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寺的晚鍾蕩開江麵血痕時，許曼婷腕間的並蒂蓮銀鐲正在褪去最後一絲餘溫。王振華警服第二顆銅紐扣缺了半角，那是方才在宗祠廢墟裏替她擋下參議的暗槍時崩飛的，此刻躺在掌心像枚生鏽的銅月亮。穿藏青長衫的老者在前頭引路，紫砂壺嘴滴落的江水混著朱砂，在青石階上洇出"丙子年"三個字，正是父親與顧少霆結拜的年頭。
    "許姑娘可知令尊為何擇婿王警官？"老者突然駐足，枯枝般的手指拂過韋陀像斑駁的金漆。月光穿透殿頂破洞，恰照亮佛像背後褪色的婚書——"許王聯姻"的"王"字墨色猶新，顯然是三日前才添上的筆跡。許曼婷的銀鐲擦過供桌邊緣，勾出半幅泛黃的繡品，上頭並蒂蓮的絲線走向竟與王振華心口刺青分毫不差。
    王振華的掌心突然覆上她腕間紅痕，那是昨夜參議的懷表鏈勒出的傷。"三年前在閘北碼頭，"他的呼吸掃過她耳後碎發，"我接過許老先生遞來的藥箱，箱底就壓著這幅繡品。"許曼婷想起父親臨終前攥著的半截絲線，當時隻當是病榻帷帳的流蘇，如今想來卻是婚書繡帕的殘角。
    伽藍殿後傳來木魚空響，素袍僧人捧出的漆盤裏盛著對翡翠戒尺。老者忽然解開長衫，露出腰間猙獰的槍傷疤痕："顧少霆當年就是用這把戒尺，量出醒神丹裏摻的傀儡散。"戒尺背麵密密麻麻的刻度裏，許曼婷辨出父親改良瘧疾方的筆跡，而王振華警徽後的編碼竟與最末端的刻度數重合。
    "許老先生改良的從來不是藥方，"老者突然將戒尺劈向香案，翡翠碎屑裏滾出顆琥珀紐扣，"是人心。"許曼婷認出這是顧少霆軍裝照片上缺失的那枚，紐扣內側的暗紋與王振華青銅鑰匙的齒痕嚴絲合縫。王振華的後頸突然刺痛，記憶如暴雨傾盆——三年前那個梅雨夜，他親手將顧少霆的絕命書縫進這枚紐扣，而線頭正是許父書房那卷泛黃的《傷寒論》。
    更夫敲響二更時，殿外忽起喧囂。參議的中山裝沾滿香灰，身後跟著十二個戴白手套的憲兵："許小姐好手段，連警務處的機密檔案都能改成婚書。"他甩出牛皮紙袋，封口的火漆印竟拓著王振華的警徽。許曼婷抽出文件時，銀鐲在"特別調查員委任狀"上磕出清響——簽發日期正是父親遇害前夜，而王振華的簽名筆鋒藏著星圖紋路。
    "你以為他真是為你來的？"參議的指甲劃破委任狀，露出底下泛藍的密電紙，"王警官三年前就奉命調查許氏藥鋪通敵案。"許曼婷的指尖突然觸到熟悉的沉水香——密電紙用父親特製的藥水浸泡過，遇熱顯出的字跡正是她幼時臨帖的《蘭亭序》。王振華突然奪過密電紙吞入喉中，1937年顧少霆教他的吞咽密件法子，此刻卻嗆出滿襟血花。
    伽藍殿梁柱突然咯吱作響，二十幾幅經幡同時墜落。許曼婷在翻飛的黃帛間看見父親身影，他正將婚書繡帕塞給穿警校製服的王振華，而帕角墨跡未幹的"百年好合"突然化作血字。參議的槍聲驚起殿頂寒鴉，子彈穿透經幡的刹那，王振華用青銅鑰匙抵住自己太陽穴："那年我燒的根本不是藥方..."
    許曼婷的銀鐲突然箍緊，翡翠蓮花瓣剜進皮肉。劇痛中她看見十八歲的自己躲在書房屏風後，父親顫抖的手正將星圖刺青描上青年警員的後背——那截勁瘦的腰身與此刻王振華警服下的輪廓漸漸重合。參議的第二槍擦過韋陀像的降魔杵，香爐灰迷眼時，老者突然將紫砂壺砸向地麵。
    迸裂的壺身裏竄出二十年前的報紙頭條：顧少霆大婚當日，新娘轎簾下伸出的竟是許父的手，腕間銀鐲刻著"丙子年冬"！許曼婷的婚約殘片突然飛向頭條照片，將新娘蓋頭燒出個窟窿——蓋頭下老婦人潰爛的半張臉，正與她藤箱裏顧夫人的病曆照片重疊。
    "當年上花轎的本該是你。"參議的懷表鏈纏住許曼婷的腳踝，"顧少霆為保藥方不落敵手，才讓許老先生李代桃僵。"王振華突然咳出帶血的密電紙，1937年的雨夜記憶洶湧而至——他背著中槍的顧少霆闖進春和堂，許父用銀針封住新郎心脈時，新娘子正用翡翠發簪在婚書上改寫生辰八字。
    伽藍殿地磚突然塌陷，露出寒山寺鎮寺之寶的青銅鍾。許曼婷腕間銀鐲自動飛向鍾杵，在撞響的瞬間，她看見三個時空的自己同時伸手——十五歲握藥杵，二十歲執銀針，如今攥著染血的婚書。王振華用警徽擋住鍾聲裏的蠱毒，後背星圖刺青滲出金線，將漫天經幡縫成張巨大的藥方。
    參議的白手套突然自燃，露出滿臂蛇形紋身。老者趁機將戒尺殘片刺入他後心，翡翠碎光裏浮現顧少霆的虛影："醒神丹的傀儡散，原是為你們這些魑魅準備的。"許曼婷的銀鐲應聲炸裂，翡翠蓮花芯裏滾出粒藥丸——正是父親臨終前塞進她繈褓的"真心"。
    當王振華吞下藥丸時，伽藍殿突然寂靜如墳。許曼婷看見他瞳孔裏浮出自己三個年歲的倒影，而參議的懷表在血泊裏瘋狂倒轉，最終停在丙子年中秋——父親與顧少霆在青銅鍾前歃血為盟，兩碗藥酒裏沉著的並蒂蓮，正是她和王振華的生辰八字。
    晨光刺破窗紙時，許曼婷在香灰裏摸到半塊龍鳳玉佩。王振華的警徽嵌在龍紋裂痕處，體溫尚存。穿藏青長衫的老者正在擦拭韋陀像，佛龕下壓著的婚書完整如新，隻是"許王聯姻"旁多了行小楷："民心為聘，青衫作媒。"
    山門外忽有馬蹄聲急，南京來的特派員捧著鎏金聘書。許曼婷將玉佩係上王振華脖頸，轉身抓起藥箱："告訴你們廳長，許家的嫁妝是姑蘇城三百萬條命。"她踩碎聘書時，簷角銅鈴驚起群鴿，王振華後頸的星圖刺青正在晨光裏化作真正的銀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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