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織布歸織布,染布歸染布,我媽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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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天蒙蒙亮。
    一輛黑得發亮的轎車,停在紅星紡織廠那扇鏽跡斑斑的鐵藝大門前。
    車門打開,趙大剛下來了。
    他換了身嶄新的深藍西裝,頭發抹得油光水滑,手裏提著兩條好煙,一盒頂級茶葉。
    守門的老大爺揉著眼,看著這陣仗,半天沒動。
    趙大剛遞過去一根煙,笑容客氣又疏離。
    “麻煩通報張廠長,趙氏百貨,趙大剛,專程拜訪。”
    “趙氏百貨!”
    這四個字,比早上的廣播還快。
    沒用半天,李記布行的老板李桂,已經在他那張太師椅上坐不住了。
    滾燙的茶水濺在手背上,他渾然不覺。
    他婆娘在旁邊急得團團轉:“老李!他姓趙的什麽意思?他不是非要咱們那批料子不可嗎?怎麽扭頭找紡織廠那幫老家夥了?”
    李桂的臉色,比隔夜的茶水還難看。
    紡織廠?一個連工資都快發不出,半死不活的單位,能織出什麽好東西?
    可趙大剛那招搖的架勢,不像假的!
    “他媽的,”李桂把茶杯重重磕在桌上,“我就不信,紡織廠那堆破銅爛鐵,能吐出金絲來!”
    紅星紡織廠,廠長辦公室。
    張廠長臉上的褶子笑成了一朵花,親自給趙大剛續上熱水。
    “趙老板,您這真是……雪中送炭啊!”
    工廠幾個月隻發基本生活費,人心惶惶。趙氏百貨這根救命稻草,要是真能抓住……
    趙大剛按照小麗電話裏教的,身板坐得筆直。
    “張廠長客氣了。”他呷了口茶,不緊不慢,“我們趙氏,紮根紅星,自然要先想著市裏自己的大廠。肥水不流外人田。”
    這話,說得張廠長心裏熱乎乎的。
    “那是,那是!趙老板高義!”
    “不過,”趙大剛話鋒一轉,“我們也有要求。專程從港城請的畫師,對品質,要求非常高。”
    辦公室的門被敲響,一個年輕技術員抱著一卷紙快步進來。
    “廠長,特區傳來的圖紙!”
    張廠長如獲至寶,接過來,小心翼翼地在辦公桌上展開。
    隻看了一眼,他臉上的笑容就僵住了。傳真紙上,是陳敏連夜畫出的草圖,旁邊用清晰字跡標注著要求。
    天青藍、茱萸粉、秋香綠……
    光是名字,就跟廠裏常年生產的藍黑灰不是一個世界的東西。
    更要命的是旁邊那行小字:要求染色均勻,色牢度三級以上,耐日曬,耐水洗。
    張廠長臉上的笑意,瞬間就垮下來了,眉頭擰巴得能夾死一隻蒼蠅。
    他身後那幾個穿著灰布工裝的技術科長和老師傅,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一個戴著眼鏡的技術科長推了推鏡框,一臉為難,“廠長,這要求也太……這天青藍、茱萸粉,跟畫兒似的,咱們廠那幾口老染缸,哪有這本事?”
    “可不是嘛!咱們用的都是最老土的直接染料,染個耐髒的藍黑灰還湊合,這種嬌滴滴的顏色,一下水就得花了,跟癩子膏藥似的,沒法看!”
    話音剛落,一個五十多歲、滿手老繭的老師傅,悶著聲一扭頭,從牆角的竹筐裏薅出一塊硬邦邦的廢布頭。
    他“啪”地一下,把那玩意兒跟塊磚頭似的砸在辦公桌上。
    那布料顏色跟牛皮癬似的,一塊深藍一塊淺藍,看著就讓人倒胃口。
    老師傅那根指甲縫裏都嵌著黑泥的手指,哆哆嗦嗦地戳著那塊廢布,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起來,“趙老板,您自個兒瞅瞅!”
    “不是我們老師傅撂挑子不幹!”
    “咱們用的可是廠裏頂好的棉紗,結果就染出這麽個四不像的玩意兒!”
    “這東西要是敢做成衣裳賣出去,別說砸了你們‘趙氏百貨’的金字招牌,我們紅星紡織廠這幾十年熬出來的老臉,也得被人當成鞋墊子踩!”
    這幾句話把辦公室裏那點熱乎氣全給澆滅了。
    張廠長額角上,豆大的汗珠子順著他臉上的褶子,一顆一顆地往下滾。
    機遇就在眼前,天大的機遇,可廠裏這副老筋骨,接不住。
    電話鈴再次在特區那間小辦公室裏響起。
    趙大剛的聲音壓著火:“小麗,問清楚了。張廠長打包票,織布沒問題,他們能織出你要的棉麻坯布。但是,染不了。”
    “他們沒那種技術,做不出陳師傅要的顏色,更保證不了不掉色。”
    電話這頭,陳敏剛燃起的希望瞬間滅了。
    她煩躁地抓著頭發,港城普通話都帶出了火藥味:“我就知道!硬件跟不上,給他們圖紙有什麽用?他們的染料還是最原始的直接染料,靠鹽和元明粉來固色,怎麽可能染得出秋香綠?工藝完全是兩碼事!”
    趙小麗攥著那冰涼的黑色聽筒,指節繃得死白。
    織布沒問題。
    瓶頸不在織,在染。
    一個環節,就卡死在一個環節上!
    如果……把這個要命的環節,單獨從鏈條上給它掐斷呢?
    她猛地抬起頭,死死鎖在了辦公室裏唯一一個氣定神閑的身影上。
    趙淑芬還捧著那個掉了漆的搪瓷缸子,隻是用杯蓋不緊不慢地撇著茶葉沫子。
    趙小麗吸了口氣,那口氣都在發抖。
    “媽……”
    “你說……咱能不能……就讓紡織廠幹他們唯一能幹的活兒?”
    陳敏愣住了。
    趙淑芬卻放下了茶杯。
    她看著女兒,眼神裏透出亮光。
    趙淑芬沒多問一個字。
    她握住了桌上那部電話機。不見半分猶豫,一下一下地撥著號碼盤。
    電話通了。
    “喂,老劉?我是趙淑芬。”
    電話那頭,一個格外爽朗的男人嗓門炸了開來:“哎喲喂!淑芬大姐!今兒個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怎麽想起給我老劉打電話了?”
    “我手裏有批棉麻坯布,要染幾個新花色。”
    “多大點事兒!”那頭的聲音拍著胸脯保證,“您開了金口,包我身上!”
    趙淑芬的目光,緩緩落在那張畫著天青藍、茱萸粉的圖紙上。
    “圖紙上的顏色,一個色號都不許差。”
    “色牢度,要到三級。”
    電話那頭,那個咋咋呼呼的聲音,瞬間斷了線。
    足足過了半分鍾,那個男人的聲音才幹巴巴地又響了起來,先前那股子熱乎勁兒全沒了,隻剩下小心翼翼的試探。
    “趙淑芬,你這是在求我,還是在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