秋燥已從山風裏滲進來,孩子貪涼喝了冰鎮梨湯,好比往燒紅的炭盆上潑井水,寒與火在肺竅裏絞成了亂麻。”
院角的木芙蓉開得正酣,晨露未幹的花瓣從淺粉漸染至胭脂色,朝顏如少女敷了胭脂的腮,此刻近午時分,外層花瓣已微微蜷起,露出鵝黃花蕊,像美人卸去霞帔,隻餘素紗裹著玲瓏心。葉承天指尖劃過花瓣,柔滑如浸了晨露的絹,花蒂處還凝著一滴將墜未墜的水珠,倒映著簷角垂下的金銀花:“你看它朝開時吸足朝露,暮合時斂盡霞光,陽氣最盛時舒展,陰氣漸起時收合,正是應了‘燥者潤之’的妙理。”他忽然轉身取來青瓷碗,盛了半碗木芙蓉花瓣,清水漫過胭脂色的瓣尖,立即洇出淡粉的漣漪,恍若朝霞溶進了秋露。
虎娃趴在母親膝頭,望著葉承天手中的蟬蛻發呆——那薄殼曾是今夏他在竹籬下撿的,總以為蛻去的蟬會在某個清晨飛回,此刻卻見先生將它與木芙蓉、麥冬同放入砂銚,火苗舔著鍋底時,蟬蛻的薄翅漸漸舒展,竟像活著時那樣蜷曲,樹膠遇熱融化,在藥汁裏拉出透明的絲,與木芙蓉的花瓣一同浮沉。窗外的梧桐葉又落了幾片,葉麵上的蟬蛻斑點與虎娃咽喉的濾泡在光影裏重疊,忽有山風穿堂而過,木芙蓉的花瓣輕輕晃了晃,將半片影子投在虎娃汗津津的額頭上,像誰用淡粉的胭脂,在幼嫩的皮膚上畫了道順應陰陽的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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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味木芙蓉要取朝開的花瓣,沾著晨露時摘下,晾至半幹方得中和之氣。”葉承天的指尖掠過虎娃發燙的腕脈,脈象裏的躁動感已淡了些,如同蟬鳴漸歇在暮色裏,“就像這暑燥之症,既要散了外束的寒,又要潤了內焚的燥,須得像木芙蓉這般,在陰陽交疊處尋那一味平衡。”砂銚裏的藥香漫出來,混著木芙蓉的清芬與蟬蛻的微澀,虎娃忽然伸出小手去夠碗裏漂浮的花瓣,指尖剛碰到水麵,胭脂色的漣漪便漫過他掌心,倒像是把整個秋日的晨光,都揉進了這碗調和陰陽的藥汁裏。
母親鬢角的碎發被風掀起,望著葉承天用竹筷攪動火上的藥罐,火苗躍動時,將他青布衫上的藥漬影子投在磚牆上,忽大忽小,竟與院角木芙蓉的花影疊在一處。那些朝開暮合的花朵,此刻正隨著日頭西斜慢慢收攏,花瓣邊緣泛起淺褐的紋,卻比盛放時更多了分含蓄的韻致——正如這劑順應天時的藥方,在暑氣與秋燥的夾縫裏,在寒與火的糾纏中,尋得一味讓天地之氣歸於平和的清潤,待藥汁濾出時,定能將虎娃喉間那層薄脆如蟬蛻的燥火,輕輕裹進木芙蓉朝露般的溫柔裏去。
霜桑葉與蜜枇杷:
草木潤燥的陰陽術
葉承天的手探入藥櫃最上層的樟木箱時,腕間銀鈴輕響,驚落了箱蓋上棲息的枯葉蝶。端午采的霜桑葉疊得齊整,經三伏日頭暴曬後,葉麵凝著層薄如淡雪的白霜,指尖撫過葉脈時,那些結晶般的粉粒便簌簌落在青布袖口,像誰把初降的秋露碾成了碎玉。他對著光舉起葉片,鋸齒邊緣的白霜在光束裏浮動,恍若整枚葉子披著月光的鱗甲,連經絡間都流淌著秋金之氣——那時節他總在黎明前踏露上山,看晨霧未散的桑枝上,每片新葉都托著珍珠似的露,待日頭蒸幹水汽,便將這天地精華釀成了葉麵的霜。
新收的枇杷葉擱在竹篩裏,墨綠的葉麵還帶著山雨的潮氣。葉承天取來鵝毛翎筆,筆尖輕輕掃過葉背的絨毛,那些細如蛛絲的軟刺便紛紛飄落,在陽光下泛著銀白的光,如同替葉片褪去了夏日的粗糲外衣。蜜炙時用的是雲台百花蜜,琥珀色的糖漿在陶鍋裏咕嘟冒泡,他持竹筷夾著枇杷葉逐一浸染,蜂蜜裹住葉片的刹那,墨綠便化作半透明的金箔,邊緣還掛著晶亮的糖絲,像給每片葉子鍍上了層溫潤的光膜。藥香混著蜜甜漫出窗欞,引得簷下築巢的燕子歪頭輕啄,尾羽劃過晾在繩上的蟬蛻,發出細碎的清響。
