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309號渡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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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向盤在她手中劇烈震動,那股力量像是從地底深處傳來的某種召喚,又像是一隻無形的手在爭奪控製權。我的指尖仿佛還能感受到那冰冷的皮革觸感,可我知道,那不是我的手在轉動它——林晚隻是個載體,一個被選中的容器。窗外的夜色像墨汁般傾瀉進來,柏油路開始扭曲、融化,路燈一根根倒下,像是被看不見的巨獸啃噬。河水從四麵八方湧來,不是泛濫,而是憑空出現,如同天地翻轉,陸地沉淪。車窗爆裂的瞬間,冰冷的水流如刀鋒般刺入車廂,燈光閃爍幾下,徹底熄滅。
水灌滿了每一寸空間,座椅漂浮,行李散落,人們的身體緩緩升騰,像被某種溫柔的力量托起。我本該窒息,肺部該因缺氧而撕裂,可我卻能呼吸——不是用口鼻,而是用整個靈魂在吞吐這幽暗的河水。林晚屏住呼吸的動作凝固在臉上,而我卻清晰地感知到,她的身體已不再屬於活人範疇。她看見其他乘客漂浮在水中,麵帶安詳,仿佛這不是一場災難,而是一場久違的歸宿。那個一直坐在後排、穿著黑色風衣的男人對她點頭,眼神裏沒有恐懼,隻有一種近乎解脫的平靜。紅裙女孩蜷縮在角落,曾經蒼白的小臉此刻泛著淡淡的紅暈,嘴角終於揚起,露出一個遲來了多年的笑容。
那一刻,我明白了:他們都不是偶然上車的乘客。他們是被困者,是迷失在時間夾縫中的亡魂。309路公交車,從來就不曾是一條普通的公交線路。
車體緩緩下沉,金屬與泥沙摩擦發出刺耳的呻吟,像是在訴說一段被遺忘的曆史。淤泥如黑霧般覆蓋車身,將它溫柔地埋葬。林晚站在車外,赤腳踩在河床上,河水清澈得詭異,月光穿透水麵,照出一片靜謐的琉璃世界。她低頭,看見自己的影子沒有落在沙礫上——她的腳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然後,她看見了它們。
十二輛309路公交車,整整齊齊排列在河床深處,像一座沉沒的陵園。每一輛車都亮著燈,車頭編號依稀可辨:從001到012,跨越了三十年的光陰。有的車身鏽跡斑斑,玻璃碎裂,像是沉沒多年;有的則嶄新如初,車牌上的年份赫然寫著“2023”。它們停在不同的年代,卻在同一片水域裏靜止,仿佛時間在這裏失去了意義。
我站在林晚身後,看著她一步步走向最近的那輛車。車門自動開啟,車內空無一人,但座椅上還留著濕漉漉的水漬,像是剛剛有人離開。駕駛座上,一本泛黃的行車日誌攤開著,字跡潦草:“第307次循環,乘客仍未全部歸位。她快來了。”林晚顫抖著翻動下一頁,上麵寫著她的名字,出生年月,死亡時間——正是今晚。
她終於明白了。
這不是一場意外,而是一場輪回。309路公交,是一條連接生與死的渡船,載著那些未能安息的靈魂,在現實與冥界之間來回穿梭。每一次墜河,都不是終點,而是重啟。司機不是人,是守門者;乘客不是活人,是執念未散的亡魂。他們重複著同一條路線,經過同樣的站台,看著同樣的風景,直到某個關鍵之人出現,完成最後的儀式。
而林晚,就是那個“她”。
我看著她低頭看向自己——她的身體開始透明,皮膚下浮現出青灰色的血管,像是河水滲入了血肉。她的手穿過自己的胸口,沒有觸感,沒有溫度。她已經死了。很久以前。
記憶如潮水般湧來。
那是一個雨夜,她加班到淩晨,錯過了末班地鐵,隻好等309路。車來了,她上車,投幣,坐在靠窗的位置。司機沒有回頭,風衣男坐在後排,紅裙女孩抱著布娃娃蜷在角落。車子駛過跨江大橋時,一道強光閃過,接著是劇烈的震動——橋麵斷裂,車輛墜入江中。
她記得自己掙紮,記得水灌入口鼻,記得意識逐漸模糊。但她從未真正死去,也從未真正活過。她的靈魂被困在了那一刻,成了309路的一部分。每一次循環,她都以為自己是乘客,其實她才是那輛車的“錨點”——維係整個亡魂循環的核心。
我看著她走向第一輛車,那輛編號001的老式公交。車身漆皮剝落,車燈昏黃,像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產物。車門開啟,裏麵坐著一個年輕女人,穿著白襯衫,黑長發披肩——那是二十年前的她,剛畢業,滿懷希望,還未經曆那場事故。她抬頭看向林晚,輕聲說:“你終於來了。”
“為什麽是我?”林晚問。
“因為你拒絕接受死亡。”那個年輕的她回答,“你死在橋上,魂魄卻不願離去,執著於‘如果當時我下了車’‘如果我沒上這輛車’。你的執念太深,形成了回路。309路,就是你為自己建造的墳墓。”
林晚跪倒在泥沙中,淚水混入河水,無聲消散。她終於明白,那些乘客為何麵帶安詳——他們早已放下,唯有她,還在掙紮,在輪回中尋找一個不存在的答案。
我站在她身後,看著她的身影越來越淡。風衣男走來,摘下帽子,露出一張熟悉的臉——是當年救落水兒童而犧牲的消防員,本該在三年前就投胎轉世,卻因她的執念被強行滯留。紅裙女孩也走來,她是七歲溺亡的小學生,書包裏還裝著未交的作業。他們一個個出現,圍繞著她,沒有責怪,隻有憐憫。
“該結束了。”風衣男說。
林晚閉上眼,輕輕點頭。
她走向河床中央,那裏有一塊石碑,刻著“309路終點站”五個字。她伸手觸碰,整條河突然靜止,水流凝固,十二輛車同時熄燈。她的身體化作點點光塵,隨水流緩緩升騰,像是無數螢火蟲回歸夜空。
最後一刻,我聽見她的低語:“對不起……讓你們等了這麽久。”
河水恢複流動,橋體完好如初,夜色寧靜。一輛309路公交車正常駛過大橋,車內燈光溫暖,乘客安然。司機回頭看了眼後視鏡,輕聲說:“第308次循環,完成。”
而林晚,終於閉上了眼睛。
她不再是乘客,也不是司機,更不是那輛車。她隻是風,是水,是夜裏輕輕拂過橋麵的一縷寒意。她的執念已散,輪回終結,魂歸虛無。
可我知道,這世上還有無數像她一樣的人,困在未完成的旅程裏,執著於“如果當初”。他們或許正坐在某輛夜班公交上,望著窗外的雨幕,等待一場永遠不會到來的終點。
而309路,依舊在運行。
在生與死的夾縫中,在現實與虛妄的邊界上,它載著亡魂,一遍遍駛向那座斷裂的橋,墜入永恒的河底。
隻要還有人不肯放手,它就不會停。
隻要還有人不願醒來,它就會繼續等。
等一個願意說“再見”的人。
等一個,敢下車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