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蒲公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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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的太行山像被揉碎的翡翠,陽光從鬆針間隙漏下來,在青石板路上撒成跳動的金箔。我蹲在村口老槐樹下,看奶奶用粗麻布仔細裹著竹簍,簍底躺著幾支蔫巴巴的蒲公英——那是 ast year 秋天留下的種籽,絨毛傘早被山風扯碎了,隻剩下光禿禿的花莖,像老人蜷曲的手指。
    “山後陰坡的蒲公英正嫩著,”奶奶用袖口抹了把汗,銀鐲子撞在竹簍上叮當作響,“你王大爺說今年春旱,藥材行收鮮貨的價錢漲了三成。”她抬頭望了眼雲霧繚繞的西崖,鬢角的白發被山風掀起,“趕在小滿前采夠十斤,你爸的藥錢就有著落了。”
    我攥緊了手中的鏽鐮刀,刀柄上還留著去年磨出的凹痕。父親在礦上傷了腰後,家裏的土炕就沒斷過草藥味,而奶奶最常念叨的,便是太行山裏漫山遍野的“婆婆丁”。那時我總以為蒲公英是長在村口野地裏的,直到去年跟著奶奶第一次進山,才知道真正的好藥材都藏在海拔千米的峭壁下。
    進山的路是采藥人踩出來的羊腸小道,青石板上結著滑溜溜的青苔,每走十步就得伸手抓住岩縫裏的野藤。奶奶走在前麵,竹簍在背上晃出有節奏的響聲,忽然她停住腳步,指尖輕點著岩壁上的苔蘚:“看見沒?這種灰綠色帶白霜的地方,下麵準有老山參。”我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卻隻看見幾簇蜷縮的蕨類植物,正要開口,忽然聽見頭頂傳來“嘩啦啦”的響動。
    抬頭望去,三兩隻灰鬆鼠正抱著鬆塔在樹杈間蹦跳,鬆針和碎土撲簌簌掉在我臉上。奶奶笑著從兜裏摸出半塊玉米餅,掰成小塊扔向灌木從:“山裏的生靈都通人性,你不招惹它們,它們也不犯你。”話音未落,右側的野薔薇叢裏突然竄出個棕黃色的影子,我下意識後退半步,鐮刀差點砍到自己腳背——原來是隻毛色油亮的山雞,尾羽上的彩斑在陽光下像流動的霞光。
    轉過第三個彎道時,奶奶忽然停住腳步,手指豎在唇前。我順著她的視線望去,隻見前方的緩坡上星星點點全是蒲公英的黃花,細長的莖稈在風裏輕輕搖晃,像散落在綠緞子上的碎金。“輕點走,別驚了土蜂。”奶奶蹲下身,從竹簍裏取出棉線手套,“帶籽的蒲公英要挑花盤剛鼓起來的,絨毛沒張開時藥效最足。”
    我學著奶奶的樣子,用拇指和食指捏住蒲公英莖稈根部,輕輕一轉,整株植物便帶著濕潤的泥土被拔了出來。新鮮的草木香混著泥土氣息鑽進鼻腔,葉片邊緣的鋸齒劃過掌心,涼絲絲的。忽然聽見奶奶低呼一聲,抬頭隻見她指尖滲出血珠——剛才拔草時被岩縫裏的碎瓷片劃破了手。
    “沒事,”奶奶把手指放進嘴裏吮了吮,從褲腰上扯下根紅頭繩紮住傷口,“早年這裏開過藥鋪,山民背藥材下山時摔了挑子,碎瓷片埋在土裏幾十年都不爛。”她指了指腳邊的碎石堆,果然能看見幾片青灰色的瓷片嵌在土裏,釉麵上的蘭草紋還清晰可見。
    我們在這片蒲公英地裏蹲了兩個時辰,竹簍漸漸鼓了起來。奶奶忽然直起腰,手搭涼棚望向遠處:“山雨要來了。”我這才注意到西邊的雲層已經壓得很低,鉛灰色的雲團像被揉皺的棉絮,正順著峽穀快速移動。山風突然轉了方向,帶著潮濕的土腥味撲麵而來,蒲公英的黃花在風裏瘋狂搖晃,絨毛傘還沒完全張開就被扯散,像紛紛揚揚的雪。
    “收拾東西,走東側的老溝。”奶奶迅速係緊竹簍的麻繩,“新修的棧道下雨打滑,老溝雖說繞點路,好歹有棵老核桃樹能躲躲。”我剛站起身,忽然聽見腳下傳來“哢嚓”一聲——一塊磨盤大的山石正順著斜坡往下滑,碎石和泥土在山雨中飛濺。
    奶奶一把將我拽到岩壁邊,碎石擦著我的褲腳掠過,在腳踝上劃出幾道血痕。等滾石的聲音消失,才發現前方的小路已經被塌方的土石堵住了。“別怕,”奶奶摸了摸我的頭,聲音卻有些發顫,“順著岩壁往南走,老溝的入口應該在那邊。”