最妙的是那粒雲台野山蜂的蜂房,懸在梁上時便像朵風幹的金色蓮蓬,六邊形的孔洞裏嵌著琥珀色的蜜蠟,有的還凝著米粒大的蜂蜜,在光線裏折射出七彩光暈。葉承天用竹鑷子小心取下,指腹掠過蜂房表麵,觸到那些精密的紋路時,忽想起去年在雲台深處見過的野蜂巢——懸在老槐枝頭,被晨露浸潤的蜂蠟透著蜜色的光,工蜂振翅的嗡鳴混著槐花香氣,織成張透明的網。此刻掰下三粒蜂房放入陶碗,殘留的蜜蠟遇熱微微軟化,黏在指節上像沾著凝固的陽光,孔洞深處還藏著幾星未及清理的花粉,恍若封存了整個夏天的芬芳。
煎藥用的“蟬紋壺”是他親手從雲台陶窯尋來的,赭紅色陶土上刻著細如發絲的蟬翼紋,壺嘴蜷曲如蟬喙,握在掌心時,凹凸的紋路正合虎口的弧度,仿佛這陶土早與他的手骨有了默契。他舀來山泉水注入壺中,霜桑葉在水裏舒展開來,白霜漸漸溶於清冽的水色,像春雪化進溪流;蜜炙枇杷葉浮在表麵,金箔似的葉片映著壺身的蟬紋,倒像是秋蟬振翅掠過水麵,驚起圈圈溫潤的漣漪。當三粒蜂房投入時,蜜蠟遇熱融化,拉出細長的絲,將水中的葉片與蜂房孔洞連綴成網,恰似山野間蛛絲黏著晨露,網住了整個秋日的清潤。
“陶土性溫,能斂桑葉之燥,又緩枇杷之寒。”葉承天將蟬紋壺擱在紅泥小爐上,鬆枝燃燒的劈啪聲裏,陶壺表麵漸漸泛起潮熱的光,蟬翼紋路在火光中明明滅滅,恍若有無數透明的蟬正從壺身振翅欲飛。他望著壺嘴冒出的白氣,想起《千金方》裏的字跡在竹簡上蜿蜒,那些千年之前的醫理,此刻正化作壺中翻湧的藥汁——霜桑葉吸足了秋金之氣,在陶土的溫懷裏褪去銳利,化作潤肺的甘霖;蜜炙枇杷葉裹著蜜的柔,將寒涼釀成了繞指的綿;蜂房的孔洞本是蜜蜂通幽的小徑,此刻借蜜蠟的潤,正一點點化開喉間的滯塞。
陽光從雕花窗欞斜切進來,照見壺身上的蟬紋投在青磚地上,隨火苗躍動而舒展收縮,竟像是活了過來。葉承天用竹筷輕輕攪動藥汁,霜桑葉的白霜已完全融盡,水麵漂著幾星蜜蠟的金,與蜂房孔洞中滲出的琥珀色緩緩交融,形成綢緞般的紋路。虎娃趴在母親膝頭,望著這陶壺上的蟬影與藥汁裏的金箔,忽然覺得喉間的濾泡不再像蟬蛻的斑點,倒像是被這壺中蒸騰的草木之氣,溫柔地敷上了層帶著陽光味道的蜜——就像葉大夫說的,這陶土的溫,原是要在寒涼與燥烈之間,搭座讓陰陽得以漫步的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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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第一縷藥香漫過醫館的竹簾,簷角的銅鈴恰好被山風撞響,驚落了沾在蟬蛻上的最後一片梧桐葉。蟬紋壺裏的藥汁咕嘟作響,將霜桑葉的清、枇杷葉的潤、蜂房的通,全熬進了陶土的溫柔裏,那些在暑秋交界時糾纏的燥與寒,終將化作這壺中流轉的琥珀色液體,順著溫熱的藥香,輕輕滲入虎娃幼嫩的肌理,如同山澗融雪,在幹涸的河道裏,重新漫出清潤的泉。
虎娃捧著粗陶碗,琥珀色的藥汁還騰著細白的霧,碗沿沾著幾星蜜蠟的金,在秋陽下像凝固的光斑。葉承天的指尖捏著半片蟬蛻,薄脆的殼兒泛著透明的金褐,尾部還連著點未去盡的柳樹枝,樹皮上的苔痕與蛻衣的紋路在光影裏疊成天然的符。當藥汁滑過喉嚨時,虎娃忽然覺得有片羽毛般的清涼從胸骨漫開,緊接著蟬蛻的薄翅輕輕掃過後背——那觸感像山風掀起夏末最後一片荷瓣,又似晨露從蛛絲上滾落,碎成點點微光。
“蛻衣法要借蟬蛻攀樹升鳴的性子。”葉承天的聲音混著簷角銅鈴的清響,蟬蛻的邊緣劃過孩子肩胛骨間的皮膚,原本泛著淺紅的脊背竟慢慢浮出淡金色的蟬影,翅脈的紋路與蛻衣上的網狀結構分毫不差,仿佛有隻透明的秋蟬正從肌理深處振翅欲飛。虎娃的咳嗽聲忽然輕了,像被露水打濕的蟬鳴,尾音拖出絲縷的清潤,母親擱在他腰間的手觸到後背的皮膚漸漸褪去燥熱,隻剩蟬蛻掃過的軌跡上,留著薄荷般的微涼。
案頭的木芙蓉開著朝顏花,清晨剛摘的花瓣還凝著豆大的露珠,渾圓的水珠綴在粉白的瓣尖,像美人垂淚時胭脂融了晨霜。葉承天指尖拈起一朵,花瓣立即在掌心蜷成小杯,露珠便順著脈絡滾進他掌紋,映出細碎的虹光:“你看這朝顏花,吸了整夜山嵐的陰氣,晨露裏裹著的全是雲台深處的清潤。”他將花瓣浸在青瓷碗裏,清水立即洇出淡粉的漣漪,恍若朝霞碎在了玉盤裏,那些露珠融入水中時,竟讓整碗水都泛著珍珠母貝的柔光。
