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5章 臨死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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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月的時光,蕭羽如同釘在櫃台後的一截陰沉老木。
他的浮生茶樓開在這家聚仙閣的對麵也不是沒有理由的。
他眼角的餘光,每一次掃過對麵的聚仙閣,都在無聲地剝開那層日漸殘破的金玉外皮,將其內裏的窘迫與算計一點點納入眼底。
聚仙閣的麻煩,其根腳已清晰如掌上紋路。
禍源在城東——葉家。
葉家是沉陽城不大不小一個家族,算不得頂級門閥,但勝在盤踞日久,根須牢牢抓握著城中諸多汙穢角落。
葉家家主的嫡次子,那個名叫葉啟峰的惡少,便是盤繞在聚仙閣這條小舟上的毒蛟。
秦清婉那張足以讓沉陽城凡俗界側目的臉,便是原罪。
啟峰覬覦已久,軟硬手段盡施,這女子卻偏偏有幾分不合時宜的骨氣,硬是頂著壓力不從。
於是,麻煩便如附骨之疽般纏了上來。
斷貨、毀約、設套……葉家的黑手伸得隱秘而老辣。
他們掐斷了聚仙閣原有的幾條可靠貨源,又在秦清婉派出最得力心腹外出采購時,讓那些忠心耿耿的夥計永遠消失在了回來的路上。
更歹毒的是,他們甚至布下“空歡喜”的陷阱,讓聚仙閣簽下了根本無法完成的供貨契約,最終非但讓秦清婉進不到貨,還要賠付天價違約金。
葉啟峰甚至不知用何等手段,暗中逼迫,又使其他和秦清婉不管走得近還是沒有關係的人都不敢幫助秦清婉。
於是,賬房的算盤每響一聲,秦清婉眉間的法紋似乎就深一分,眼底的烏青如同墨汁暈染不去。
再過五天,便是最後的交貨期限。
若湊不出那筆巨款或者將顧客想要的貨交到顧客手中,不僅聚仙閣易主,秦清婉本人更將背上一筆足以吞噬她未來百年、甚至威脅她道途根基的恐怖債務。
她那串灰珠手鏈上的暗藍色債務玉簡,光芒日夜不熄,灼烤著她的心神。
而且,就在剛剛,她收到了消息,前天再次派出去提貨的人又遭遇了毒手,人貨皆失。
這已經是兩個月來的第八次了,每一次秦清婉的家底都會被掏空一大塊,而她卻不敢停止,因為一旦停止,交不上貨,她必陷入萬劫不複之地,哪怕拿出所有的積蓄和將整個聚仙閣賠進去,都不夠她賠的,唯有嚐試,才有機會,隻要成功一次,她就能保住自己,保住聚仙閣。
因此,這一次,縱然是要賠個精光,她都必須要達成交易,不賺錢甚至是虧光都不算什麽,唯獨不能背負天價負債,一旦背負上巨債,她恐怕就徹底沒有前路了。
“福叔,準備關店吧,接下來幾天,我要離開沉陽城一天,店裏就勞煩您看著了,我一定會在五天之內回來的,若是我到時候回不來……那您就另謀他就去吧。”
聚仙閣內,看著手中的玉簡,秦清婉很快對身旁的老者說道,深吸了一口氣,眉宇間,有一抹堅定之色,似乎做出了什麽重大決定。
“老板娘,您這是要做什麽?難道……”福叔聽到秦清婉的話,頓時一驚,像是明白了什麽。
秦清婉點了點頭:“現在沒有其他辦法,想要自救,隻能我自己親自去進貨了,成敗就看這一回。”
“老板娘,不要啊,這太危險了……”福叔聞言頓時擔憂無比,有些著急起來,想要勸阻。
前幾波去進貨的人都已經遭到了毒手。
然而秦清婉已經打定了主意,神色很是堅決,搖搖頭:“福叔,你不用勸我了,如果拿不到貨回來,我也是絕路,為今之計隻有如此。”
“哪有什麽絕路,老板娘,不一定要這樣,要不……您就……那葉啟峰……他總不能要把您逼死吧……我看他似乎也是真的喜歡老板娘……”福叔有些忐忑人和難以啟齒地說道。
他不想說這個,可事到如今,命總比失身強吧?
