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章 ∶執念司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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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跑。腳步像被釘在了原地,又像是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牽引著,一步步向前。風從巷口吹來,帶著潮濕的鐵鏽味,還有那種熟悉的、屬於13路公交車的機油氣息。霧太濃了,濃得仿佛能吞下整座城市,可我卻看得清那輛車——銀灰色的車身,車燈昏黃,像一雙疲憊的眼睛,靜靜地停在十字路口中央,仿佛等了我很久。
車門“哢噠”一聲,自動彈開。沒有司機,沒有乘客,車廂裏空蕩得能聽見自己的呼吸在回響。我伸手,指尖觸到駕駛座的皮質座椅,冰涼,卻殘留著一絲體溫。就在這時,我看見了那本日記。
它安靜地躺在方向盤上,封麵是深褐色的牛皮紙,邊角磨損,像是被無數雙手翻過。我遲疑了一瞬,還是翻開了。紙頁泛黃,字跡潦草,像是在極度慌亂中寫下的。一頁頁翻過,全是陌生人的故事:一個母親尋找走失的孩子,一個男人重複著未送出的求婚戒指,一個女孩在雨夜被推下站台……他們都說,上了13路,就再也下不來了。
直到最後一頁。
那行字,像是用血寫成的,深深嵌進紙裏:
“我成了新的司機。隻要還有人上車,這輛車就不會停。我願載著執念,駛向無人知曉的終點。”
我的心猛地一沉。手指不受控製地顫抖。這字跡……竟與我的筆跡,一模一樣。
我猛地抬頭,目光撞向後視鏡。鏡麵蒙著一層薄霧,可就在那一瞬,霧氣緩緩散開,映出我的臉——卻又不是我的臉。那是一張正在溶解的麵容,五官像被水浸濕的墨跡,一點點模糊、扭曲,眼眶深陷,嘴唇幹裂,而最讓我窒息的是——我穿著那身熟悉的公交製服,深藍色的布料,左胸別著工牌。
工牌上,赫然寫著我的名字:林晚。
“不……不可能。”我後退半步,聲音卡在喉嚨裏,像被什麽扼住。可鏡子中的“我”卻笑了,嘴角咧開,卻沒有溫度,那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仿佛在說:“你早就該來了。”
就在這時,引擎低吼一聲,像是從沉睡中蘇醒的野獸。方向盤自動轉動,車緩緩啟動,輪胎碾過濕漉漉的地麵,發出沉悶的聲響。窗外的霧更濃了,街道消失了,路燈消失了,連時間都仿佛被抽離。我站在駕駛座旁,想逃,卻發現雙腳像生了根,動彈不得。
廣播突然響起。
那聲音……是我的。
“歡迎乘坐13路公交車。下一站,是你的遺憾。”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我的喉嚨裏擠出來的,卻又帶著不屬於我的空洞與回響。我低頭看向儀表盤,速度指針穩穩指向“0”,可車卻在加速,穿過一片片虛無的街景。路邊的站牌一閃而過,上麵寫著:未說出口的道歉、錯過的最後一麵、藏在抽屜裏的遺書、淩晨三點未接的電話……
我終於想起來了。
三個月前,我也曾坐上這輛車。
那天夜裏,我加班到淩晨,錯過了末班地鐵。雨下得很大,我站在站台,渾身濕透。13路不知從哪冒出來,車門打開,裏麵空無一人。我猶豫了一下,還是上了車。
車上很安靜,隻有雨點敲打車窗的聲音。我坐在倒數第二排,看著窗外模糊的街景。廣播響起,也是那個聲音:“下一站,是你的遺憾。”
我當時笑了,以為是係統故障。
可當車停在第七站時,車門打開,外麵是一片荒蕪的墓園。雨中,站著一個穿白裙的小女孩,手裏抱著一隻破舊的布娃娃。她抬頭看我,眼神空洞:“姐姐,你為什麽不接我的電話?”