“明日卯時初刻,帶孩子來采花瓣。”葉承天用蟬蛻尾端輕點虎娃手腕的寸關尺,脈象裏的躁動感已弱如秋蟬收翅前的顫栗,“那時分花瓣剛展,露珠未曦,陰氣最足,正好潤他喉間的燥火。”說著忽然將沾了藥汁的蟬蛻擱在窗台上,陽光穿過薄翅,在磚地上投下透明的影,與虎娃後背未褪的蟬影遙相呼應,倒像是從他體內蛻出的半縷燥氣,正借著這蛻衣的形製,慢慢散入秋陽裏去。
虎娃低頭望著碗底的花瓣殘渣,蜜炙枇杷葉的金邊在湯水裏舒展,像浮著的小金魚尾。當他咽下最後一口藥時,蟬蛻恰好被山風掀起,薄翅擦過他發燙的耳垂,帶來一絲清涼——那感覺不似醫者施術,倒像是自然界的生靈在輕輕觸碰,借著重生過十七次的蟬的蛻衣,將肺腑間的燥邪都誘進透明的翼鞘裏。母親伸手替他擦嘴時,發現虎娃後背的蟬影已淡如晨霧,唯有指腹撫過的皮膚下,還留著極細的紋路,像誰用露水在幼嫩的肌膚上,畫了道引邪外出的秘徑。
醫館外的梧桐葉又落了幾片,葉麵的蟬蛻斑點在地麵投下碎金般的影,與窗台上那半片蛻衣的影子重疊。葉承天將木芙蓉的朝顏花濾進細頸瓷瓶,露珠在瓶口凝成串,順著瓶身的蓮紋往下淌,恍若整瓶都盛著秋日晨間的霧靄。虎娃趴在母親肩上,望著先生手中的瓷瓶,忽然覺得喉間的濾泡不再像黏著的蟬蛻,倒像是被朝露浸潤的木芙蓉花瓣,正隨著藥汁的溫潤,一瓣瓣舒展開來,露出藏在最深處的,屬於孩童的清潤啼音。
當暮色漫進窗欞時,蟬蛻的影子已縮成案頭的一點金,虎娃的咳嗽聲終於歇了,像最後一隻秋蟬找到了棲身的枝椏。葉承天望著簷角懸的木芙蓉花串,朝顏花瓣在晚風裏輕輕搖晃,露珠早已蒸發,卻留下淡淡的粉痕,如同順應天時的醫者,在暑秋交界的縫隙裏,用草木的精魂與蟲蛻的靈韻,為小小的身軀織了件透明的護衣——讓那些藏在肺竅裏的燥火,都隨著蟬蛻的升浮,化作山嵐間的一縷輕煙,散進這順應陰陽的療愈之境。
梧桐子與槐米茶:
樹蔭下的護嗓方
母親指尖捏著藍印花布的角,粗麻布紋裏滲著淡淡的焦氣,抖開時簌簌落下幾粒碎渣——炒焦的梧桐子在布包裏擠成深褐色的團,像被秋陽烤糊的蟬蛻。葉承天接過時,指腹觸到外殼硬得發脆,焦黑的表皮下透著死沉的暗,湊近細聞,本該有的草木清香被煙火氣絞成了澀苦,倒像是山火過後焦枯的樹皮。虎娃躲在母親膝頭,喉間還留著吃了梧桐子後的緊繃感,像有片烤焦的樹葉黏在嗓眼裏,每咽口水都扯得生疼。
“炒炭要留三分生息。”葉承天拈起一粒擱在白瓷碟上,指腹輕輕一碾,焦殼竟紋絲不動,“老輩人說‘見黑不見焦’,黑是暑氣收束的正色,焦了便斷了草木的經絡。”他轉身從竹編藥簍裏取來新收的槐米,七月初七采的花苞還凝著未褪的青碧,五瓣花萼裹著嫩黃的蕊,竟真如微縮的北鬥七星,柄端還沾著點曬幹的晨露,在光線下泛著珍珠似的光暈——那時節他總在破曉前登雲台,看槐樹枝頭墜著的花苞,像星星落進了綠雲裏,待辰時三刻暑氣初盛,才摘下這集了半日陽氣的靈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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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米生在暑月,得火而能泄火。”他將槐米與焦梧桐子同置陶砂鍋裏,青碧與焦褐在砂粒間錯雜,倒像是夏末的濃蔭裏落了幾片烤焦的葉,“梧桐子本潤,炒過則偏燥,卻要借槐米的暑氣化開燥結——就像蟬鳴最烈時,必得有梧桐葉織的蔭,方能消了聲裏的火氣。”說著取來竹製的“蟬翼鏟”,薄如蟬翅的鏟麵在鍋裏翻動時,槐米的青氣漸漸漫出,裹著焦梧桐子的澀,竟慢慢釀成了清苦裏帶著回甘的韻致,砂粒摩擦的沙沙聲,倒像是秋蟬在葉間振翅,驚落了枝頭的星子。
