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章 ∶門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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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叫林昭,這個名字在醫院的病曆卡上已經靜默了三年。可我並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我的意識開始漂浮在一種介於清醒與沉睡之間的夾縫裏。就像被一層薄霧包裹著,四周的聲音遙遠而模糊,隻有心跳聲在耳邊回響,緩慢、沉重,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
    那天,我坐在一輛破舊的公交車上。車廂空蕩,座椅泛黃,頭頂的日光燈忽明忽暗,發出細微的“滋滋”聲。空氣裏彌漫著鐵鏽和潮濕的黴味,像是從地底深處滲上來的氣息。我記不清自己是怎麽上車的,也不記得要去哪裏。我隻是坐在那裏,看著窗外漆黑的夜,路燈像鬼火般一盞盞掠過,映出車內零星的倒影。
    就在我幾乎要陷入昏沉時,一個女孩出現在我對麵的座位上。
    她穿著白色的連衣裙,赤著腳,頭發濕漉漉地貼在臉上,像是剛從水裏撈出來。她的眼睛很大,卻空洞無神,直勾勾地盯著我,嘴角微微上揚,卻不是笑,而是一種近乎凝固的弧度。
    “你知道門在哪裏嗎?”她忽然開口,聲音輕得像風吹過枯葉。
    我愣了一下,喉嚨幹澀:“什麽門?”
    她沒回答,隻是緩緩抬起手,指向車頂的通風口。那是個老舊的鐵柵格,邊緣鏽跡斑斑,像是多年未曾開啟。我順著她的手指看去,心頭莫名一緊——那通風口的陰影裏,似乎有東西在動,像是一縷霧氣,又像是一隻眼睛,在黑暗中窺視著我。
    “門……在哪兒?”我喃喃道。
    女孩依舊不語,隻是點頭。
    我站起身,座椅發出刺耳的摩擦聲。車廂裏依舊空無一人,連司機也不見蹤影。我踩上座椅,伸手去夠通風口。鐵柵格冰冷刺骨,指尖觸到的瞬間,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竄上來。我用力一撬,鏽死的螺絲“哢”地斷裂,整塊鐵板被掀開。
    我以為會看到通風管道,或是車頂的線路。
    可裏麵沒有管道,沒有電線,隻有一麵鏡子。
    一麵完整的、光滑如水的鏡子,嵌在車頂的夾層中,像是一扇被隱藏多年的門。鏡麵幽深,映不出我的臉,反而像一口深井,吞噬著光線。
    我屏住呼吸,湊近去看。
    鏡中,是一間病房。
    慘白的牆壁,刺眼的頂燈,床頭的心電監護儀發出單調的“滴——”聲。床上躺著一個人,全身插滿管子,氧氣麵罩覆蓋口鼻,手臂上連著輸液管,胸口貼著電極片。心電圖的線條平直延伸,沒有起伏。
    那是我。
    我認得那張臉,盡管瘦削、蒼白,毫無生氣,可那分明就是我——林昭。
    我猛地後退一步,心髒幾乎要跳出胸腔。可就在這時,鏡中的“我”忽然動了。
    不,不是動。
    是抬起了手。
    那隻手緩緩抬起,穿過心電監護儀的屏幕,穿過病房的牆壁,穿過鏡麵——伸向了我。
    我驚恐地低頭,發現自己的右手,竟已穿過鏡麵,伸進了那片虛無之中。指尖觸到的不是玻璃的冰涼,而是某種黏膩、溫熱的液體,像是血,又像是某種尚未凝固的組織。
    “你已經死了。”女孩的聲音在身後響起,輕得像耳語,“三年前,車禍。腦死亡。家屬放棄搶救,但你的身體還在維持生命體征。你在等一扇門。”
    我顫抖著回頭,女孩已經不見了。車廂裏隻剩下我一人,燈光依舊閃爍,可窗外的夜景變了——不再是城市街道,而是一片荒蕪的墳地,墓碑林立,雜草叢生,風中飄蕩著紙錢的灰燼。
    “門……是什麽?”我喃喃。
    “是生與死的縫隙。”她的聲音從通風口傳來,仿佛來自鏡中,“你被困在夾縫裏,既不算死,也不算活。你的意識在現實與虛妄之間遊蕩,每一次醒來,都以為自己還活著,可其實,你隻是在夢裏延續著不存在的人生。”
    我低頭看著那隻穿過鏡麵的手,掌心開始滲出血絲,像是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撕裂。可我卻感覺不到痛,隻有一種深深的疲憊,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
    “那……我該怎麽辦?”
    “穿過門。”她說,“要麽徹底死去,要麽……永遠留在夢裏。”
    我望著鏡中的自己,那個躺在病床上的“我”正緩緩睜開了眼睛。
    那雙眼睛,漆黑如墨,沒有瞳孔,沒有光,隻有無盡的空洞。
    可我知道,那是我在看我。
    我忽然想起三年前的那個雨夜。我開著車,雨刷瘋狂擺動,視線模糊。一輛卡車從側麵衝來,刺眼的車燈照亮了我的臉。撞擊的瞬間,我聽見玻璃碎裂的聲音,聽見骨頭斷裂的聲音,聽見自己的尖叫聲戛然而止。
    然後,是漫長的黑暗。
    再醒來時,我已經在這輛公交車上,日複一日地坐著,以為自己還活著。
    原來,那之後的一切,都是假的。
    醫院、工作、朋友、家人……全都是我瀕死意識編織的幻象。而這一輛公交車,就是我的意識牢籠,載著我在生死邊緣來回穿梭。
    “你早就該走了。”女孩的聲音越來越遠,“可你不願接受死亡,所以門一直關著。現在,它開了。”
    我低頭,發現自己的身體正在變得透明。手臂、胸口、雙腿,像霧氣般消散。唯有那隻穿過鏡麵的手,依舊真實。
    鏡中的“我”坐了起來,拔掉身上的管子,鮮血順著床單流淌。他緩緩下床,赤腳踩在冰冷的地磚上,一步步走向鏡麵。
    他知道我要做什麽。
    我也知道。
    我深吸一口氣,閉上眼,將整個身體向前傾。
    穿過鏡麵的瞬間,我感覺到一種撕裂般的痛,仿佛靈魂被硬生生從軀殼中剝離。可緊接著,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輕盈,像是終於卸下了千斤重擔。
    我睜開眼。
    我站在病房裏。
    床是空的。
    心電監護儀的屏幕一片漆黑。
    窗外,晨光微露,照在牆上的日曆上。
    日期是:三年前的今天。
    我低頭看向自己的手,它們不再透明,卻也沒有溫度。我摸了摸胸口,沒有心跳。
    我知道,我終於死了。
    可就在這時,病房的門緩緩打開。
    一個護士走了進來,手裏拿著病曆本。她抬頭看見我,卻沒有驚訝,隻是輕輕歎了口氣,說:“林昭,你又回來了。”
    我愣住。
    “每一個不願離去的靈魂,都會在門關閉前回來一次。”她低聲說,“可門不會永遠開著。”
    我回頭,鏡麵依舊光滑。
    但鏡中,不再是病房。
    而是一輛公交車,空蕩蕩的車廂裏,坐著一個穿著白裙的女孩,正抬頭望著車頂的通風口。
    她在等下一個迷路的人。
    門,依舊存在。
    隻是,這一次,輪到我去指引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