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警校的櫻花在暖風中悠悠飄零，似細密的粉白雪花簌簌而落。祁同偉沿著警訓樓前的小徑踱步，鋥亮的皮鞋不經意間碾碎了一片櫻花，那花瓣在鞋尖下化作一抹黯淡的粉痕。眼前的掃黑成果展，玻璃展櫃內 137 本假賬冊整齊碼放，賬冊封皮泛著歲月與罪惡交織的油亮包漿，它們是四海錢莊洗錢大案鐵證如山的見證，每一本都承載著昔日驚心動魄的正邪較量。
    三個月前，在全省公安工作會議上，祁同偉身姿筆挺，目光如炬，對著滿場熠熠生輝的警徽，擲地有聲地宣布涉警信訪量同比銳減 63。彼時，掌聲雷動，那無疑是一份亮眼的成績單，昭示著政法係統整頓初顯成效。可如今，這份看似光鮮的成績，卻如同被蟲蟻蛀空的朽木，表麵雖維持著完整，內裏卻早已被貪腐與亂象爬滿。
    濱江鎮企業主聯名信靜靜躺在祁同偉的公文包內，紙張似有滾燙溫度，透過皮革，隱隱傳來灼燒之感。信中，七家小微企業的遭遇如泣如訴。某消防中隊的王隊長，貪婪之態令人咋舌，竟公然在辦公室顯眼處擺放價目表：“幹粉滅火器年檢，每個 50 元監管費；水基滅火器，翻倍。” 那字跡歪歪扭扭，毫無章法，恰似他酒後隨意簽批罰單時的敷衍模樣。祁同偉眉頭緊蹙，修長手指輕輕摩挲著信紙邊緣，粗糙質感傳遞著企業主們的無奈與憤懣。就在此時，身後傳來一陣警服布料相互摩擦的窸窣細響。
    “祁書記，難得見您有這般閑情雅致。” 趙東來的聲音裹挾著濃重煙味飄來，這位經偵支隊長，向來行事風風火火，皮鞋也總是比旁人髒上幾分，此刻，他的鞋尖正無意地碾著半片殘櫻。“127 起投訴，這事兒可棘手得很呐，夠咱們好好忙活一陣了。” 說話間，他動作幹脆利落地從文件袋中抽出一份材料，a4 紙劃過玻璃展櫃，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響，“您瞧瞧這份舉報材料，說的是政務服務網存在‘體外循環’的貓膩。”
    祁同偉接過文件，刹那間，“xx 谘詢公司” 那枚鮮紅印章闖入眼簾，在日光下泛著詭異而刺目的油光。原來，表麵上企業按規定通過政務平台提交審批申請，流程看似正規有序，背地裏卻不得不遵從某些 “潛規則”，乖乖將材料送往指定中介機構。這些中介巧立名目，收取高達市場價五倍的 “加急費”，美其名曰加快辦理進度。更為荒誕的是，企業在政務係統裏眼巴巴盯著審批進度條，那進度條卻好似被施了定身咒，永遠僵在 “審核中”，宛如高懸在驢眼前、永遠夠不著的胡蘿卜，引得企業空耗心力，卻始終無法推進審批流程。
    “上周，有家服裝廠的老板找我訴苦。” 趙東來一邊說著，一邊掏出手機，手指熟練滑動，調出一段錄音。錄音裏，縫紉機的嗡鳴聲交織成一片嘈雜背景音，訴說著工廠忙碌日常。“老板說，就為了辦個排汙許可證，在政務中心來回跑了八趟，腿都快跑斷了，事兒卻一點沒辦成。最後實在沒轍，找了中介公司，中介帶著所謂的‘指導費’出麵，嘿，當天就把證拿到手了。” 趙東來突然湊近，神色凝重，壓低聲音神秘兮兮道，“您猜怎麽著？後來一查，那中介公司的法人，竟然是市環保局副局長的小舅子，這裏麵的門道，可深著呢。”