    山雨來得急驟,豆大的雨點砸在樹葉上發出劈裏啪啦的響聲。我跟著奶奶在岩壁下摸索,腳下的泥土漸漸變成稀泥,每走一步都要緊緊摳住岩縫。忽然聽見奶奶“哎喲”一聲,回頭看見她單膝跪在地上,竹簍歪在一邊,蒲公英散落在泥水裏。
    “腳崴了。”奶奶咬著牙想站起來,卻又跌坐回去。我慌忙蹲下身,看見她的布鞋已經裂開,腳踝腫得發亮。山雨順著她的銀發往下淌,滴在我手背上像滾燙的眼淚。“把鐮刀給我。”奶奶扯下腰間的汗巾,將我的小腿和她的腳踝緊緊綁在一起,“當年你爺爺在林場摔斷腿,就是用這法子爬下山的。”
    我們像兩株被風雨打折的蒲公英,互相攙扶著在岩壁下挪動。奶奶的體重幾乎全壓在我肩上,每走十步就要停下來喘口氣。忽然,她的手緊緊抓住我的胳膊,指尖幾乎掐進肉裏——前方的岩角下,一條碗口粗的花蛇正吐著信子,三角形的頭顱在雨幕中格外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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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僵在原地,冷汗順著脊背往下淌。奶奶輕輕拽了拽我的衣角,低聲說:“別盯著它的眼睛,慢慢往後退。”我們屏住呼吸,一步、兩步,忽然腳底一滑,我踉蹌著撞在岩壁上,腰間的鐮刀“當啷”落地。花蛇猛地昂起頭,蛇信子在雨中快速抖動。
    就在這時,頭頂傳來“撲棱棱”的聲響,一隻蒼鷹從雲端俯衝而下,翅膀帶起的氣流卷得雨絲亂飛。花蛇迅速鑽進岩縫,隻留下一道灰褐色的殘影。奶奶望著蒼鷹遠去的方向,忽然笑了:“老輩人說,太行的山鷹是采藥人的守護神,看來是真的。”
    等我們終於找到老溝的入口時,山雨已經小了。老核桃樹的枝葉在頭頂織成密網,地上落滿去年的核桃殼,踩上去沙沙作響。奶奶靠在樹身上,從竹簍裏掏出半塊硬餅,掰成兩半遞給我。雨水順著她的皺紋往下流,卻掩不住眼裏的笑意:“當年你爺爺帶我進山,也是在這棵樹下躲雨,他說等攢夠了錢,就帶我去縣城看電燈。”她摸了摸我臉上的泥,“後來他走了,我才知道,這山裏的月光,比電燈還亮堂。”
    夜幕降臨前,我們終於回到了熟悉的山徑。山霧散去,滿天星鬥像撒在黑絲絨上的蒲公英種籽,明明滅滅。奶奶的腳踝已經腫得沒法走路,我背著竹簍,她扶著我的肩膀,像兩株相依為命的蒲公英,在山風中慢慢挪動。路過一片背陰的山崖時,奶奶忽然停住腳步,指著岩壁上幾簇雪白的絨毛:“看,野蒲公英自己找到了好地方,明年春天,這裏又該熱鬧了。”
    回到家時,月光已經爬上了土院牆。母親趕緊燒了艾草水給奶奶泡腳,我蹲在灶台前數竹簍裏的蒲公英,沾著泥的葉片上還帶著雨水,花盤卻在油燈下泛著柔和的黃光。奶奶把曬幹的蒲公英根收進陶罐時,忽然說:“知道為啥老輩人叫它‘婆婆丁’嗎?因為它像婆婆的手,看著粗糙,卻能給孩子們揉出甜絲絲的希望。”
    後來我才明白,那天在太行山裏,我們采摘的何止是蒲公英。那些沾著泥的根須,那些在風雨中飄搖的絨毛,那些與危險擦肩而過的瞬間,都是大山給我們的饋贈。就像奶奶總說的,太行的草木都有靈性,你敬它三分,它便還你七分。如今每當我看見蒲公英的絨毛傘在風中飄散,總會想起那個濕冷的雨天,想起奶奶手背上的擦傷,想起山鷹掠過雲端時的長鳴——原來真正的收獲,從來不是竹簍裏的重量,而是掌心殘留的草木香,是彼此扶持的溫度,是大山教會我們的,關於生存與希望的秘密。
    那年秋天,我在老屋的窗台上種了十幾株蒲公英。當第一朵絨毛傘在晨風中張開時,奶奶用棉線將它們輕輕係在竹簾上:“等你爸能下床了,咱們就帶他進山,讓他看看,這太行的蒲公英,是怎麽在岩縫裏開出花來的。”陽光穿過絨毛,在她銀白的發間織出小小的光圈,像落在人間的星辰。
    或許,我們每個人都是太行山上的蒲公英,在風雨中紮根,在峭壁上開花,將希望的種籽,撒向每一道照進生命的陽光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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