母親盯著陶砂鍋裏翻卷的藥材,見焦黑的梧桐子表麵漸漸泛起暗紅,像被槐米的青氣煨出了血色,而槐米的花苞竟微微綻開,露出嫩黃的蕊絲,在熱氣裏舒展如星芒。葉承天適時撤去火候,將炒好的藥末倒在竹篩裏,槐米的香混著梧桐子的微澀,竟比單炒時多了份清潤,如同山雨過後,焦土上又冒出了新綠的芽。“此刻梧桐子的燥氣借槐米的陽熱化開,潤性卻得了保全。”他用竹筷挑開一粒炒好的梧桐子,內裏呈淺褐色,還留著未全熟的青心,“就像人在暑燥裏,既要散了外火,又得護著體內的津液,須得這般剛柔相濟。”
虎娃忽然伸手去摸竹篩裏的槐米,指尖碰到花苞時,五瓣花萼輕輕張開,嫩黃的蕊落在他掌心,像顆迷你的星星。母親想起方才孩子吃焦梧桐子後嗓子緊的模樣,此刻看葉承天將兩種藥材炒得恰到好處,焦而不枯,潤而不膩,忽然覺得這醫理竟如四季輪轉——暑熱盛時自有槐樹開花收火,秋燥起時便有梧桐落葉潤喉,連小小的藥材配伍,都暗合著蟬鳴與樹蔭的相生之道。
簷角的銅鈴忽然響了,帶起的風裏混著炒藥的清香,吹得窗台上晾著的蟬蛻輕輕顫動。葉承天將炒好的藥末裝入細頸瓷瓶,槐米的北鬥狀花蕊在瓶中隱約可見,與梧桐子的焦褐相映成趣,倒像是把整個夏秋之交的節氣密碼,都封進了這小小的容器裏。虎娃接過母親遞來的溫水送服藥末時,喉間不再有灼痛,反而泛起槐米的清潤,像含著片帶露的槐葉,而那份焦香裏的回甘,正似蟬鳴穿過樹蔭,濾去了燥烈,隻餘清響在喉間輕輕回蕩。
暮色漫進醫館時,陶砂鍋裏的餘熱還在烘著殘留的藥香,母親望著葉承天整理藥櫃的背影,見他將槐米與梧桐子的配伍記在竹簡上,墨跡在殘陽裏泛著金黃,忽然明白為何老赤腳醫的焦梧桐子會讓孩子嗓子緊——原來草木的藥性裏,藏著的不僅是寒熱溫涼,更是天地間此消彼長的韻律,就像蟬必須借蛻衣才能重生,藥材也須得遇著懂它們的人,才能在水火相濟裏,熬出那味順乎自然的良方。
阿林握著蟬紋研缽的檀木杵時,腕間銀鐲輕磕陶壁,驚飛了沾在杵尖的槐米細粉。端午時采的槐米本是青碧中裹著嫩黃,經曬幹後卻凝著星輝般的金斑,與炒過的梧桐子焦褐碎粒在缽中錯雜,像把夏末的晨昏揉進了同一個磨盤。木杵碾動時,槐米的清苦混著梧桐子的微澀在空氣中漫開,細粉簌簌落在蟬紋凹槽裏,竟與紋路嚴絲合縫,恍若這陶缽生來便是為了盛納這般草木精魂。
“輕些,莫碎了槐米的星芒。”葉承天站在案前切蜂蠟,琥珀色的蠟塊在暖光裏泛著蜜色的光,刀刃劃過處,蠟屑如落英般墜入青瓷碗,“蜂蠟要取野山蜂封巢的老蠟,經三冬霜雪凝了溫潤之氣。”他將瓷碗擱在紅泥小爐上,看蠟塊慢慢融成金箔似的液體,表麵浮著幾星未濾淨的花粉,恰似夜空中綴著的碎鑽。阿林此時已將藥粉研得極細,槐米的青金與梧桐子的赭褐在缽中絞成雲霞,輕輕一吹便騰起細霧,落在蜂蠟液裏時,竟如晨露裹住沙粒,漸漸聚成溫潤的團。
“護嗓糖要做成蟬翼的薄。”葉承天取來梨木模子,凹槽裏刻著半透明的蟬蛻紋,將蜜蠟藥團填入時,琥珀色的糖體恰好嵌進翅脈的紋路,邊緣還掛著晶亮的蠟絲,像給每塊糖都披了件會化的蟬衣。虎娃趴在案邊看時,見模子裏的糖塊在陽光裏透著光,能看見細碎的槐米蕊絲懸浮其中,恍若捉到了凝固在糖裏的秋陽。母親接過剛成型的糖塊,指尖觸到表麵的蟬紋凹凸,忽然想起方才葉大夫說蜂蠟能裹住藥粉,便如蟬蛻護著幼蟬脫殼,讓那清潤的藥性順著喉間慢慢化開。
繡著蟬紋的錦囊是新裁的月白絹,針腳細密如蟬翼的脈絡,葉承天親手往裏頭填曬幹的木芙蓉葉——三秋采的葉片已褪成淺褐色,卻還留著朝顏花的輪廓,葉脈間凝著的白霜似的粉,原是晾曬時沾了晨露的精魄。“夜裏枕著,山風會從窗縫裏灌進來。”他將錦囊邊角的流蘇理順,穗子上串著的小蟬蛻跟著輕晃,“木芙蓉葉吸了夜露,便會把藏著的潤氣蒸出來,像給喉嚨敷了層帶著月光的紗。”
