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章 交州荔枝,不偏不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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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內氤氳著參湯溫潤的餘香,陸丹恂玄色的身影已消失在宮門之外。
    裴韞歡依舊維持著恭送的姿態跪坐在軟毯上,指尖無意識地撚著腰間玉禁步冰涼的流蘇。
    方才禦前應對的每一字、每一息,此刻才在她沉靜的心湖裏緩慢漾開清晰的漣漪。
    皇帝那句“可有所求?”的分量,她掂量得清楚。
    為新昌伯府子弟謀前程?這看似順理成章的恩典,她卻毫不猶豫地繞開了。
    父親後院那幾十房鶯鶯燕燕所出的兄弟,早已在洛京織成一張過於繁複的網。貿然引薦,是添子,更是添亂,她從不屑於浪費在這種易生枝節、難控走向的淺灘。
    她所求之物,需輕盈如羽,卻能承載千鈞。
    目光掠過榻邊小幾上那碟色澤鮮豔的繡球幹貝,一絲靈光乍現。
    交州的黑葉荔枝……那遠在帝國南疆的珍果,其名如珠玉,其味冠絕天下,更是六月枝頭最鮮活的皇恩。它非金非玉,無涉權柄,卻象征著帝王獨有的、對時令與珍奇的掌控力。
    裴韞歡當時隻垂眸淺笑,將那碗溫得恰好的參湯奉至他手邊,紫霧色的廣袖滑落,露出一截皓腕。
    “皇上垂問,是嬪妾的福分。隻是家中子弟,自有父兄操持前程,嬪妾一介深宮婦人,豈敢妄言國事?”
    陸丹恂淡淡笑了笑,將手邊的湯碗一飲而盡。
    “哦?那韞歡想要何物?”
    裴韞歡跪坐在皇帝腳邊,膝下墊著簇新的、軟得不可思議的絨毯,抬起眼,那雙總是帶著幾分爽直的眸子裏,此刻漾起一種近乎天真的期盼,微微前傾身子,聲音裏聽得出對遙遠風物的向往。
    “嬪妾聽聞,交州的黑葉荔枝,六月果熟,其味甘美無雙,嬪妾…鬥膽,想向皇上討個恩典。待六月果熟,能否…賜嬪妾幾顆,嚐個新鮮?”
    她語氣一頓,帶點赧然。
    “嬪妾…就這點口腹之念,讓皇上見笑了。”
    金銀珠玉、家族前程,她一概不求,隻惦念著幾千裏外一顆未熟的果子。
    “區區荔枝,何足道哉。”
    陸丹恂頷首,語調平緩。
    “待六月交州奏報果熟,朕命他們,將那枝頭最好的、頭一茬摘下二十顆,以琉璃寶匣盛之,快馬加鞭,直送你的葳蕤軒。定讓你嚐到最鮮的滋味。”
    侍立一旁的臻嬈心頭猛地一跳,幾乎屏住呼吸。
    貢品入宮,素來先入少府登記造冊,再按規製分派。這“直送”二字,是生生劈開了百年的舊例。
    “嬪妾謝皇上隆恩。”
    裴韞歡緩緩俯身,額頭貼著地,聲音裏帶著難以抑製的雀躍。
    她感覺自己像是在懸崖邊上行走了一步,卻又異常安穩,沒有掉下去。似乎……自從她被選入宮來,從未有過這般暢快淋漓的時刻。
    陸丹恂的目光在那張明豔的臉上停留了片刻,隨後便移開。
    他知道,這女子在諸多貪心的請求中,選擇了最不起眼的一個,而他樂意成全這天真。
    帝王儀仗的腳步聲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蘅蕪宮門外的暮色裏。殿內重歸寂靜,隻餘下熏爐裏蘇合香嫋嫋的青煙。
    臻嬈這才上前,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未褪的激動。
    “娘娘,皇上這恩典…可真是破例了!”