失身一次,換來平平安安,未嚐不是一種選擇。
可他話還沒說完,秦清婉便冷冷說道:“我就算是死,也不可能屈服他的,福叔,這種話,你以後不要再說了。”
態度中透著一股毋庸置疑。
福叔見狀,無奈歎了一口氣,他也沒什麽辦法了。
“好吧,那老板娘,您一定要多保重。”最終,福叔隻能說道。
秦清婉點了點頭。
接著,兩人就要關店。
然而,就在這時。
“哐當!”
聚仙閣沉重的鑲銅木門被粗暴地從外麵推開,重重撞在門板上,發出一聲巨響,震得櫃麵上幾隻空玉瓶都跳了一下。
一行四人,囂張地踏了進來。
為首的青年約莫二十七八歲模樣,身著錦玉白雲紋仙服,腰懸靈玉佩,手持一柄紫玉雕雲折扇。麵容倒算得上周正,但眉宇間那股輕浮驕縱之氣,以及那雙毫不掩飾垂涎之色、緊緊釘在秦清婉身上的眼睛,令人作嘔。
正是沉陽城惡名遠揚的葉家少爺,葉啟峰。
他身後跟著兩個氣息精悍、眼神銳利的中年修士,皆身著葉家護衛的統一勁裝,雙手抱胸,如同門神般杵在門口,堵死了出路。
另有一個獐頭鼠目、一臉諂媚的瘦高個男人,正縮在葉啟峰側後方半步,眼神滴溜溜亂轉,臉上堆著狗腿子專屬的笑容。
“喲!婉妹妹,幾日不見,怎麽憔悴了這麽多?看得哥哥我心疼得很啊!”葉啟峰啪地一聲展開折扇,故作瀟灑地搖了搖,眼神更加放肆地在秦清婉曲線玲瓏的身上流轉,尤其在那飽滿的胸脯和高聳的翹臀上流連忘返。
他拖長了調子,聲音帶著刻意放大的親昵和調戲:“嘖嘖嘖,你這店裏的貨……都快賣空了吧?這冷清勁兒,哪裏像是咱們沉陽城曾經頂呱呱的聚仙閣哦。”
秦清婉胸口劇烈起伏了一下,強壓下翻湧的怒火和屈辱,聲音冷得像淬了冰:“葉少大駕光臨,有何貴幹?若無要事,小店簡陋,不敢耽誤葉少寶貴時間。請便!”
她伸手,做出了一個送客的手勢,指尖卻微微顫抖。
葉啟峰像是沒聽見她的話,搖著扇子,慢悠悠地踱到空了一半的貨架旁,用扇骨嫌棄地撥弄了一下僅剩的幾瓶低階丹藥:“貴幹?哈哈,婉妹妹,咱們是老熟人了,何必這麽見外呢?我是來看看你,順便問問你考慮得怎麽樣了?三天前,還有昨天,我說的那事兒,你打算什麽時候給我個準信兒啊?”
他猛地轉過身,折扇嘩地一聲合攏,臉上那虛假的笑意瞬間斂去,隻剩下陰鷙和貪婪,身體微微前傾,盯著秦清婉的眼睛,壓低聲音,帶著一股逼人的壓迫感:
“隻要你點頭,做了我葉啟峰的女人,以後這聚仙閣還是你的!不僅如此,有我葉家罩著,什麽貨源,什麽債務,都不是事兒!我葉啟峰一句話,立刻就能給你解決得幹幹淨淨!在沉陽城這一畝三分地,誰敢不給我葉家幾分薄麵?誰敢不給我爹麵子?”