虎娃母親捏著錦囊湊近鼻尖,淡苦的藥香裏竟混著若有若無的甜,像是木芙蓉花謝後,把整個秋日的清潤都封進了葉脈。她看見葉承天往櫃裏收剩下的木芙蓉葉,葉片在竹篩上投下的影子,竟與窗台上晾著的蟬蛻重疊,恍若草木與蟲蛻早已約好,在這醫館的晨昏裏,替人間的孩童織就護嗓的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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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暮色漫進窗欞,阿林將護嗓糖裝入漆盒,蟬紋模子在桌麵投下的影子,正與櫃上的“蟬紋壺”遙相呼應。虎娃含著糖塊靠在母親肩上,覺得喉間先是被蜂蠟的溫潤裹住,接著便有槐米的清冽像山澗漫過卵石,梧桐子的甘潤似落葉覆在溪麵,連呼吸間都帶著木芙蓉葉在夜露裏舒展的涼。母親把錦囊放在他枕邊,月白絹上的蟬紋在油燈下微微發亮,恍若有隻透明的秋蟬正停在那裏,將木芙蓉葉裏的藥性,隨著漸濃的夜色,一點一點紡成護佑孩童安睡的紗。
簷角的銅鈴在夜風裏輕響,捎來雲台深處的露氣,掠過晾在繩上的蟬蛻,拂過枕邊的木芙蓉葉。那些曬幹的葉片吸了潮氣,正悄悄舒展蜷縮的邊緣,將封存的朝露與暑氣,化作細不可聞的藥霧,漫進虎娃均勻的呼吸裏——就像葉承天說的,這草木與蟲蛻的饋贈,原不必大動幹戈地煎煮,隻需借著夜露的浸潤,借著蜂蠟的包裹,便能在最溫柔的時光裏,讓燥火如蟬蛻般輕輕剝落,還孩童一副清潤如初的喉嗓。
暑夜藥園課:
蟬蛻與草木的應時性
戌時的藥園浸在青白色的月光裏,金銀花藤攀著竹架織成半麵涼棚,幾枚蟬蛻正懸在新抽的藤蔓上,薄脆的軀殼濾過月光,當真像誰把透明的音符串在了綠葉間。阿林的指尖掠過藤蔓,涼滑的葉片沾著夜露,將蟬蛻的影子晃成碎銀,忽聽得身後石磨旁傳來葉承天搗藥的聲響——新收的木蝴蝶正與川貝母在陶臼裏相叩,清苦的藥香混著夜露的潮氣,漫過沾著蟬蛻的竹籬。
“夏末的蟬蛻,原是帶著天地交合的氣脈呢。”葉承天擱下搗杵,指尖拈起一枚粘在藤葉上的蟬蛻,背部的樹膠在月光下泛著琥珀色的光,像是凝固了半滴未落的暑日樹脂,“你看它脫殼時,正是大暑將盡、白露未凝的時節,暑氣還在樹梢蒸騰,秋燥已從地縫裏往上爬,蟬兒褪去的這身殼,恰好吸飽了夏末的‘陰陽交爭’。”他說話時,蟬蛻的薄翼輕輕顫著,翅脈間的紋路竟與竹架上金銀花的卷須暗合,仿佛草木與蟲蛻早就在節氣裏約好了彼此的軌跡。
阿林湊近細看,見那蟬蛻的足尖還勾著半片卷曲的金銀花苞,青色的萼片上凝著夜露,正順著蟬蛻的腹節往下淌:“師父是說,暑熱屬陽,秋燥屬陰,蟬蛻在這時候脫殼,便得了清潤與升散的性子?”葉承天頷首,指腹摩挲著蟬蛻背部未幹的樹膠:“暑氣傷肺,最易閉住肺竅,可秋燥一來,又像給燥火裹了層殼。這蟬蛻在樹上掛了整夏,吸的是梧桐葉的清蔭,承的是夜露的涼潤,背甲上的樹膠原是暑天裏樹木流的汗,到了秋初卻凝出了潤性——你瞧它薄如蟬翼,卻能載著藥性往上升,正合肺髒‘喜潤惡燥’的脾性。”
藥園深處忽然傳來紡織娘的清鳴,驚得竹籬上的蟬蛻輕輕搖晃,在月光裏劃出半道銀弧。葉承天將蟬蛻放回藤蔓,任它與金銀花的卷須相纏:“《本草綱目》說蟬蛻‘主療皆一切風熱之證’,可夏末的蟬蛻最妙在‘通而不泄’——它借暑氣的餘溫作引子,又得秋露的清潤作舟楫,既能順著肺氣把閉在肺竅的燥邪托出來,又不讓寒涼傷了脾胃。就像這金銀花藤,夏日開的花能清熱,秋末的藤卻能通絡,都是應著時節收的‘天地信符’。”
阿林望著藤蔓上的蟬蛻,見月光正從翅脈間透過來,在泥地上投下蛛網般的影子,忽覺那些透明的軀殼並非空無一物,倒像是把整個夏天的暑氣與涼蔭都釀成了藥引:“所以虎娃咳時,您用蟬蛻掃後背,是借它‘脫殼’的升浮之性,把肺裏的燥邪也‘蛻’出來?”葉承天笑了,從竹簍裏取出曬幹的木芙蓉葉,葉片的輪廓在月光下與蟬蛻重疊:“正是。夏末的蟬蛻沾著樹膠,好比給燥邪裹了層潤衣,等它從毛孔裏帶出病氣時,便像蟬兒脫殼那樣,把閉著的肺竅也輕輕撐開了。”
夜風掠過藥園,金銀花的淡香混著蟬蛻的微腥漫上來,阿林看見師父鬢角的白發被月光染得更亮,像極了蟬蛻背部凝結的樹膠白霜。遠處的蟬紋壺還煨著明日的藥湯,陶土的溫熱與夜露的清涼在空氣裏相遇,正如夏末的蟬蛻,在陰陽交疊的時節裏,成了草木與蟲豸寫給人間的,最清潤的藥方。
