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朱元璋求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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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正年間的江淮大地,烽煙如墨雲翻湧。當朱元璋率著紅巾軍殘部從濠州城殺出時,誰也未曾想到,這個曾在皇覺寺托缽乞食的少年,會在刀光劍影中走出一條改天換地的路。他的戰馬踏過滁州的霜雪,掃過和州的晨霧,麾下的兵勇從散兵遊勇淬煉成虎狼之師——常遇春橫槊躍馬便破了元軍大陣,徐達執劍點兵可定江淮要衝,這些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猛將,鎧甲上的血鏽凝了又化,終於在采石磯之戰中讓“朱家軍”的旗號獵獵作響。
但當應天府的宮牆第一次映入眼簾時,朱元璋手按腰間的佩刀,卻皺起了眉頭。帳外的士兵扛著新繳獲的糧草走過,盔甲相撞的叮當聲裏,他忽然想起前日出巡時見到的景象:新收複的州縣裏,百姓捧著破碗跪在路邊,田壟間雜草比禾苗還高,幾個老吏抱著發黴的賬本哆哆嗦嗦,連稅賦數目都算不清楚。“打天下靠刀槍,治天下得靠筆杆子啊。”他對著燭火喃喃自語,燭淚滴在輿圖上,將應天府的輪廓暈染得格外清晰——如今地盤從長江下遊綿延到皖南群山,可帳下能讀會寫的,除了幾個酸腐儒生,竟找不出幾個能坐堂斷案、丈量田畝的人。
夜裏的中軍帳格外寂靜,朱元璋鋪開泛黃的《漢書》,劉邦麾下蕭何籌糧、張良劃策的典故躍然紙上。他忽然想起早年在郭子興帳下的日子:那位大帥雖勇,卻困於濠州一城,終因目光短淺而歿。如今自己的處境,比當年更險——北麵的元軍主力屯駐汴梁,隨時可能南下;東邊的張士誠坐擁蘇杭富庶,正用金銀籠絡文人;西邊的陳友諒弑主自立,戰船擺滿了鄱陽湖。這三方勢力如同三張巨網,而他困在中間,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複。更讓他心悸的是,昨日巡查糧倉時,發現軍糧調度竟有三成錯漏,若不是帳下一個識文斷字的親兵偶然發現,怕是要鬧出嘩變——武將能守關,可誰來治民?誰來理財?誰來讓這千瘡百孔的州縣重新冒起炊煙?
第二日清晨,他便命人在應天府城門張貼榜文,朱筆親書“求賢若渴”四個大字。榜文裏寫得明白:無論貧富貴賤,隻要能通經史、曉律法、善理財,皆可入帳麵議。當第一個背著布包的儒生戰戰兢兢走進帥府時,朱元璋竟親自起身相迎,親手遞上一盞熱茶。那書生見大帥靴底還沾著泥點,袖口補丁摞補丁,驚得茶盞差點落地——他原以為義軍首領都是粗鄙武夫,卻不想此人竟能隨口背出《孟子》裏“民為貴”的句子,還能指著輿圖說出各州賦稅輕重。
也就是從那時起,應天府的驛道上多了些風塵仆仆的身影:有從浙江山區走來的老學究,懷裏抱著親手編纂的《農政要略》;有曾在元廷做過小吏的中年人,揣著整治鹽鐵的策論;甚至還有背著算盤的商人子弟,竟能算出如何用長江漕運節省三成軍糧損耗。朱元璋特意在帥府旁設了“禮賢館”,青磚灰瓦下,文臣們圍坐案前,有人在修訂戶籍黃冊,有人在繪製水利圖,有人在推敲新的賦稅章程。他每日處理完軍務,總要到館裏坐上半個時辰,聽這些人爭論“如何勸農桑”“怎樣抑兼並”,哪怕聽到激烈處拍案而起,末了也會笑著說:“你們罵得好,比我手下的武將罵得還有道理。”
日子在籌謀中慢慢流淌,應天府的變化如春雨潤物:城外的荒田被犁成整齊的壟畝,新修的水渠引著江水嘩嘩流淌,曾經逃亡的百姓扛著鋤頭回鄉,在官府發給的田契上按下紅手印。當秋糧入庫時,糧倉的吏員報上數目,朱元璋看著賬冊上清晰的數字,忽然想起多年前在皇覺寺餓暈在雪地的那個清晨——那時他隻想著能吃一口熱粥,如今卻要為千萬百姓的生計盤算。“人啊,站在山腳時想的是吃飽飯,爬上半山腰就想望得更遠,等真到了山頂,才知道天下有多大。”他對著銅鏡整理冠帶,鏡中人已不是當年那個滿臉菜色的小沙彌,眼角的皺紋裏藏著沉穩,目光裏多了幾分俯瞰山河的氣度。
