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芒種:青禾銜露待時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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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芒種:青禾銜露待時歸
第一折·隴上催鐮
芒種前三日,曬穀場的青石板被梅雨浸得發烏,阿野蹲在牆根磨鐮刀,拇指腹蹭過刃口,試了試鋒芒。竹篾笠簷壓得低,陰影裏漏出一線鼻梁,腕間褪色紅繩晃成模糊的朱砂色——繩結裏纏著的洛神花瓣早已褪成茶褐色,邊緣蜷曲如倦鳥翅羽,卻仍固執地嵌在繩紋裏,像塊揭不掉的舊疤。去年秋分那場雨裏,宓羅把花瓣塞進他掌心時,指尖溫度還燙得驚人,如今卻隻剩這半片枯瓣,在梅雨季裏泛著潮意。
遠處梯田層層疊疊,早稻正從青玉色往蜜黃轉,布穀鳥啼聲碎成金箔,一片片跌進稻浪裏。阿野忽然聽見身後竹籬“吱呀”輕響,像是被風推開的舊門。他手腕一抖,鐮刀“當啷”墜地,在石板上濺出幾點火星——槿花叢裏立著個素白身影,襦裙下擺沾著露水洇開的灰斑,像是踩過晨霧裏的田埂,發間斜插的稻穗還沾著新泥,穗尖幾粒稻穀垂在鬢邊,倒比金步搖更襯她眉眼。
“阿野。”她開口時,槿花忽然落了兩瓣,跌在她肩頭又滑進裙褶。阿野喉結滾動,看見她指尖撫過自己腕間紅繩,幹枯花瓣簌簌墜落,混著曬穀場上未掃淨的稻殼。她的指甲修剪得極短,指腹泛著淡青,是常年沾著露水侍弄莊稼的痕跡,可當她抬手掠開額前碎發時,寬大的袖口滑下寸許,露出半片焦黑的布料,邊緣蜷曲如被火舌舔過的紙邊。
“今日起,要守三夜青禾。”她的聲音混著布穀鳥的尾音,清冽如晨露,“可記得我教過的《護苗咒》?”阿野彎腰撿鐮刀,借機掩住發燙的耳尖。鐵器入手時還帶著曬穀場的餘溫,他想起去年此刻,宓羅站在同一處教他辨認稻螟蟲,指尖點在稻葉上,驚起的露珠落在他手背上,涼得像她的眼神。此刻她袖口的焦痕刺得他眼眶發燙,想說些什麽,卻見她轉身時,稻穗上的泥點蹭在槿花上,洇開小塊灰漬,像幅未幹的水墨畫。
“袖口……”他終於開口,聲音卻啞得像含了把稻殼。宓羅腳步頓住,槿花枝在她肩頭輕顫,落英紛紛撲向她素白的裙裾。遠處傳來村婦喚牛的聲響,拖得老長,像根無形的線,勒住了他到喉頭的話。她回頭時,嘴角仍掛著慣常的淡笑,隻是眼角細紋比去年深了些:“不過是昨夜路過曬穀場,撞翻了王嬸家的燈盞。”她說得輕描淡寫,可阿野看見她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紅繩,繩結上那半片枯瓣忽然碎成齏粉,簌簌落進泥裏。
布穀鳥又啼了一聲,驚起幾隻綠頭蜻蜓,在兩人之間劃出翡翠色的弧光。阿野忽然想起十六歲那年,也是芒種前,他在溪邊救起渾身濕透的宓羅,她發間沾著水草,手裏卻緊攥著幾株洛神花苗。那時她袖口也有這樣的水痕,隻是此刻換成了焦黑。他彎腰將鐮刀插進腰間草繩,竹笠簷陰影裏,他看見她發間稻穗輕輕晃了晃,穗尖稻穀落在她鎖骨處,像顆急欲墜地的星子。
“咒文記得熟。”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平穩得出奇,仿佛剛才的心悸隻是錯覺,“今夜起,我守東邊三畝,你守西邊?”宓羅點頭,槿花落在她睫毛上,她卻不拂去,隻伸手替他扶正歪斜的竹笠:“莫學去年,貪睡誤了子時的露水。”她指尖掠過他耳後,帶起一縷熱風,阿野突然聞到她身上若有若無的焦糊味,混著晨露與槿花的香,像團揉碎的夢,甜裏藏著澀。