    琉璃寶匣,二十顆極品,直送葳蕤軒!這每一樣,都是昭然若揭的榮寵。
    裴韞歡臉上那層純粹歡喜的薄紗緩緩褪去,直起身,走到窗邊,目光投向窗外沉沉宮闕。
    “皇上給的,從來不是無由的恩寵。他喜歡這份‘懂分寸’,本嬪…自然要懂給他看。”
    她閉了閉眼,唇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似是自嘲,又似是譏諷。隔了片刻,才淡淡地開口。
    “不管怎麽說,這消息傳出宮去,家中那些個……蠢蠢欲動的,也該消停些了。”
    臻嬈的目光在裴韞歡身上流連片刻,低聲道。
    “是啊,娘娘如今盛寵在身,他們……縱有什麽心思,也得掂量掂量。”
    裴韞歡轉過身來,目光落在榻上那堆尚未收拾的、屬於皇帝的袍服上,眼睛微微眯起,瞳孔中映出淡淡的燭光。
    “臻嬈,去準備。最上等的描金福祿壽銀盒,要三個,務必精巧素雅。再備下素色暗花箋。”
    “是。”
    臻嬈心領神會。
    “娘娘打算分送?”
    裴韞歡走到榻前,蹲下身,輕輕撫摸著那袍服的領口和袖口。指尖觸到細膩的錦緞,仿佛還能感受到那人的體溫。
    “果子一到,立刻挑那最大最飽滿、果蒂青翠的三顆,用冰湃著,連同本嬪的手書,即刻送去德儀殿。”
    金銀太重,言語太虛。唯有這帶著帝苑清露、穿越千裏而來的鮮果,才最是輕巧熨帖。
    它非金非玉,無結黨之嫌;它來自禦前,有共沐聖恩之實。誰又能拒絕這樣一份興之所至的分享?
    臻嬈怔了怔,隨即反應過來,連忙應聲。
    “奴婢明白。”
    萱若閣東廂房內,爐煙嫋嫋,一派靜謐安祥。窗外是五月明媚的天光,空氣中浮動著淡淡的艾草熏香,驅散著初夏微醺的潮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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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秀兒輕手輕腳地走進屋,正看見自家主子小心翼翼地將一隻嬌憨可愛、針腳細密的鵝黃色小鴨布偶,掛在七皇子行律的床頭帳鉤上。
    行律已經六歲,正跟著啟蒙師傅習字,小小的身子坐在窗邊的小書案前,握著一杆對他來說還有些大的筆,一筆一劃地臨著帖子。他坐得筆直,小臉緊繃,顯出遠超年齡的認真。
    劉言宜看著他沉靜的側影,心頭百感交集。這孩子,兜兜轉轉,離開自己又回來,雖然才半年光景,但那份因分離而生的怯意和疏離,正被她用一點一滴的、近乎笨拙的耐心,慢慢融化。
    行律瞥見母親進屋,動作微微一頓,筆尖在紙上輕輕一劃,歪了小小的一撇。
    “律兒。”
    劉言宜走過去,聲音放得極輕柔。
    “歇會兒?娘親給你做了你愛吃的益州米糕,剛蒸好,還熱乎著。”
    行律抬起頭,琥珀色的眸子亮了一下,又迅速低下頭,小聲說。
    “謝母嬪,等律兒寫完這一頁。”
    劉言宜含笑應了,目光溫柔地落在他頭頂小小的發旋上。她今日穿著家常的淺藍色窄袖紗緞襦裙,裙擺用鎏金線繡著細密的星紋,行動間流光暗轉,一頭烏發鬆鬆綰了個半髻。腕間的藍金流蘇鐲隨著她撫平行律衣領的動作輕輕晃動,發出細微悅耳的輕響。
    她轉身,又走向西廂房,替小兒子掖好被角,將一隻同樣精巧的小兔布偶輕輕放在他枕邊。
    兩個孩子,都是她的心頭肉。
    行律失而複得,她恨不得將過去虧欠的時光都補回來;行瑀年幼嬌憨,正是最需要母親懷抱的時候。
    她小心翼翼地平衡著這份愛,不偏不倚,唯恐任何一絲疏忽在他們心中留下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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