戌時三刻的藥園浸著琉璃似的月光,竹籬上攀著的金銀花已收了白日的卷須,幾枚蟬蛻懸在梧桐與槐樹交錯的枝椏間,薄脆的軀殼濾過青輝,恍若誰把季節的密碼刻在了透明的琥珀裏。葉承天的指尖掠過一枚梧桐蟬蛻,頭胸連接處的薄膜微微顫動,在月光下透出淡青的影,恰似嬰兒囟門處未合的骨縫:“你看這‘氣門’,蟬蟄伏三載,靠它吞吐地下的濕氣,蛻殼時卻借它吸納樹間的清陽。”他的指甲輕叩蛻衣的薄甲,脆響驚落幾片槐葉,恰好覆在石磨上的蟬蛻標本旁——那是從槐樹枝椏采的,色呈淡黃,尾部還沾著未褪的槐花蜜漬。
阿林蹲下身,借燈籠的光細瞧兩種蟬蛻:梧桐樹上的泛著青褐,翅脈間凝著樹脂的暗斑,像被暑氣烤出的裂痕;槐樹上的偏淡金,薄翼邊緣透著半透明的光,仿佛浸過槐花蜜的晨露。葉承天的布鞋碾過碎石小徑,帶起的風裏混著槐葉的清苦與梧桐皮的澀:“土中三年,吸的是木氣之精。梧桐屬陰,皮青而葉大,蟬棲其上,蛻衣便得了清熱疏風的性子;槐樹向陽,花黃而蜜多,蟬飲其露,蛻殼便攢了潤喉生津的力。”他忽然從槐枝摘下一枚蛻衣,指尖觸到尾部黏著的花萼,五瓣形狀竟與虎娃喉間的濾泡隱隱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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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氣入肺,蟬蛻借秋金的收斂之性,卻又含著夏火的升發之力。”葉承天將兩枚蟬蛻並置石案,月光在氣門處投下重疊的影,恰似人體肺竅的鏡像,“你看它頭胸相連處最薄,正是對應膻中穴的位置,當年孫思邈用‘蛻衣法’,便是借這天然的竅道引邪外出。”說著忽然取來竹製的經絡模型,蟬蛻的氣門竟與模型上的雲門穴嚴絲合縫,仿佛蟲豸與人體早在天地初開時便定下了隱秘的契約。
藥園深處傳來蟋蟀的振翅聲,驚得梧桐蟬蛻輕輕搖晃,翅尖掃過石案上的《千金方》,泛黃的紙頁恰好翻到“蟬蛻治肺痿”的篇章。阿林望著師父鬢角沾著的槐花,忽然明白為何醫館簷角要掛不同樹木的蟬蛻——梧桐的懸在東側,借朝陽散風熱;槐樹的垂在西廂,承夜露潤燥咳,連懸掛的方位都暗合著草木棲息的藥性。
“就像人要尋水土相宜的居所,藥材也各有鍾情的草木。”葉承天用銀針挑開槐蟬蛻的氣門,裏麵竟殘留著半粒風幹的槐米,“你看它蟄伏時吮的是槐樹的津液,蛻殼後留的是治燥的藥引,連棲息之地的氣息,都滲進了這層薄殼裏。”他說話時,山風恰好掠過藥園,梧桐蟬蛻與槐蟬蛻在風中相叩,發出清越的顫音,恍若兩種藥性在月光下輕輕和鳴,為人間的咳喘之症,譜一曲草木與蟲蛻的協奏。
當更漏聲透過竹籬,阿林看見師父將兩枚蟬蛻收入不同的錦囊,梧桐蛻配著薄荷葉,槐樹蛻纏著木芙蓉,氣門處的光影在夜色裏明明滅滅,像極了肺竅開合時的呼吸。原來這小小的蟬蛻,竟藏著三載蟄伏的光陰,藏著樹木春秋的精魄,更藏著天地與人身相通的秘鑰——就像葉承天說的,草木棲息之地,便是藥性所在,而醫者要做的,不過是讀懂這蟲蛻與枝葉間,早已寫好的清潤良方。
醫館晨記:
燥氣與草木的和解
卯時的陽光剛給雲台山腰鍍上金箔,醫館的竹簾便被撞得嘩啦作響。虎娃穿著靛藍肚兜,衣襟上的並蒂蓮繡線在晨露裏泛著微光,手裏舉著朵碗口大的木芙蓉——花瓣從淺粉漸染至胭脂,晨露凝在瓣尖,像誰把整夜的山嵐都釀成了碎鑽,隨著他蹦跳的動作,有顆露珠恰好滾落,在咽喉處的皮膚上劃出銀線,涼津津的觸感直透進衣領。
“葉爺爺!葉爺爺!”虎娃的嗓音清亮如新蟬初鳴,驚飛了簷角打盹的豆娘。葉承天擱下正在晾曬的蟬蛻,轉身時青布衫帶起的風裏裹著昨夜煨好的木蝴蝶香,隻見孩子仰著臉,舌尖俏皮地舔著唇角,潤澤的舌苔薄白如敷了層晨霜,哪還有前日的薄黃少津——倒像是被木芙蓉的朝露浸了整夜,連齒痕間都洇著水盈盈的光。
“小虎娃的嗓子成了雲台清泉啦。”葉承天屈指輕彈孩子額頭,指尖觸到的皮膚不再發燙,倒像沾著露的芙蓉花瓣般涼滑。虎娃舉著的木芙蓉忽然晃了晃,又有幾粒露珠墜下,在他胸骨處暈開細小的水痕,竟恰好落在昨日用蟬蛻掃過的“蟬影”位置:“您瞧!花瓣上的露會認地方呢,專往嗓子疼的地兒跑!”