她轉身走向田壟時,稻穗上的泥點一路落在青石板上,畫出蜿蜒的痕跡,直到槿花叢深處。阿野摸出腰間的銅哨,輕輕吹了聲——不是去年那聲 piercing 的求援,隻是聲短而輕的哨音,像聲歎息。遠處梯田裏,宓羅的素白身影忽然頓了頓,卻沒回頭,隻抬手將稻穗往發間按了按,任泥點蹭上鬢角的碎發。
曬穀場邊的老樟樹沙沙作響,阿野望著她的背影,直到那抹素白溶進青黃的稻浪裏,才發現掌心攥著把冷汗,鐮刀柄在掌紋裏壓出深深的印子。腕間紅繩空蕩蕩的,那半片枯瓣早已不見了蹤影,唯有曬穀場上,槿花與稻殼混在一起,被風卷著,在青石板上畫出零亂的紋路,像誰沒寫完的詩行。
第二折·夜露為盟
子時三刻,北鬥七星斜墜東南天際,勺柄第三顆星子正懸在村口老樟樹梢,像枚被夜露浸得發暗的銀釘。阿野跟著宓羅走過田埂,草鞋踩過濕潤的泥土,發出“噗嗤”輕響,驚起幾星流螢,綠幽幽地撲上她素白裙裾,又被她袖口焦黑處的暗紋彈開,如遇無形屏障。她走得極輕,稻葉在她身側合攏又分開,竟未抖落一滴夜露,唯有發間稻穗偶爾擦過他手背,帶著日間陽光曬過的暖香。
田頭的三足陶鼎半埋在濕泥裏,鼎身刻著已被磨淺的雲雷紋,阿野認出那是去年驚蟄時,宓羅從山澗石縫裏尋來的古物。她蹲下身,廣袖拂過鼎口,驚起的塵埃在月光裏旋成細霧,露出鼎中盛著的井水,水麵凝著十二顆露珠,每顆都有豌豆大小,在夜色裏泛著珍珠母的虹光。“子時露,采自稻葉第七片葉脈。”她指尖輕點水麵,露珠便輕輕浮起,在她掌心聚成晶瑩的珠串,“以星芒為引,以心咒為繩,方能鎮住青禾三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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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野蹲在她身側,嗅到鼎中井水混著淡淡藥香,像是洛神花與艾草的氣息。宓羅解下腰間錦囊,指尖在封口處輕叩三下,緋紅種子便簌簌落入她掌心,每粒都裹著層半透明的膜,像是剛蛻殼的蟬翼,能隱約看見裏麵蜷曲的幼芽。“這是花神胎衣,需植入秧苗第三節根須旁。”她將種子推到阿野麵前,他觸到種皮時,忽然渾身一顫——那觸感竟似宓羅指尖的溫度,帶著晨露未曦的涼,又藏著土壤深處的暖。
“昨夜……”阿野捏著種子,喉間泛起苦澀,目光落在她袖口焦黑處,“你去了後山頂的焚仙台?”宓羅的手忽然一抖,一粒種子滾落在地,陷入泥裏隻露出半片紅。鼎中井水突然泛起細密的漣漪,十二顆露珠同時震顫,水麵映出她驟然蒼白的臉,眉尖微蹙,如秋江皺月。遠處夜梟長啼,枯枝上的紡織娘集體振翅,聲浪卷過稻田,驚得整畝青禾沙沙發抖。
“別問。”她低聲道,指尖迅速撿起那粒種子,卻在觸到泥土時,指腹擦過一道細痕——那是去年霜降,阿野為她砍荊棘時留下的傷口,此刻在月光下泛著淡粉,像道未愈的傷痕。阿野忽然伸手扣住她手腕,觸到脈搏跳動如受驚的蝶,而她袖口焦黑處,隱約露出寸許肌膚,上麵竟有淡金色的紋路,如鎖鏈般纏在腕骨上。
“這是鎖神咒。”宓羅想抽回手,卻被他握得更緊,“青帝座下神官……”她忽然噤聲,咬住下唇,鼎中井水猛地泛起血色波紋,露珠紛紛炸裂,化作十二道流光沒入稻田,驚起的水霧裏,阿野看見她眼角有淚光一閃,比露珠更清冽,更易碎。