他越說聲音越大,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傲慢,最後那句更是刻意抬高了聲調,仿佛在向整個空蕩的店鋪宣告他的威勢。
秦清婉氣得渾身發抖,臉色由白轉紅,又由紅轉青。
她猛地一咬銀牙,指著大門,聲音帶著決絕的顫抖,卻異常清晰:“葉啟峰!你做夢!我為何如今淪落到這個地步,你以為我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嗎,我就是死,就算這聚仙閣徹底關門,化為一堆塵土!我也絕不可能屈從於你這種人!給我滾出去!”
“哈?!”葉啟峰似乎沒料到秦清婉在如此絕境下還敢如此強硬頂撞他,愣了一下,隨即臉上的肌肉因為極度的惱羞成怒而扭曲起來,眼中閃過一絲凶戾。
他猛地抬手,“啪”地一聲用折扇狠狠敲在旁邊的貨架上,震得上麵的玉瓶一陣叮當作響。
“好!好得很!秦清婉,給臉不要臉!”他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尖利刺耳,“你還有閑心跟我在這兒擺清高?!你以為你還能撐多久?!”
他朝身後那個獐頭鼠目的狗腿子使了個眼色。
那瘦高個立刻上前一步,聲音帶著小人得誌般的幸災樂禍,響亮地說道:“秦掌櫃,您也別嘴硬了!整個沉陽城如今不知道,您不久前才和一位大客簽訂了一份五千枚九轉金丹的售賣協議,再有五天,便是交貨的最終日期,若是到時候交不上貨,您不僅要將整個聚仙閣賠進去,還要倒欠一百倍定金。”
他掰著手指,聲音越發尖銳,“還有城西‘四海珍材鋪’那邊,您上次幫助人家采購的三株百年份的‘七葉星蘭’,因為……咳咳……因為‘保管不當’導致藥力散失,按契約,您也得賠人家十萬中品靈石!這筆賬,五天之後也是要一並交割的!兩者加起來,足有兩百多萬的中品靈石!您拿什麽還?就算把您這鋪子裏的瓶瓶罐罐全賣了,加上您身上這件還能值點錢的舊羅裙,能湊夠二十萬嗎?嗯?”
狗腿子的話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精準無比地刺在秦清婉最深的傷口上。
身體晃了晃,麵無人色,嘴唇翕動著,卻一個字也反駁不出來。
這些都是事實!是葉啟峰精心為她編織、此刻勒緊了她脖頸的致命絞索!
葉啟峰看著秦清婉搖搖欲墜、絕望的樣子,那副受盡屈辱又無力反抗的神情,極大滿足了他的變態心理。
他嘴角勾起一絲殘忍冰冷的笑意,湊近秦清婉耳邊,用隻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充滿了惡毒的誘惑和赤裸裸的威脅:
“婉妹妹,別硬撐了。乖乖跟著我,那些債務,不過是哥哥我一句話的事兒。要是我心情不好……哼,你猜猜,你這家傳的鋪子,還能不能保得住?執法隊的徐隊長,跟我爹可是……嗬嗬……生死之交。你自己掂量掂量?現在點頭,還來得及哦……”
他的氣息噴在秦清婉耳畔,令她感到一陣發自靈魂的戰栗和惡心。
“滾開!”秦清婉猛地後退一步,像躲避毒蛇般拉開距離,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和屈辱而完全嘶啞,“葉啟峰!我秦清婉就算是走投無路,也絕不會向你低頭!你要我鋪子也好,要我命也罷!五天後的事五天後再說,現在,滾!出!去!”
她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吼出最後三個字。
“你!”葉啟峰被她這完全不留情麵的嗬斥徹底激怒了,那張還算周正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眼中凶光大盛!
“好!好!硬骨頭是吧?”他指著秦清婉,氣得手指都在發抖,聲音陰冷得如同地縫裏吹出的寒風,臉上的肌肉抽搐著:“姓秦的賤人,給臉不要臉!行!我倒要看看,你這賤骨頭能硬到什麽時候!五天!五天後這個時候,我看你如何交差,我們走!”