葉承天順著孩子指尖望去,窗台上的木芙蓉朝顏花正舒展著昨日新摘的花瓣,而窗外的梧桐已染上初黃,葉片邊緣卷著金,在晨光裏晃出細碎的影:“你看那梧桐葉,暑氣盛時撐著綠傘,如今燥氣要退了,便先黃了邊兒——天地間的事兒,原是花草樹木先知曉的。”他忽然指著飄落的梧桐葉,葉麵上的蟬蛻斑點與虎娃康複的咽喉在光影裏重疊,“昨兒夜裏露水重,葉子吸飽了秋涼,便帶著燥氣一塊兒往下落,就像你喉間的火,跟著藥汁、順著蟬蛻,也悄悄散進秋風裏了。”
虎娃似懂非懂地點頭,低頭去嗅木芙蓉的花香,胭脂色的花瓣蹭過他鼻尖,留下淡淡的粉痕:“那花露是不是也學蟬蛻,從花瓣裏‘蛻’出潤氣來啦?”葉承天笑了,從案頭取來新收的蟬蛻——經夜露浸潤後,薄殼上凝著的樹膠愈發晶瑩,像裹著未幹的晨光:“正是呢。木芙蓉朝開暮合,收的是夜露的陰氣;蟬蛻夏末而蛻,藏的是暑秋的交界。你這嗓子呀,是喝了草木的露,借了蟲蛻的力,更應了天時的序。”
藥園裏忽然傳來阿林搗藥的聲響,石臼與杵相叩,驚起幾隻停在蟬蛻上的粉蝶。虎娃蹦跳著去看晾曬的護嗓糖,見梨木模子裏的蟬紋糖塊在晨光裏透著琥珀色,忍不住伸出舌尖輕舔——蜂蠟的溫潤混著槐米的清冽在唇齒漫開,像含著塊會化的晨露。母親站在竹簾後望著,見孩子脖頸處的皮膚泛著健康的粉潤,昨日還緊繃的肩背,此刻正隨著笑聲輕輕起伏,恍若真有隻脫殼的幼蟬,在秋陽裏舒展了全新的翼。
當第一縷山風穿堂而過,木芙蓉的花瓣輕輕顫動,將半片影子投在虎娃汗津津的額頭上。葉承天望著窗外漸黃的梧桐,想起昨夜在藥園看見的場景:蟬蛻掛在金銀花藤上,被晨露浸得半透,像懸著的透明信符——原來人與草木蟲豸,終究是同沐著天地的清潤,在季節的輪轉裏,等著燥氣如落葉般凋零,等著喉間的清響,重新漫成山澗裏的潺潺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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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教你認認簷角的蟬蛻。”葉承天忽然牽起虎娃的手,指尖劃過孩子掌心的紋路,“梧桐樹上的治風熱,槐樹上的潤燥火,就像你的木芙蓉花,朝開時收露,暮合時藏香——天地萬物,原都是給人備著的藥呢。”虎娃似懂非懂地眨眨眼,忽然指著飄落的梧桐葉大喊:“葉爺爺快看!那片葉子像隻飛累的蟬!”
晨陽恰好穿透葉尖,將泛黃的梧桐葉照得透亮,葉脈間的紋路竟真如蟬翼的脈絡,在風裏輕輕顫動。葉承天望著孩子追著落葉跑的身影,忽然覺得這醫館的晨昏,原就是幅天人相應的畫卷——春采百花,夏收蟬蛻,秋拾落葉,冬藏雪霜,而所有的草木蟲豸,最終都化作孩童喉間的一聲清啼,在雲台山腰的晨光裏,輕輕應和著天地的韻律。
葉承天研墨時,鬆煙香混著簷角木芙蓉的淡苦漫進筆管,狼毫在竹簡上懸停片刻,墨影倒映在硯心,恰如蟬蛻浮於秋露——他要記下這劑夏末燥咳的方,讓草木蟲蛻的精魂,都在簡策間活過來。
“夏末燥咳,非純潤可治……”筆尖落下,刻痕裏滲著青竹的涼,恍若將雲台的山風都凝在了墨色裏。他想起虎娃初來時喉間的濾泡,像黏在梧桐葉上的蟬蛻,正是暑熱未消時貪涼飲了冰梨湯,寒如紗衣裹住肺中火,成了《傷寒論》裏說的“寒包火”。霜桑葉是端午采的,經三伏日曬後葉麵結霜,此刻在案頭晾著,白霜簌簌落在竹簡上,倒像是把秋金之氣研成了粉:“桑得秋金之氣,其葉如肺之形,霜點似燥邪之象,生用清燥,炒用潤肺,恰合‘燥者潤之’的機鋒。”
寫到“蟬蛻通肺竅”時,狼毫在“蛻”字邊緣勾出薄翅般的弧度,案頭竹篩裏的蟬蛻忽然被風掀動,薄殼擦過竹簡,竟與墨跡上的翅紋重疊。葉承天記得用蟬蛻掃虎娃後背時,那層淡金的蟬影浮出皮膚,恰似蟬兒脫殼時留下的印,正應了《千金翼方》裏“以形治形”的妙理——蟬蛻頭胸間的氣門,原是蟲豸與人體肺竅的隱秘通道,暑秋之交的燥邪,便順著這薄如蟬翼的藥引,從毛孔蛻出體外。
“蜜枇潤脾土……”墨色在“蜜”字上暈出琥珀色的光,他想起蜜炙枇杷葉時的場景:陶鍋裏的百花蜜咕嘟冒泡,裹住刷去絨毛的葉片,墨綠化作半透明的金,邊緣掛著的糖絲,像給每片葉子係了條潤喉的紗。脾土喜燥惡濕,肺金喜潤惡燥,蜜枇的甜潤在其間搭了座橋,讓肺脾之陰在清潤中相濟,正如蟬鳴雖烈,卻有梧桐葉織就的蔭,消了聲裏的火氣。
提到“陶壺之火緩其性”,筆尖在“緩”字上繞了個溫潤的弧,案頭的蟬紋壺正煨著新汲的山泉水,赭紅陶土在晨光裏泛著潮熱,壺身的蟬紋隨火苗躍動,恍若無數透明的秋蟬正馱著藥氣飛升。他忽然明白,陶土性溫,能斂桑葉之涼、和蟬蛻之升,這火候的拿捏,原是在寒與涼之間跳一曲陰陽的舞,讓剛烈的藥性化作繞指的柔,正如孫思邈“觀物取象”,從蟬蛻的薄、陶壺的潤裏,悟得調和之道。
