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水紋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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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見川踩著積水衝進宿舍樓時,褲腳還在往下淌水。老式日光燈管在走廊盡頭滋滋作響,他盯著208室門牌上結網的壁虎,突然聽見門內傳來暖水瓶炸裂的聲響。
    "川子救命!"室友鄭浩光著膀子竄出來,手裏還攥著半塊肥皂,"熱水器又他媽漏電!"
    六人間的宿舍彌漫著鐵鏽味,林見川蹲在開裂的瓷磚地上,看水管裂縫裏滲出的水珠在日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暈。這場景讓他想起今早在排汙口見到的地下管網幻象,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生鏽的閥門。
    "別碰!"鄭浩拽他後領,"上個月剛電死隻耗子。"
    話音未落,林見川的虎口突然傳來刺痛。眼前浮現出鄭浩半夜偷吃泡麵打翻暖水瓶的畫麵,燙傷的紅痕會從對方右臂延伸到鎖骨——這讓他想起周雨桐的月牙疤痕。
    "你老家是不是江州灣的?"林見川突然問。
    鄭浩愣住:"你怎麽知道?"
    "口音。"林見川扯了扯嘴角,真實原因是方才幻象裏出現了鏽跡斑斑的漁船桅杆。他擰緊閥門的瞬間,水管發出垂死般的嗚咽,牆縫裏的積水突然倒流回管道。
    鄭浩張大嘴看著這反物理現象,林見川卻盯著自己濕漉漉的掌心——那些水流仿佛被某種力量牽引著,在他皮膚上匯成細小的漩渦。
    電話鈴就在這時炸響。
    "找你的。"隔壁宿舍探出個腦袋,"門衛室說有姑娘找。"
    周雨桐站在梧桐樹下,白大褂換成了淡青色連衣裙。她遞來飯盒時,林見川注意到她左手小指戴著枚古銀尾戒,戒麵刻著類似甲骨文的符號。
    "王教授讓我送來的薑湯。"她指了指實驗樓,"還有,你昏迷時說的重金屬超標..."
    "鉛含量超標三倍,鎘超標一點五倍。"林見川掀開飯盒蓋,熱氣模糊了鏡片,"排水口第三根鐵柵欄有放射性物質殘留。"
    周雨桐的睫毛顫了顫:"這些數據需要專業設備檢測。"
    "我鼻子靈。"林見川舀起一勺薑湯,滾燙的液體滑過喉嚨時,他看見女生在圖書館查閱《水體放射性汙染》的畫麵。她的筆記本邊緣畫滿了月牙圖案,和鎖骨下的疤痕如出一轍。
    暮色漸濃,晚風卷起她裙擺時,林見川突然按住她手腕:"今晚十點..."
    "如果是約我看星星的話,"周雨桐抽回手,尾戒擦過他掌心,"我更喜歡腳踏實地的人。"
    實驗樓陰影裏傳來腳步聲,穿藏藍製服的男人正在抄錄車牌。林見川眯起眼,認出這是上午在食堂盯梢的校保衛科幹事。那人胸牌上的水漬形狀,竟與東區排汙口的鐵鏽紋路驚人相似。
    回到宿舍時,鄭浩正對著電話點頭哈腰:"媽,真沒亂花錢..."看見林見川進來,慌忙捂住話筒:"川子,你家電話轉到我們宿舍了!"
    老式座機聽筒泛著油光,林見川聽見電流雜音裏傳來熟悉的咳嗽聲。
    "小川啊..."父親的聲音像生鏽的齒輪,"你媽的風濕又犯了,診所那個張主任..."
    "需要多少?"林見川用肩膀夾著電話,手指在水杯裏無意識地畫圈。水紋蕩開的瞬間,他看見父親在造船廠焊接船體的背影,母親的中藥罐在蜂窩煤爐上沸騰。
    掛斷電話後,他盯著窗外的晾衣繩發呆。褪色的工字背心在風裏搖晃,像極了老家碼頭褪色的船帆。五歲那年他掉進江裏,被父親拎著腳踝倒提出水麵的記憶突然清晰起來——那時他是否也見過發光的藍色血管?
    "你爸又催你寄錢?"鄭浩遞來半包紅梅煙。
    "造船廠半年沒發工資了。"林見川推開窗戶,夜風裹著桂花香湧進來。他忽然想起什麽,轉頭問道:"你認不認識生科院戴古銀尾戒的女生?"
    鄭浩的表情突然凝固,煙灰簌簌落在水泥地上。
    "千萬別碰周家的人。"他壓低聲音,"去年有個研究生追周雨桐,第二天就被調到青海觀測站了。"
    遠處傳來整點鍾聲,林見川看向實驗樓頂的夜空。十點整,沒有紅裙女生墜落,隻有一群白鴿掠過探照燈的光柱。他摸著仍在發燙的胸口,那裏仿佛埋著顆將熄未熄的火種。
    路燈在濕漉漉的水泥地上拖出細長的影子,林見川靠在宿舍陽台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生鏽的欄杆。遠處造船廠的探照燈刺破江霧,像把金色的剪刀裁開夜幕。他摸出褲兜裏皺巴巴的煙盒,發現最後一根紅梅煙已經被雨水泡成了糊狀。
    "川子!"鄭浩的腦袋從浴室門縫鑽出來,蒸騰的熱氣在他頭頂結成小朵烏雲,"熱水器又他娘漏電了!"