“告訴我,是不是因為我?”阿野聽見自己的聲音發顫,像風中的稻莖,“去年雷劫,還有這鎖神咒……都是因為我。”宓羅別過臉去,發間稻穗掃過他手背,穗尖稻穀輕輕蹭過他掌心老繭,那是常年握鐮刀磨出的繭,此刻卻像被針尖輕刺,痛得他眼眶發燙。
“是我執意要留。”她終於開口,聲音輕得像稻葉上的露水,“想看你磨鐮刀時,竹笠簷下漏出的目光;想聽你吹銅哨時,驚飛流螢的聲響……”她忽然笑了,指尖撫過他掌心老繭,“傻孩子,神罰從來不是因為你,而是因為我貪念這人間煙火,甘做留春客。”
遠處山神廟的銅鈴忽然叮鈴作響,無風自動。宓羅抽回手,將種子分成兩堆,推給阿野六粒:“醜時三刻前需全部植入。”她起身時,素白裙裾掃過陶鼎,帶起的風卷著幾粒露珠,落在阿野手背上,涼得像她剛才的淚。他望著她走向稻田的背影,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長,發間稻穗晃成模糊的金點,而她袖口焦黑處,那道鎖鏈般的紋路正發出微弱的金光,如被困的星子。
阿野捏緊種子,種皮上的紋路硌著掌心,竟與宓羅腕間鎖鏈的走向分毫不差。他忽然想起她教他《護苗咒》時,總在“蟲豸退散”那句上頓一頓,如今方知,她每念一次咒,腕間鎖鏈便緊上一分。夜風吹過,稻葉沙沙作響,像是千萬句被咽下的話,在夜色裏輕輕歎息。他彎腰將第一粒種子埋入秧苗根部,泥土裹住種皮的瞬間,聽見地下傳來細微的震動,如心跳,如神諭,如被囚禁的春天,正在黑暗裏悄悄舒展根係。
第三折·星芒灼骨。
醜時,銀河斜傾如打翻的銀汞,北鬥七星的柄端垂落稻田,化作七道幽藍星芒。阿野蹲在田壟間,指腹摩挲著洛神花種的紋路,種皮上細密的脈絡在月光下泛著微光,竟與宓羅腕間那道鎖神咒的軌跡分毫不差。他攥緊種子往泥土裏按,潮濕的黑土裹住種皮時,忽然聽見地下傳來細碎的“劈啪”聲,像是冰層初裂,又像是某種沉睡的力量正在蘇醒。
“需得三息時間,讓種靈與秧苗根係相認。”宓羅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著夜露的涼。阿野轉頭時,看見她單膝跪在另一壟稻苗間,廣袖挽至肘彎,露出小臂上淡金色的鎖鏈紋路——此刻正發出細微的熒光,如被困的流螢在皮膚下遊走。她指尖輕叩稻莖,每叩一下,就有一滴朱砂色的血珠滲出,沿著葉脈滑入泥土,在接觸地麵的瞬間,周圍三寸內的稻葉竟齊齊向她傾斜,如朝聖的信徒。
“這是……”阿野的喉間發緊,看著那些血珠滲進泥土後,泥縫裏竟冒出絲絲白霧,霧氣中隱約有赤色脈絡蔓延,如同地底生長的血管。宓羅抬頭看他,月光落在她眼底,將瞳孔染成琥珀色,卻掩不住眼底的痛楚:“神誓血契,以花神之血為引,訂下護苗之約。”她指尖繼續滴血,第七滴血珠落下時,忽然踉蹌著向前栽去,肩頭撞在稻苗上,驚起的露珠跌進她發間的稻穗,將穀粒浸得發亮。
阿野撲過去扶住她,觸到她腰間一片濕熱——竟也是血。“別碰!”宓羅想推開他,卻使不出力氣,隻能任他掀起她後腰的衣料,看見一片觸目驚心的灼痕,邊緣焦黑如炭,中心卻泛著詭異的金色,正是鎖神咒的紋路。“是昨夜在焚仙台……”她咬牙閉眼,稻葉在她身側沙沙作響,像是在替她遮掩破碎的話音,“青帝命神官查驗我私授凡人咒術的事,這道血契……是我硬抗下的刑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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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山壁傳來石礫滾落的聲響,像是某種巨獸在翻身。阿野按住她後腰的傷處,指腹觸到皮膚下凸起的咒印紋路,像是刻進血肉的鎖鏈。宓羅忽然抓住他的手腕,指甲掐進他手背:“別管這些!你隻管種好花種,天亮前……”她的聲音突然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咳出的血珠濺在阿野手背上,竟化作細小的洛神花瓣,落地即碎。