寫到木芙蓉朝顏漱口時,窗外恰好飄來晨露的氣息,竹簾外的木芙蓉開著朝顏花,瓣尖的露珠滾落在青石板上,碎成點點金箔。葉承天擱筆,見虎娃母親正用絹袋濾著朝露浸的木芙蓉水,淡粉的湯汁在瓷碗裏晃著,像把朝霞溶進了秋露——這日日漱口的潤,原不必大動幹戈,隻需借木芙蓉朝開時吸的陰氣、晨露裏藏的清潤,便讓藥氣隨洗漱漫入喉間,如春雨潤苔,無聲無息便化了燥結。
最後落“潤物細無聲”時,狼毫在竹簡上拖出細長的尾,恰似蜂蠟護嗓糖在虎娃喉間化開的絲。他想起孩子含著糖塊時,蜂蠟裹著槐米與梧桐子的粉,在體溫裏慢慢融化,藥香順著唾液漫進每道喉紋,像給燥火敷了層帶著陽光味道的蜜。醫理藏在草木蟲蛻裏,療效融在日常起居中,就像簷角的蟬蛻隨季節更替,木芙蓉的朝顏花應時辰開合,真正的良方,原是天地與人身的默契,是時光裏的細水長流。
合起竹簡時,墨香與藥香在醫館裏纏繞,窗外的梧桐葉又黃了幾分,葉麵上的蟬蛻斑點在秋陽裏透亮,恍若整座雲台山的清潤,都被收進了這寥寥數行的醫案中——那些關於寒與火、潤與燥、蟲蛻與草木的故事,終究會化作孩童喉間的一聲清啼,在季節的輪替裏,應和著天地的韻律,永遠鮮活,永遠溫潤。
擱筆時,晨露尚未曦盡,藥園東隅的金銀花藤正滴著碎鑽般的水珠。一隻新蟬剛掙開舊蛻的桎梏,半截嫩黃的軀體還卡在赭紅色的殼裏,薄如絹紗的翅膀垂在葉麵上,被晨露浸得發亮,像片被揉皺的月光。葉承天踩著沾滿草屑的木屐走近,見那蟬的複眼映著萬千晨光,足尖正勾著金銀花未謝的蕊——舊蛻的氣門處還凝著前夜的露,與新蟬翅膀上的脈絡,恰如醫案裏“觀物取象”的活注腳。
“第一聲蟬鳴要等翅脈幹透呢。”他蹲下身,指尖懸在新蟬上方半寸處,感受著它振翅前的震顫。舊蛻的背甲上留著樹膠的斑,像極了虎娃喉間曾有的濾泡,而新蟬柔軟的軀體,正應和著醫案裏“借蟬蛻升浮之性托邪外出”的機鋒。山風掠過藤蔓,金銀花的卷須輕掃新蟬翅膀,那半透明的翼忽然舒展,扯下沾著的露,在晨光裏劃出七道虹——原來每一次蟲蛻的更迭,都是草木與節氣合著的藥方,舊殼裏藏著去歲的燥,新翼上載著今秋的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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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碾子的聲響從西廊傳來,阿林正碾著新收的木蝴蝶,翅膜在石臼裏碎成透明的星,混著川貝母的清苦,漫過晾曬的蟬蛻架。葉承天望著竹籬上懸著的梧桐蛻與槐蛻,忽然懂得醫者的仁心原是雙無形的手,既能接住蟬蛻裏藏的暑秋之氣,也能聽懂木芙蓉朝開暮合的私語——就像此刻新蟬掙殼時,舊蛻落在金銀花根下,終將化作春泥,反哺這味通肺竅的藥引,恰如他在醫案裏寫的“借日用而潛入”,自然的饋贈從來都是循環的詩。
“葉大夫,後山的梧桐又黃了半棵!”虎娃的嗓音穿透竹簾,帶著秋初的涼爽撞進藥園。孩子手裏攥著新摘的槐米,花苞上的晨露還沒幹,在他掌心聚成小小的北鬥。醫館木門“吱呀”推開時,夾帶著新曬草藥的暖香——是霜桑葉的清、枇杷葉的潤,混著蜂房殘留的蜜蠟甜,在驕陽下織成張透明的網。葉承天起身時,新蟬恰好發出第一聲清鳴,稚嫩的顫音混著藥碾聲、孩童的笑聲,在雲台山腰蕩開。
他望著門框上懸的蟬蛻標本,舊殼在晨光裏泛著溫潤的光,與藥園裏那隻正試飛的新蟬,隔著竹籬遙遙相望。原來千年的醫者與草木蟲豸,本就是天地間的對仗——蟬蟄伏三載為蛻殼,醫者窮經皓首為悟道,都在時光的長河裏等著某個契機,讓深藏的藥性與醫理,在某個晨露未幹的清晨,化作治愈的清泉。當虎娃蹦跳著跨過門檻,衣擺帶起的風掀動晾在繩上的醫案竹簡,那些關於寒包火、關於蟬蛻與木芙蓉的字跡,正與藥園裏新蟬的振翅聲,譜成一曲人與草木的千年和弦。
木門在身後輕輕合上,把蟬鳴與藥香都留在了這個秋初的早晨。葉承天知道,下一個帶著咳嗽與故事的人,很快會推開這扇門,而藥園的金銀花藤上,下一隻蟬正準備掙開舊蛻,在晨露裏寫下新的藥方——就像醫案竹簡上未幹的墨跡,就像雲台山腰永不歇止的山風,人與草木的奇緣,永遠在驕陽下,在晨露裏,在每一聲清潤的啼音中,續寫著新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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