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見輪胎摩擦地麵的聲音，像是某種野獸在低吼，又像是從地底深處傳來的嗚咽。車沒有聽從我的指令，方向盤僵硬得如同焊死了一般，油門卻在自己下沉——我甚至沒踩。它像一頭被詛咒的鐵獸，猛地向前衝去，衝破了城市邊緣那道鏽跡斑斑的鐵柵欄，直直墜入一條我從未見過的地下隧道。
    隧道入口上方，一塊布滿裂紋的電子屏幽幽亮起，藍綠色的光像腐爛的螢火蟲，拚出幾個字：“進入記憶回廊”。
    那一刻，我的心髒幾乎停跳。
    隧道兩側的牆壁開始扭曲，像是被高溫灼燒過的膠片，緩緩浮現出一幕幕影像。不是廣告，不是城市宣傳片，而是……災難。真實的、被時間掩埋的、從未在新聞裏出現過的災難。
    第一幕是那場大火。城東老居民區，整棟樓在深夜轟然倒塌，火舌舔舐著天空，濃煙中有人影在窗口揮舞，哭喊聲穿透畫麵，直刺耳膜。我認得那棟樓——我小時候住過。可官方通報說，那天隻是電路短路，無人傷亡。可畫麵裏，一個女人抱著孩子從三樓跳下，而一輛黑色的b13救護車，就停在街角，車門緊閉，司機戴著口罩，一動不動。
    下一幕是跨江大橋的坍塌。橋麵像被無形的手撕開，車輛墜入江中，水花四濺，黑沉沉的江麵浮起一具具屍體。救援隊遲遲未至，而b13的車燈，在橋頭一閃而過，隨後消失在夜色中。我曾在報紙上讀到，那天“因天氣原因，救援延遲”。可現在，我看到的，是它調轉車頭，駛向另一個方向。
    再往後，是奶粉廠爆炸後的秘密掩埋現場。成堆的毒奶粉被裝進鐵箱，沉入廢棄礦井。幾個穿白大褂的人圍在井邊，而b13停在一旁，車後門打開，裏麵躺著幾個瘦弱的嬰兒，眼睛緊閉，皮膚發青。他們本該被送往醫院，卻被送進了更深的黑暗。
    每一幕，都有b13的身影。
    它不是救贖，而是見證，是共謀，是沉默的劊子手。
    我渾身發抖，指甲掐進掌心。這不是幻覺。這些畫麵太真實，真實得讓我想吐。我忽然意識到——這些不是新聞，不是檔案，是記憶。別人的記憶，被某種力量強行塞進了這條隧道，塞進了我的眼睛。
    “爸爸，你看——”
    一個稚嫩的聲音從後座傳來。
    我猛地回頭。
    後座上，坐著一個穿校服的男孩。他約莫十二三歲，頭發濕漉漉的，校服上還沾著泥水和灰燼。他指著窗外正在播放的畫麵——是火災那天的街道，一個孩子被困在陽台，而b13就停在樓下，車門未開。
    “那天你本可以救我的。”男孩輕聲說，聲音像風穿過枯井，“你下車了，可有人在耳機裏說了什麽，你就轉身走了。”
    我渾身血液凝固。
    我不記得……可我的身體記得。
    我的手指不受控製地顫抖，記憶像被鏽住的齒輪，一點點被外力撬開。那天，我確實接到了調度指令，說那棟樓“無人員受困”。可我明明看見了那個孩子。我甚至記得他穿的校服顏色，記得他手裏攥著一隻破舊的紙飛機。
    我下了車，手剛碰到車門把手，耳機裏傳來一個冰冷的男聲：“陳誌遠，任務變更，b13立即撤離，重複，立即撤離。”
    我沒有反抗。我上了車，開走了。
    後來那棟樓塌了。
    我查過名單，那個孩子，叫林小宇，父親是市環保局的臨時工，舉報過奶粉廠排汙。三天後，他被調職，再後來，失蹤。
    我從未將這些事聯係在一起。
    可現在，它們像腐爛的根須，從地底爬出，纏住我的腳踝。
    “我不是凶手……”我喃喃自語，聲音嘶啞，“我不是……”
    可男孩隻是靜靜地看著我，眼神裏沒有恨，隻有一種深不見底的悲傷。
    “你不是凶手，”他說，“但你是工具。他們選中你，因為你聽話，因為你從不問為什麽。你的記憶，被切掉了一塊，又縫上了另一塊。你以為你是救人的，可你隻是在執行‘清除程序’。”