“先止傷!”阿野扯下腰間汗巾,想替她包紮,卻被宓羅搖頭拒絕。她指尖蘸著自己的血,在阿野掌心畫出道符文,血痕剛成,便化作赤紅的流光沒入他掌心:“這是護種咒,可保你不受血契反噬。”她的指尖已經泛白,血珠再難滲出,隻能將掌心按在稻莖上,用咒力逼出最後幾滴精血。
阿野忽然想起去年冬天,宓羅教他辨識凍傷稻苗時,也是這樣的專注神情,指尖輕輕拂過稻葉,像在安撫受驚的幼獸。此刻她的指尖卻在發抖,每一滴血落下都像是在剜他的心。他悄悄將自己的掌心貼上她按在稻莖的手,用體溫替她焐熱冰涼的指尖,卻聽見她低低的抽氣聲——不是因為痛,而是因為驚。
“傻孩子……”她的聲音輕得像夜風,“神血蝕凡體,你……”“你的血能護苗,我的手就能護你。”阿野打斷她,看見她發間稻穗上的露珠終於滴下,落在她眼角,與淚水混在一起,滾進他掌心的汗紋裏。遠處山神廟的銅鈴又響了,這一次帶著說不出的哀婉,像是為兩個逆命的生靈悲鳴。
當第十二顆血珠落入泥土時,天際忽然劃過一顆流星,拖著長長的火尾墜入稻田遠處。宓羅忽然露出釋然的笑,指著剛埋下的花種:“看。”阿野轉頭望去,隻見埋種處的稻苗竟抽出了新葉,葉片邊緣泛著淡淡的緋紅,像是被朝霞染過。而宓羅小臂上的鎖神咒紋路,此刻已淡得幾乎看不見,唯有後腰的灼傷處,還在滲著極細的血珠,如洛神花的蕊心,滴在青禾根部,開出看不見的花。
醜時將盡,啟明星在東方露頭。阿野扶著宓羅坐在田埂上,她靠在他肩頭,發間稻穗蹭著他下巴,帶著泥土與血的氣息。遠處傳來紡織娘重新振翅的聲音,像是夜色在慢慢縫合傷口。宓羅忽然抬手,指著天上的北鬥七星:“你看,天璣星移位了。”阿野順著她的指尖望去,隻見第三顆星子果然偏離了往常的軌跡,在天幕上劃出道淡淡的銀痕,像誰為他們偷換了命運的刻度。
“明日此時,星芒會更盛。”宓羅閉上眼,聲音裏帶著倦意,“花種吸夠星芒,就能頂住蟲潮……”她的話音未落,阿野已脫下竹笠,蓋在她發燙的額頭上:“睡會兒,我守著。”她睫毛輕顫,像是想說什麽,卻終究沒開口,隻是將手悄悄探入他袖中,握住他腕間早已褪色的紅繩,像握住最後一根浮木。
稻田在夜色裏輕輕起伏,像是巨大的呼吸。阿野望著懷中的宓羅,看她眉頭漸漸舒展,唇角仍沾著幹涸的血跡,卻在睡夢中露出幾分安寧。他想起十六歲那年在溪邊初見,她渾身濕透卻緊攥著洛神花苗,那時他以為她隻是迷路的村女,卻不知是偷跑人間的花神。此刻她腕間的鎖神咒雖淡了,可他知道,那鎖鏈早已纏上了兩人的命數,如這稻田裏的根係,盤根錯節,再難分開。
啟明星越發明亮,阿野摸出懷中藏著的半朵洛神花——那是去年她受傷時落下的,此刻在月光下竟泛起微光。他輕輕放在她掌心,看她手指無意識地蜷起,將花攏在手心。遠處傳來第一聲雞啼,他抬頭望向天際,隻見北鬥七星的柄端正指向他們坐著的田埂,星芒落在宓羅發間的稻穗上,將穀粒照得透亮,像是誰撒下的碎鑽,要在黎明前,為這對逆命的人,鋪一條偷渡晨光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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