但危機從未遠去。陳友諒的戰船順江而下時,應天府的百姓曾慌亂地往城裏湧,可當他們看到朱元璋帶著文臣武將站在城牆上,看到府衙門口新貼的“安民告示”裏明明白白寫著“保民宅、護商路”,竟漸漸安定下來。那場決定生死的龍灣之戰,當徐達在前線浴血時,後方的文臣們有條不紊地調配糧草、安撫傷兵,甚至組織百姓用竹筐運送滾木礌石。朱元璋站在指揮台上,看著城下軍民一心的景象,忽然懂得了“得人才者得天下”的真意——猛將是鋒利的刀刃,文臣便是穩固的刀柄,缺了哪樣,都握不住這亂世的乾坤。
多年後,當他在南京皇宮的奉天殿上接受群臣朝賀時,回望來路,最清晰的不是某場勝仗的榮光,而是那個在應天府深夜裏秉燭讀《資治通鑒》的自己,是那些被他迎進帥府的儒生們沾滿墨汁的雙手,是無數個清晨與文臣武將圍坐論策的煙火氣。從濠州城的小卒到天下共主,他走過的每一步,都踩著“求賢”的印記——就像他刻在國子監石碑上的那句話:“賢才,國之寶也。”這不是書生的酸話,而是從血與火中熬出的真理:當一個人的視野從馬背拓展到天下,當他的目標從生存升華為治世,人才,便是托起這萬裏江山的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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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穿過午門的飛簷,掀起龍袍的下擺。朱元璋望著階下肅立的文臣武將,忽然想起早年在江淮鄉間見過的景象:農夫播下種子,須得精心澆灌,方能等到秋收。而他播下的“求賢”之種,曆經戰火的淬煉,終於在這片飽經滄桑的土地上,長出了大明王朝的第一縷曙光。
至正十七年冬,皖南的山崗被細雪覆成青灰色。朱元璋勒住胯下的烏騅馬,戰袍下擺還凝著前日攻城時濺上的泥點。身後的隊伍剛過歙縣地界,馬蹄踏在凍硬的土路上,發出細碎的哢嚓聲——這是他第三次率軍南下,目標是元軍盤踞的婺源州,卻在路過徽州時被鄧愈的馬蹄濺起的雪粒攔住了去路。
“主公可聽說過朱升?”鄧愈的鐵槍往西北方向一指,遠處的鬆林深處隱約露出幾間茅廬,“此人乃休寧大儒,曾中過元朝進士,卻在任滿後掛冠而去,如今隱居在此地著書。”朱元璋眯起眼睛,忽然想起半月前在應天府收到的密報:有人說這朱升雖隱於鄉野,卻常與過往商隊論及天下大勢,尤其對“朱家軍”不取民財、屯田自養的做法多有讚許。他指尖敲了敲馬鞍上的銅飾,忽然撥轉馬頭:“備馬,隨我去會會這位先生。”
茅廬的柴門被風雪叩得輕響時,朱升正就著豆油燈校勘《詩經》注疏。他聽見院外傳來甲胄輕撞的聲音,卻沒有起身——自元廷崩潰以來,多少義軍首領慕名而來,他卻始終躲在這皖南的山坳裏,看著世道像走馬燈似的轉。直到木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帶著寒氣的風卷進半片雪花,落在他青布長衫的下擺上,才抬眼看見一個身形高大的中年人,正低頭將靴底的泥雪在門檻上蹭了又蹭,身後的親兵抱著鎧甲候在院外,唯有腰間的佩刀還掛著未化的殘雪。
“在下朱元璋,冒昧叨擾先生。”來人聲音低沉,卻帶著幾分鄉音。朱升忽然愣住——他原籍休寧,離朱元璋的老家鳳陽不過數百裏,這熟悉的腔調,竟讓他想起多年前在金陵書院求學時,同舍的皖北學子們帶著土氣的笑談。再看那人,雖說穿著粗布棉袍,袖口卻補著整齊的補丁,發辮用麻繩隨意束著,哪有半分“大帥”的架子?倒是腰間係著的,分明是普通兵卒用的牛皮腰帶。
炭火在泥爐裏劈啪作響,朱升捧出一盞野山茶,茶湯在粗陶碗裏蕩開漣漪。朱元璋接過茶碗時,指尖觸到碗沿的溫度,忽然想起幼年在鳳陽鄉下,母親用陶罐煨著的麥糊也是這般暖人。“早聞先生通曉古今,”他盯著爐中跳動的火苗,“元廷苛政,天下大亂,某雖聚義兵,卻常惑於前路——先生以為,如今這世道該如何破局?”