    “什麽清除程序？！”我吼出來，聲音在隧道裏回蕩。
    男孩沒有回答。隧道的影像繼續切換。
    我看到自己站在醫院太平間外，手裏拿著一份名單。上麵有十幾個名字，全是“意外死亡”的兒童。我的手在打勾，每勾一個，b13就會在深夜出車，載著一具小小的屍體，送往城郊的焚化爐。沒有家屬簽字，沒有死亡證明，隻有我的指紋和一句係統提示：“任務完成，記憶清除中。”
    我猛地抱住頭，頭痛欲裂。
    那些空白的夜晚，那些我記不清的出車記錄，那些我總說“太累了，什麽都不記得了”的借口……原來不是遺忘，是被刪除。
    我的記憶，被人為地動過手腳。
    有人在我腦中植入了虛假的忠誠，抹去了真實的罪惡。我成了他們最完美的執行者——一個以為自己在救人，實則在掩埋真相的傀儡。
    隧道的盡頭開始發光，那光不是溫暖的，而是慘白的，像停屍房的燈。
    電子屏再次閃爍：“記憶回廊終點，真相釋放中。”
    我看見最後一個畫麵——是我自己，穿著白大褂，站在一間地下實驗室裏。牆上掛滿了監控屏幕，播放著b13的每一次出車。一個穿黑袍的男人站在我身邊，遞給我一支針劑。
    “這是第13號記憶覆蓋劑，”他說，“注射後，他會忘記今晚的一切。記住，你不是陳誌遠，你是‘守門人’。”
    我接過針劑，麵無表情地紮進自己的手臂。
    畫麵定格。
    車終於停下。
    我癱在駕駛座上，冷汗浸透後背。隧道消失了，四周一片漆黑，隻有b13的儀表盤發出微弱的紅光，像一顆垂死的心髒在跳動。
    後座的男孩不見了。
    可我知道他還在。他的聲音，還在我的骨頭裏回響。
    我不是凶手。
    可我比凶手更可怕。
    因為我知道真相，卻選擇沉默。因為我被洗腦，卻以為自己清醒。因為我每一次出車，都讓這個城市多埋下一個秘密，多熄滅一盞不該熄滅的燈。
    我顫抖著伸手去摸手機，想報警，想曝光一切。
    可手機屏幕一亮，彈出一條新消息：
    【係統提示：b13已重啟，下一任務：接送編號x07，地點：廢棄育嬰堂，時間：2333。請勿查詢過往記錄，否則記憶將永久清除。】
    時間顯示：2332。
    還有一分鍾。
    我盯著那條消息，手指懸在屏幕上方，遲遲不敢點開任何文件。我知道，隻要我點進去，或許就能找到證據，找到那些被刪除的視頻、錄音、名單。
    可我也知道，一旦我點進去，我的記憶，可能就真的永遠消失了。
    我會再次變成那個“聽話的陳誌遠”，那個以為自己在救人的司機，那個在災難現場冷漠離開的b13駕駛員。
    車外，風聲嗚咽，像無數孩子在哭。
    我緩緩抬起頭，看向後視鏡。
    鏡中，我的臉開始扭曲，皮膚下仿佛有東西在蠕動。我的眼睛，一隻還是人類的黑色，另一隻，卻變成了機械般的銀灰色。
    我終於明白。
    他們不止動了我的記憶。
    他們，已經開始改造我。
    b13不是車。
    是容器。
    而我，是它的一部分。
    下一秒，油門再次下沉。
    車，緩緩啟動。
    駛向那座廢棄的育嬰堂。
    我知道，x07不是病人。
    是下一個要被“處理”的孩子。
    而我，已經無法停下。
    因為我的腳，不再聽我的使喚。
    因為我的記憶，正在一點一點，被吃掉。
    因為……我早已不是我。
    我是b13的影子，是記憶回廊的囚徒，是這座城市最深的噩夢裏，那個永遠在出車的司機。
    車燈劃破黑暗，像一把刀，切開夜的喉嚨。
    我閉上眼，聽見自己輕聲說：
    “任務開始。”
    可那聲音，不像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