    祁同偉聽聞，目光不自覺落在展櫃裏 “執法規範化建設” 板塊。三個月前，因貪腐被依法槍斃的車管所所長照片仍醒目掛在那兒，像是在無聲警示著過往之人。而此刻，新任科長正滿臉熱忱地給前來辦事的企業人員講解 “一窗通辦” 新政策，陽光透過百葉窗，在科長胸前黨徽上折射出鋒利金邊，熠熠生輝。可祁同偉心裏清楚，在那些陽光照不到的陰暗角落，不正之風仍在悄然滋生。某建築商為拿下項目，悄悄將兩箱茅台擺進局長辦公室的暗格；某物流公司老板為避免執法檢查麻煩，不動聲色地把加油卡塞進執法隊員口袋。這些見不得光的交易，如同隱匿在暗處的黴菌，正侵蝕著政法係統的根基。
    恰在此時，祁同偉褲兜裏的手機劇烈震動起來。他掏出手機，是省工商聯主席發來的一條視頻，自動播放功能啟動，畫麵瞬間躍入眼簾：省級政務服務中心辦事窗口前，一位戴眼鏡的年輕職員，臉上掛著標準的八顆牙微笑，看似禮貌親切，嘴裏卻說出令人氣憤的話：“不好意思，係統出故障了，短時間內恢複不了。我建議您找 xx 谘詢公司代辦理，他們和我們係統對接得多，專業得很，辦起事來又快又穩。” 鏡頭順勢一轉，掃過窗口旁擺放的易拉寶，紅底白字異常醒目 ——“官方指定服務機構”。而就在這鬧劇上演之時，窗口身後的電子屏上，“馬上辦” 三個鎏金大字正不停閃爍，諷刺意味十足。
    祁同偉臉色陰沉如水，當即手指飛速操作，將視頻轉發給省紀委書記，並附上簡短有力的文字：“徹查。” 此時，又一片櫻花悠悠飄落，恰好落在他攤開的《漢東省營商環境第三方評估報告》上，花瓣蓋住了報告上 “倒數第 3” 那刺眼紅章，可報告裏羅列的冰冷數字，卻如重錘般狠狠敲擊著他的心：企業平均辦事時長 47 天，比全國平均水平足足多出 23 天；市場主體滿意度僅 68，其中 “行政審批” 一項得分在所有評估項目中墊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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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祁書記！” 一聲呼喊突兀響起，打斷了祁同偉的思緒。宣傳科的小年輕抱著攝像機匆匆跑來，攝像機鏡頭蓋都還未來得及打開，模樣顯得有些倉促。“領導吩咐，想拍您參觀成果展的鏡頭，準備做個政法係統整頓專題片，向全省展示咱們的整頓成果。” 小年輕一邊說著，一邊微微喘氣，胸前工作牌隨著呼吸上下晃動。祁同偉看著他，腦海中瞬間浮現出十年前自己剛進入省廳時的模樣，那時的自己，同樣朝氣蓬勃、意氣風發，懷揣著一腔熱血投身政法事業。
    “去拍窗口服務吧。” 祁同偉深吸一口氣，緩緩合上手中文件夾，金屬扣碰撞發出清脆聲響，仿若一聲短促的警鍾。“專題片得讓群眾看到實實在在的變化，讓他們看看，咱們大力推行的‘一窗通辦’政策，究竟是如何在基層落地生根、惠及企業的。” 說罷，他轉身欲走，警訓樓的陰影在此時悄然蔓延，如同潮水般漫過掃黑成果展，那些記錄著罪惡的假賬冊、贓款照片，都被黑暗瞬間吞噬。
    沿著走廊前行，盡頭處的公告欄上新貼著一期《漢東警訊》，頭條標題 “雷霆行動再掀高潮” 格外醒目。祁同偉路過時，不經意間瞥見某縣公安局局長的照片。上個月，此人還在酒桌上與他推杯換盞，滿臉堆笑，信誓旦旦拍著胸脯說要 “為祁書記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可此刻，照片裏那人的笑容凝固在油墨之上，顯得有些僵硬。祁同偉並不知道，就在昨天，紀委的調查組已悄然進駐那座縣城，一場針對基層政法隊伍貪腐亂象的徹查行動，正緊鑼密鼓地拉開帷幕。