窗外的雪忽然下得緊了,竹枝被壓得簌簌作響。朱升望著眼前這個比自己小了二十餘歲的後輩,忽然想起十年前在汴梁城頭所見的景象:元軍的鐵騎踏過難民的隊伍,而眼前這人的隊伍,卻在路過村莊時幫百姓修補被風雪吹塌的茅屋。“大帥可知,為何當年劉邦能定天下?”他忽然開口,指尖在案幾上輕輕劃了個圈,“非唯善戰,乃因善守——守民心,守根本,守得來日方長。”
朱元璋身子往前傾了傾,膝頭幾乎碰到了案幾。他看見朱升眼中閃過一道光,像極了當年在皇覺寺裏,老和尚給他講“因果循環”時的神情。“以在下之見,當今之策,不過九字而已——”朱升忽然起身,從牆上取下一支狼毫,就著燈油在宣紙上筆走龍蛇,墨汁落在紙上,洇出三個力透紙背的短句:“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
雪光透過窗欞映在紙上,那九個字仿佛帶著寒氣,卻又像一把火,燒得朱元璋掌心發燙。他忽然想起去年在和州屯田時,百姓背著糧食往軍營裏送的情景——原來這“高築牆”,不是壘砌磚石,而是壘砌民心;“廣積糧”,不是囤積私財,而是囤積天下的生計;“緩稱王”,不是甘居人下,而是讓這顆爭霸的種子,在泥土裏紮穩了根再破土。
“先生是說,讓某先固根基,再圖天下?”他聲音發顫,忽然想起早年在郭子興帳下時,那些急於稱王稱帝的義軍首領,最終都成了元軍的刀下鬼。朱升放下筆,看著眼前這個在風雪中成長起來的統帥:他的眼角還留著早年征戰的傷疤,卻在這一刻,眼裏有了超越匹夫之勇的光。“大帥可知,當年勾踐臥薪嚐膽,十年方滅吳;劉邦入關中,約法三章而收民心——”他忽然指著窗外的群山,“這天下就像眼前的山,看起來高不可攀,但若一步一步鑿出石階,終有登頂之日。”
爐中的炭火忽然“蓬”地炸開,濺出幾點火星。朱元璋忽然起身,對著朱升深深一揖,腰間的佩刀“當啷”一聲撞在案幾上。他想起母親臨終前說的“做人要穩當”,想起在滁州城下第一次看到百姓夾道相迎時的震撼——原來這九字真言,不是書生的空談,而是從千萬個像他一樣的百姓的血淚裏熬出來的智慧。“先生教我,”他抬頭時,雪光映得雙目發亮,“某定當牢記於心,不負這亂世中百姓的指望。”
當夜,朱元璋帶著親衛冒雪回城,馬蹄在雪地上踩出深淺不一的蹄印。朱升站在茅廬門口,看著那隊人馬漸漸消失在風雪中,忽然想起自己多年前寫在《時務策》裏的話:“亂世之中,能克己者方能克人,能守心者方能守天下。”他轉身回到屋內,將剛寫就的策論小心地收進木箱——這一次,他終於等到了那個能聽懂“緩”字真意的人。
此後數年,當朱元璋在應天府築起高大的城牆,當他的屯田製讓江淮大地重新冒出炊煙,當他麵對張士誠、陳友諒的稱帝誘惑而不動聲色時,總會想起那個徽州雪夜,想起案幾上那杯野山茶的清香,想起朱升筆下那九個在雪光中發亮的字。這九個字像一副沉甸甸的擔子,壓在他的肩頭,卻也讓他在無數個抉擇的關口,看清了比“稱王”更重要的東西——那是讓天下百姓能在牆內安身、在糧倉裏存糧、在亂世中盼來安穩的初心。
至正二十八年,當朱元璋在南京稱帝,建立大明王朝時,太廟的基石下,悄悄埋著一塊刻有“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的青磚。這不是帝王的勳章,而是一個曾經在風雪中求賢的統帥,對那個徽州冬夜最鄭重的紀念——畢竟比起皇冠上的明珠,他更記得,那盞野山茶的溫熱,和一位老儒在風雪中為他鋪開的,通往天下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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