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第七站的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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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車輪碾過碎石的聲音像是從地底深處爬出來的嗚咽,緩慢、沉重,帶著某種無法言說的惡意。車廂內的燈光忽明忽暗,像是一口將熄未熄的燈油,隨時可能徹底墜入黑暗。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手指死死摳住座椅邊緣,指甲幾乎要嵌進那層發黴的布料裏。冷汗順著脊背滑下,浸透了後背的衣衫,可我卻感覺不到一絲溫度——這輛車,早就不是人間該有的溫度。
    “下一站,第七站。”機械女聲再度響起,冰冷、平直,毫無情緒波動,仿佛隻是在執行一項早已注定的程序。
    我猛地抬頭,目光穿透那層布滿霧氣的車窗。荒地依舊,灰蒙蒙的天幕壓得極低,像是隨時會塌下來。枯草在風中搖曳,卻聽不見風聲。石碑矗立在荒原中央,斑駁的碑文早已模糊不清,隻依稀能辨出一個“等”字,像是被人用指甲生生摳進石中,帶著血與怨的痕跡。
    而她——那個穿紅裙的小女孩,正站在碑前。
    這一次,她不再是低頭靜立。她緩緩抬起頭,黑發如濕繩般貼在臉上,嘴角咧開一道詭異的弧度。然後,她抬起了手,纖細的手指筆直地指向這輛公交車,指向我所在的車廂。
    我的心跳幾乎停滯。
    我知道她是誰。我也知道這一戰意味著什麽。
    第七站,是“回返之站”。日誌裏寫過:“第七站,有路可退,但退者永不得歸。”每一個坐上這輛車的人,都會在第七站麵臨抉擇——下車,回到現實,還是繼續前行,抵達終點?
    可沒人告訴我,下車的代價,是永遠留在那片荒地,成為新的“等車人”。
    我曾親眼見過上一個下車的人。那是個中年男人,滿臉疲憊,眼神空洞。他推門下車,腳步堅定,仿佛終於掙脫了噩夢。可就在他踏出車門的瞬間,他的影子突然扭曲,像被什麽東西從地下拽住,整個人一點點沉入荒土,最後隻剩那件外套掛在石碑上,隨風飄蕩。而那石碑,又多了一道刻痕。
    我不敢下車。
    可如果繼續前行呢?
    日誌的最後一頁,字跡潦草得幾乎難以辨認:“司機不是人……司機是旅程的代價。每完成一次循環,就會有一個乘客變成司機,而舊的司機……消失。”
    我猛然意識到,如果我不下車,如果我任由這輛車駛向終點,那麽下一次循環開始時,駕駛座上的人,就會是我。
    我將成為那具沒有麵孔、沒有聲音、隻會重複“下一站,下一站”的傀儡。
    冷意從腳底竄上頭頂。我突然想起那本破舊日誌扉頁上的一行小字:“不要完成旅程。”
    不是下車,不是抵達,而是——中斷。
    我猛地站起身,腳步踉蹌地衝向駕駛座。車廂劇烈晃動,仿佛整輛車都在抗拒我的靠近。司機依舊背對著我,穿著那件熟悉的灰色製服,雙手穩穩握著方向盤。可我知道,那不是人。那是一具被旅塵吞噬後的殘骸,是無數失敗者堆疊而成的怪物。
    “你不能這麽做!”當我伸手觸碰到方向盤的瞬間,司機突然轉過頭。
    那不是一張臉。
    那是一團扭曲的光影,十幾張麵孔在其中掙紮、撕扯、重疊,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一張嘴都在尖叫,每一個眼神都在哀求。他們的聲音匯成一股混亂的嘶吼,像無數根針紮進我的耳膜。
    “停下!停下!停下!”他們齊聲呐喊,卻又像是在懇求我不要停下。
    我咬緊牙關,手指死死扣住方向盤。它冰冷得不像金屬,更像是某種活物的骨骼,帶著腐爛的觸感。我用力向左猛打,輪胎發出刺耳的摩擦聲,車身劇烈傾斜,幾乎要翻倒。窗外的荒地開始扭曲,石碑在視野中拉長、碎裂,紅裙小女孩的身影突然變得透明,她張著嘴,卻沒有聲音。
    “你毀了規則!”司機的聲音變成了十幾個人的合奏,痛苦而憤怒,“旅程必須完成!必須有人接替!必須有人等待!”
    “我不接替!”我怒吼,聲音在顫抖,卻帶著決絕,“我不等!我不走!這趟車——必須停下!”
    我猛地踩下刹車。
    沒有刹車聲。
    沒有慣性。
    車,依舊在行駛。
    可車內的時間,仿佛凝固了。
    燈光徹底熄滅,隻剩下儀表盤上一盞幽綠的小燈,像是一隻眼睛,冷冷地盯著我。窗外的荒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無邊的灰霧,霧中隱約浮現出無數張臉——那些曾經坐過這輛車的人。他們張著嘴,無聲地呐喊,手指抓撓著玻璃,像是要爬進來。
    “你中斷了旅程……”司機的聲音忽然變得低沉,不再是嘶吼,而是一種近乎悲憫的歎息,“可中斷者,將承受所有循環的怨念。”
    我渾身一顫。
    刹那間,無數記憶湧入腦海——不是我的記憶,是他們的。是那些沒能逃出去的人的最後時刻。有人在第七站下車,卻被荒地吞噬;有人抵達終點,卻發現終點就是起點;有人試圖跳車,身體卻在半空中化為灰燼;有人想燒掉日誌,結果整輛車燃起黑火,乘客一個接一個變成焦屍……
    這些痛苦,這些絕望,這些無盡的輪回,全都壓在了我身上。
    我跪倒在地,頭痛欲裂,仿佛有千萬根鋼針在腦中攪動。可我的手,依舊沒有鬆開方向盤。
    因為我知道,一旦鬆手,旅程就會重啟。下一秒,我就會忘記一切,重新變成那個茫然上車的乘客,再次經曆這無盡的折磨。
    “你逃不掉的……”司機的聲音越來越輕,最後幾乎化為耳語,“我們……都逃不掉。”
    可我笑了。
    嘴角咧開,帶著血與痛的弧度。
    “也許吧。”我低聲說,“但我至少,沒讓這輛車再走完一趟。”
    我用盡最後的力氣,將方向盤狠狠向右打死。
    車身猛地側傾,撞向霧中某處看不見的邊界。一聲巨響,玻璃碎裂,金屬扭曲,整輛車像是被某種巨力撕扯,開始崩解。
    我閉上眼。
    意識墜入深淵。
    不知過了多久,我睜開眼。
    我站在荒地上。
    石碑依舊矗立,紅裙小女孩不見了。風終於有了聲音,吹動我的衣角。遠處,隱約傳來城市的喧囂,車流、人聲、霓虹的光暈。
    我低頭,發現自己還穿著那件上車時的外套。口袋裏,那本日誌還在,隻是最後一頁的字跡變了。
    原本的“不要完成旅程”,被一道深深的劃痕覆蓋,下麵浮現出新的字跡:
    “中斷者,將被銘記。”
    我抬頭望向天空。
    天快亮了。
    可我知道,那輛車,或許還在某處行駛。也許下一秒,就有人會打開那扇鏽跡斑斑的車門,坐上我的位置。
    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讓這本日誌,流傳下去。
    不讓任何人,完成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