    林見川歎了口氣,踩著拖鞋晃進霧氣彌漫的浴室。牆縫滲出的水珠在瓷磚上爬行,竟詭異地繞開他的腳趾。他蹲下身觀察那道蜿蜒的水痕,突然發現自己的倒影在積水中閃爍——瞳孔裏泛著極淡的藍光。
    "小心!"鄭浩的毛巾甩過來時,林見川已經伸手握住漏電的閥門。電流竄上手臂的瞬間,他看見鄭浩三天後會在籃球場扭傷腳踝,而此刻對方掛在門後的球鞋鞋帶正緩緩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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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啪嗒。
    鞋帶斷裂的聲音與幻象重合,林見川猛地縮手。鄭浩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動擰緊的水閥,喉結上下滾動:"你...什麽時候學的電工?"
    "祖傳手藝。"林見川甩了甩發麻的手掌,指腹殘留著奇異的灼燒感。他抬頭時瞥見鏡子裏的自己,額前濕發間隱約有電流般的藍紋一閃而逝。
    深夜的實驗室飄著淡淡的硝酸味,林見川借著值班名義溜進來時,月光正透過排氣扇在牆上切割出細密的柵格。他打開水龍頭,讓水流在掌心匯聚成顫動的銀鏡。幻象如約而至:明早八點會有戴金絲眼鏡的教授打翻咖啡,褐色的液體將在實驗報告上洇出船帆形狀的汙漬。
    "這麽晚還做實驗?"
    周雨桐的聲音驚得他險些打翻量杯。女生抱著《水文地質學》站在門口,古銀尾戒在月光下泛著冷光。林見川注意到她換了條銀鏈項鏈,吊墜是半枚殘缺的玉璧。
    "來驗證個猜想。"他晃了晃手中的ph試紙,"比如東區排汙口的放射性物質,應該來自江州灣舊船廠的廢棄零件?"
    女生的睫毛輕顫,這是她第三次露出這種被刺痛般的表情。林見川的視線滑過她鎖骨下的月牙疤痕,突然發現那弧度與玉璧的缺口完全吻合。
    "你知道江州灣每年有多少白血病患者嗎?"周雨桐突然上前半步,玉璧吊墜幾乎要貼上他胸口,"三十二個兒童,十七個老人,上周這個數字還在增加。"
    林見川的後腰抵住實驗台,燒杯裏的溶液開始無風自動。他在女生漆黑的瞳仁裏看見自己扭曲的倒影,額角的藍紋比方才更清晰了些。這時窗外傳來汽車引擎的轟鳴,兩束車燈掃過周雨桐的側臉,照亮她耳後淡青色的血管。
    "你該回去了。"她退後時帶起一陣檀香,"十點後實驗樓會鎖門。"
    林見川站在逐漸閉合的電梯門前,突然伸手擋住感應器:"如果我說,我能看見江底沉積物裏的輻射源坐標呢?"
    金屬門發出刺耳的警報聲,周雨桐按在樓層鍵上的手指關節發白。電梯開始下降時,林見川聽見她近乎呢喃的低語:"有些漩渦,踩進去就再也遊不上來了。"
    淩晨三點的宿舍走廊回蕩著貓叫,林見川在值班簿上簽下第七個假名。儲物櫃最底層壓著父親的信,造船廠公章蓋在"光榮下崗"四個字上,像塊潰爛的瘡疤。他摸出枕頭下的諾基亞3310,藍光照亮屏幕上一串陌生號碼的短信:【明早九點,東區涼亭。】
    江風掠過涼亭簷角的風鈴時,林見川正數著石桌上的螞蟻。穿藏青中山裝的男人無聲出現,袖口露出半截瑞士機械表——秒針在逆時針跳動。
    "林同學對水體汙染很有見解?"男人將牛皮紙袋推過來,封口火漆印著展翅的鶴,"這是環保局的內部監測數據。"
    林見川的指尖剛觸到紙袋,幻象便如潮水湧來:這個男人會在四十八小時後出現在央視新聞裏,胸前的黨徽旁別著"全國環境治理先進工作者"徽章。而此刻對方藏在桌下的左手,正摩挲著槍柄形狀的凸起。
    "陳主任親自來送資料?"他故意把職稱說錯,滿意地看到男人眼角微跳。
    "省發改委環境資源處副處長,陳啟明。"男人終於露出笑容,眼尾褶皺裏藏著鉛灰色的疲憊,"王明德教授向我推薦了你的...特殊才能。"
    林見川的視線掠過他肩頭,江麵貨輪正拉響汽笛。在漫天鷗影中,他清晰看見陳啟明未來三個月會調任江州市長,而自己名字將出現在某份機密檔案的"特殊人才儲備庫"欄目下。
    "我需要做什麽?"
    "下周的校園聽證會,"陳啟明端起早已涼透的茶,"關於東區排汙口改造項目,希望聽到環境工程係新生的聲音。"
    回宿舍的路上,林見川在報亭買了最新版江州地圖。他用紅筆圈出江州灣船廠舊址時,水滴從天花板墜落,在圖紙上洇開血漬般的紅暈。頭頂傳來女生的嬉鬧聲,晾曬的連衣裙滴著水,在晨光中搖曳如浮遊的水母。
    鄭浩的鼾聲從門縫溢出,林見川輕輕展開父親的信。泛黃的信紙上留著淚痕般的皺褶:【你媽說別省飯錢,治病的事有張主任幫忙】。他摸向胸口發燙的位置,那裏跳動著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一個是鏽跡斑斑的漁船和中藥罐,另一個則是閃著藍光的城市血管與金屬徽章。
    窗外突然傳來重物墜地的悶響,林見川撲到陽台時,隻見晨跑的人群正圍住實驗樓。穿紅裙的女生躺在草坪上,裙擺展開成破碎的蝶翼,鮮血正順著地磚縫隙流向排汙口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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