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3章 ∶303號的車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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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六點,天光像是從一口鏽跡斑斑的井口裏慢慢滲出來的。灰白的霧氣貼著河麵爬行,橋下的水黑得發亮,仿佛能吸走人的魂。我坐在駕駛座上,手搭在方向盤,指節泛白。309路公交車緩緩駛過橋麵,車輪碾過瀝青的聲音像是有人在背後低語。車牌清晰,03971,像一道刻進骨頭裏的數字,每晚都會在夢裏浮現。
    我是個女人,年輕,戴著口罩,沒人看清過我的臉。乘客說我從不說話,眼神總是盯著前方,像在等什麽人。可我知道,我不是在等,而是在數——數那些不該上車的人。
    那天早晨,陽光勉強撕開霧幕,照在站台上。一個穿白大褂的女護士提著包,低頭看表,眉頭微蹙。她穿得很整齊,護士服一塵不染,可她的影子……歪了。不是順著光斜拉的那一種,而是像被什麽東西拽著,往地下沉。
    她快步上車,腳步輕得不像活人。
    “謝謝,末班車真難得還來。”她笑著說,聲音清亮,像醫院走廊裏回蕩的鈴聲。
    我沒說話,隻是輕輕點頭。這種事,說多了會招來更多。
    車門閉合,發出“嗤”的一聲,像歎息。我踩下油門,車緩緩啟動。後視鏡裏,她的臉一開始還清晰,眉眼柔和,帶著倦意。可幾秒後,那張臉開始模糊,像是被水浸過的照片,輪廓一點點融化。皮膚泛出青灰,眼窩塌陷,嘴角卻還維持著微笑,僵硬得像是縫上去的。
    我早該習慣的。這輛車,從來就不是載活人的。
    她坐在我斜後方,第三排靠窗的位置。那是“空座”,每次發車,那位置都空著,直到有人“認票”為止。她不該坐那兒,可她坐了。包裏的車票滑了出來,飄在過道上,像一片枯葉。
    我瞥了一眼。
    上麵寫著:“持票者,僅限一人,終點:歸途。”
    字是手寫的,墨跡發黑,像是用血混著墨汁寫的。紙張泛黃,邊緣焦脆,像是從某個老式病曆本上撕下來的。我認得這張票——三年前,我也有一張。那時我還是市立醫院的實習護士,值完夜班,錯過了末班地鐵。309路,是唯一能帶我回家的車。
    可那晚的司機,也是個戴口罩的女人。
    她沒說話,我也沒問。車開過橋時,我從後視鏡看見自己的臉——陌生,蒼白,眼眶深陷。等我再回頭,車上已經沒人了。隻有地上一張票,寫著:“持票者,僅限一人,終點:歸途。”
    第二天,我在醫院太平間找到了自己的屍體。死因:失溫,溺水。法醫說,橋下監控拍到我半夜跳河,可我記得……我明明上了車。
    從那天起,我就成了309路的司機。不是我選的,是車選了我。每晚六點發車,沿著老路線走一遍,接那些“迷路”的人。他們大多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隻覺得累,隻想回家。可這車不回家,它隻送人去“歸途”——那條沉在河底的路。
    白大褂護士低頭撿起車票,皺眉:“這什麽?我從沒買過票。”
    “你不需要買。”我終於開口,聲音沙啞,像是很久沒說過話,“它自己會來。”
    她愣住,抬頭看我,眼神從疑惑變成恐懼。“你……你是誰?這車……去哪兒?”
    我沒回答。車已駛入隧道,燈光忽明忽暗,像心跳。隧道壁上開始浮現影子——不是我們的,是別人的。有穿病號服的老人,有抱著孩子的女人,有滿身血汙的青年。他們貼在牆上,無聲地張嘴,像是在喊什麽。可聲音被車輪碾碎,散在風裏。
    護士猛地站起來,後退一步:“停車!我要下車!”
    “停不了。”我說,“車沒到站,門打不開。”
    “可這根本不是309的路線!我們不該進隧道!地圖上根本沒有這段路!”
    她說得對。真正的309路,從橋頭到終點站,中間沒有隧道。可這輛車,每晚都會拐進這條“不存在”的路。路兩旁沒有站牌,沒有路燈,隻有鐵鏽色的欄杆,一直延伸到黑暗深處。
    她的呼吸急促起來,手抖著掏出手機——沒信號。她又拍打車窗,可玻璃像水泥牆,敲不碎,也打不開。
    “你到底是誰?”她尖叫,“這車是鬼車嗎?!”
    我緩緩摘下口罩。
    鏡子裏的那張臉,已經不是人的臉了。皮膚灰白,嘴唇發紫,眼眶裏沒有瞳孔,隻有一片漆黑。可她更怕的,是那張臉……她認識。
    “林……林護士?”她顫抖著,“你是三年前跳河的那個?新聞裏說你……你已經……”
    “死了?”我輕笑,聲音像風吹過枯骨,“可我現在在開車。你呢?你昨晚值完夜班,是不是也走錯了路?是不是也看見一輛309,停在橋頭,等你上車?”
    她僵住,臉色慘白。
    “你沒回家。”我繼續說,“你倒在值班室,突發心梗。同事發現你時,已經沒呼吸了。可你覺得你還在走,還在趕車,對不對?”
    她踉蹌後退,撞到座椅,包再次打開,掉出一張工牌——市立醫院,護士長,陳婉。死亡時間:昨夜2317。
    她低頭看著工牌,嘴唇顫抖:“不……不可能……我還活著……我還能說話……我能感覺……”
    “死人也能感覺。”我平靜地說,“隻是感覺錯了方向。你以為你在向前走,其實你在往回走。歸途,不是回家的路,是回到你死的地方。”
    車忽然停下。
    隧道盡頭,是一片霧蒙蒙的河麵。橋欄斷裂,水麵漆黑如墨。一個模糊的人影站在橋邊,穿著濕透的護士服,長發貼在臉上,正緩緩轉頭,朝我們看來。
    那是我三年前的自己。
    “到站了。”我說。
    “不!我不下!”她尖叫,縮在角落,“我不是死人!我還能救病人!我還有家人!我不能死!”
    “可你已經死了。”我重複,“而我,隻是替這輛車,送你最後一程。”
    車門自動打開,冷風灌入。那張車票飄起來,貼在她胸口,像一枚封印。
    她開始變化。白大褂滲出血跡,皮膚發青,眼珠渾濁。她低頭看手,發現指尖正一寸寸變黑,像是被水泡爛。
    “求你……讓我再活一天……我女兒明天過生日……我答應給她做蛋糕……”她哭著哀求。
    我沒動。
    風更大了。橋上的那個“我”伸出手,指向她。
    她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拖出車門,踉蹌著走向橋邊。每走一步,身體就腐爛一分。到最後,她隻剩下一具濕透的骨架,抱著一張泛黃的工牌,站定在橋沿。
    然後,她跳了下去。
    水花沒起,聲音沒響。黑水像張嘴,一口吞了她。
    車門關閉。
    我重新戴上口罩,發動車子。後視鏡裏,我的臉又恢複了“人樣”。可我知道,這隻是暫時的。總有一天,也會有另一個“我”,坐上這輛車,接過方向盤,繼續開下去。
    車票從她包裏滑落,飄到地上。我彎腰撿起,輕輕放回座位。上麵的字跡,又變了:
    “持票者,僅限一人,終點:歸途。”
    而我的包裏,靜靜躺著第三張票。
    下一站,該輪到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