    推開辦公室門，一股混合著檀香與打印機臭氧的氣味撲麵而來。秘書小張手捧一遝文件，亦步亦趨跟進來：“祁書記，省建設廳送來了《工程審批流程優化方案》，還有高總的新山水集團關於濱江地塊的開發計劃書。” 提及高小琴，小張的目光不自覺掃向桌上擺放的全家福照片。照片裏，祁同偉夫婦並肩站在孤鷹嶺紀念碑前，身後漫山遍野的杜鵑花開得如火如荼，那鮮豔色彩宛如燃燒的火焰，訴說著往昔崢嶸歲月。
    祁同偉輕輕翻開開發計劃書，項目效果圖上，翡翠湖澄澈碧波倒映著規劃中的摩天大樓，勾勒出一幅繁華都市藍圖。可他的手指在翻閱過程中，突然停在 “配套建設” 一欄，三千萬的小學捐贈款數字映入眼簾，瞬間如同一根尖銳鋼針，直直紮進眼底。就在他陷入沉思之際，窗外突然傳來一陣白鴿撲棱翅膀的聲響，一群白鴿振翅掠過，那嘈雜動靜驚得他抬起頭。目光遠眺，正看見省政務服務中心的塔吊高聳入雲，刺破雲層，在鋼筋鐵骨交錯間，隱隱傳來施工的機器轟鳴聲，那聲音仿若在宣告一場改革風暴即將來臨。
    突然，電腦屏幕毫無征兆地彈出一個緊急彈窗，是省大數據局發來的報告：“政務服務係統今日已出現三次異常卡頓，經初步技術分析，判斷為數據異常寫入，疑似存在惡意篡改行為。” 祁同偉神色一凜，迅速點開附件，密密麻麻的代碼在屏幕上閃爍跳動，仔細甄別後，某個 “xx 谘詢公司” 的接口標識赫然醒目，恰似黑暗中潛藏的毒蛇。他不假思索，一把抓起電話，撥通技術總監號碼，語氣冷峻且不容置疑：“立刻切斷所有第三方接口，一個都不許留！全麵徹查係統日誌，務必把幕後黑手揪出來！”
    聽筒裏傳來沙沙電流雜音，夾雜著技術總監焦急的聲音：“祁書記，這可萬萬使不得啊！一旦切斷第三方接口，全省兩千多個審批件的進度都會受影響，企業那邊肯定會怨聲載道，咱們這壓力可就大了！” 祁同偉目光緊鎖窗外，櫻花依舊紛紛揚揚飄落，不少花瓣被風吹進下水道，消失不見。“停了。” 他言簡意賅，話語裏透著決絕，旋即掛斷電話。隨後，他拿起桌上記事本，用鋼筆重重畫下第三個圈，圈內工整寫下 “審批係統”，旁邊空白處，“數據篡改”“利益輸送鏈” 幾個字被筆尖用力戳出深深凹痕，宛如他此刻內心無法平複的波瀾。
    夜幕如墨，悄然籠罩大地。祁同偉獨自坐在辦公室內，台燈散發著昏黃光暈，將他的影子長長投射在牆上，那影子與十年前在孤鷹嶺追捕毒販時年輕果敢的身影悄然重疊。此時，手機屏幕驟然亮起，是高小琴發來的短信：“今晚回家吃飯？” 他盯著短信框，光標在屏幕上有節奏地跳動，似在猶豫、似在思索。許久，他緩緩抬手，在屏幕上敲下兩個字：“加班。”
    窗外，櫻花仍在不知疲倦地飄落，仿佛是一場永不停歇的雪。省警校的操場上，新生們正在教官口令下練習擒拿格鬥，整齊有力的口號聲穿透夜色，清晰傳來。祁同偉起身，踱步至窗前準備關窗，不經意間，他瞥見遠處政務服務中心的大樓燈火通明，在黑暗中格外顯眼。某個窗口處，一個身影正忙碌不停，他雖看不清那人胸前是否佩戴黨徽，卻無比清楚，在那扇玻璃窗之後，一場關乎政法係統未來、關乎營商環境重塑的沒有硝煙的戰爭，才剛剛拉開序幕，而他，已然身處這場風暴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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