我渾身發冷。
那是我妹妹。五年前,她溺水身亡。那天,我正在和男友吵架,手機響了十七次,我沒接。等我回撥時,已經太遲。
我尖叫著衝下車,可車門在我背後關上,13路緩緩駛離,消失在雨幕中。我以為那隻是幻覺,是太累產生的錯覺。可從那天起,我開始頻繁夢到那輛車,夢到妹妹站在雨中,夢到廣播裏重複著那句話。
我以為我逃開了。
可原來,我隻是被選中了。
車繼續前行,霧中浮現出新的站台。這一次,站牌上寫著:“你從未送出的情書。”
我呼吸一滯。
那是高中時的事。我喜歡過一個男孩,叫陳默。他坐在我後排,總是安靜地看書,偶爾抬頭,目光與我相撞,又迅速移開。我寫了一封信,藏在課本裏,卻始終沒敢給他。後來他轉學了,再無音訊。多年後我在同學會上聽說,他也曾偷偷寫過信,藏在課桌抽屜裏,直到畢業都沒人發現。
車停了。
站台上,站著十七歲的我,校服整潔,馬尾高高紮起,手裏緊緊攥著那封信。她看著車內的我,眼中滿是期待與怯懦。我想喊她上車,可喉嚨發緊,發不出聲音。她等了許久,最終低頭,將信撕成碎片,撒進風裏。
車門關閉,繼續前行。
下一站:“你放棄的夢想。”
站台上,是我大學時的樣子,背著畫板,站在美院門口。那是我唯一一次鼓起勇氣報考藝術係,可父親撕了準考證,說畫畫沒出息。我最終妥協,讀了會計。車內的我看著那個倔強的自己,眼眶發熱。她抬頭看向車窗,仿佛能看見我,嘴唇微動,像是在問:“為什麽?”
我沒有答案。
車繼續開,一站又一站。每一站,都是我生命中被掩埋的瞬間:那頓沒赴的約,那句沒說的“對不起”,那個被我推開的人,那個本該勇敢卻選擇退縮的我……
我終於明白,這輛車不是在載人,而是在載“執念”。
每一個上車的人,都是被遺憾困住的靈魂。而司機,必須是下一個被執念吞噬的人。日記的主人,是上一任司機。而我,早已在那夜雨中,被選中。
鏡中的臉,已經完全模糊。我的身體開始透明,製服卻越來越清晰,工牌上的名字在黑暗中微微發亮。我伸手想碰觸自己的臉,卻發現手指像煙霧般散開。
廣播再次響起,依舊是我的聲音,卻更加冰冷:
“下一站,是你最後的執念。”
車燈穿透濃霧,照出前方站台的輪廓。那裏站著一個人。
是我。
穿著婚紗,站在教堂門口,手裏捧著花,淚流滿麵。那是三年前,婚禮當天。我在化妝間接到電話,說母親突發心梗。我衝出教堂,奔向醫院,可還是晚了一步。未婚夫等了我七小時,最終離開。我再也沒有愛過任何人。
車停了。
“她”抬起頭,看向我,嘴唇顫抖:“你願意為她放棄一切嗎?”
我沉默。
可我知道,答案早已寫在那本日記裏。
我緩緩走向駕駛座,坐下。方向盤自動調整到適合我的高度。儀表盤亮起,路線圖展開——無數條紅線交織,通向無盡的黑暗。每一站,都標注著一個名字,一個未完成的執念。
我戴上帽子,扣好製服扣子。
廣播響起,這一次,是我親口說出的話,聲音平靜,卻帶著無法抗拒的宿命感:
“歡迎乘坐13路公交車。下一站,是你的遺憾。”
車門關閉,引擎轟鳴。
濃霧中,13路再次啟程。
而我,成了新的司機。
後視鏡裏,最後一絲屬於“林晚”的痕跡,徹底消散。
隻有工牌,在黑暗中幽幽發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