他猛地一甩袖袍,陰沉著臉,頭也不回地大步向外走去。
跟在他身後的兩個護衛立刻跟上。那個狗腿子得意地朝著秦清婉做了個極其下流的手勢,也屁顛屁顛地跟上了。
走到門口,葉啟峰腳步頓了一下,沒有回頭,但那陰惻惻的聲音清晰地傳入了秦清婉的耳朵:“別以為你能跑!等債主上門的時候,咱們好好說道說道!”
聚仙閣的大門被重重關上,發出沉悶的巨響,仿佛最後一聲喪鍾。
偌大的店鋪,福叔和另一名夥計很快便去忙碌,隻剩下秦清婉一個人。
剛才強撐出來的強硬瞬間崩塌,她背靠著冰冷的櫃台,身體無力地向下滑去,最終跌坐在冰涼的地板上,絕望的淚水再也控製不住,洶湧而出,浸濕了她灰色的粗布衣襟,雙手死死捂住臉,瘦弱的肩膀劇烈地顫抖著,發出壓抑到極致的嗚咽聲。
聚仙閣後街,一條狹窄無人的拐角暗影中。
葉啟峰臉上的暴怒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掌控獵物的殘忍快意。他身後,那名氣息沉穩、麵容普通、存在感極低的地仙中期護衛如同影子般站著。
“王蒙。”葉啟峰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絲戲謔的寒意,“給我盯緊了這個賤人!她剛才那副狗急跳牆的樣子,八成是已經走投無路,想親自跑出去搞貨或者求援了!嗬,天真!你悄悄跟著,隻要她敢出沉陽城的範圍,把她給我拿下!記住,找個沒人的僻靜地方下手!”
“是,少爺。”王蒙的聲音毫無波瀾,就像一塊冰冷的石頭。
葉啟峰眼中閃爍著興奮和貪婪的光芒:“拿下之後,立刻通知我!別弄死了,也別破了她那張勾人的臉,更別留下什麽明顯的外傷痕跡!手腳麻利點!明白了沒?”
“屬下明白。”王蒙簡潔地應道,眼中掠過一道寒光。
“去吧!”葉啟峰揮揮手。
王蒙微一點頭,整個人如同融化的影子般,悄無聲息地再次潛入暗處,朝著聚仙閣後門方向而去。
葉啟峰臉上露出勝券在握的笑容,帶著兩個護衛和狗腿子,大搖大擺地消失在沉陽城喧囂的街道深處。他已經迫不及待要品嚐這朵帶刺的“婉妹妹”了。
聚仙閣內。
不知過了多久,秦清婉終於停止了哭泣。
她的眼睛紅腫,但眼神卻如同絕望的囚徒一般,閃爍著最後一點瘋狂的孤注一擲。
她猛地擦幹眼淚,踉蹌著起身,衝進了後堂內室。
過了片刻,一個穿著深灰色粗布男裝、臉塗灰泥、頭發緊束包起的“瘦弱男子”鬼鬼祟祟地從後門溜了出來。
他緊張地四下張望了片刻,隨即如同離弦之箭般,借助建築物陰暗和傍晚人流的掩護,極快地向著沉陽城北門方向竄去!
然而,就在她剛轉出後巷不久,一道不起眼的暗影便如同鬼魅般遠遠吊在了她的身後,保持著精確的距離……
隔街,浮生盞後門縫隙後。
一雙渾濁的眼睛,將這一切,盡收眼底。
那眼神深處,一絲極冷極淡的精光,如同寒潭深處的漣漪,無聲蕩漾開來。
門縫無聲關上。
“你們看好店,我出去一下。”蕭羽蒼老沙啞的聲音在浮生盞店內響起。
未待周英等人回應,他佝僂的身影已再次推開後門,一步踏入泥濘巷的昏暗之中。
那步伐,依舊虛浮搖晃,如同一個真正的風燭老人,卻以一種看似緩慢實則異常迅捷、完全融入街巷節奏的方式,幾晃之下便消失在昏暗的巷尾深處,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而他行進的方向,與秦清婉、王蒙消失的北門方位,隱約重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